关注

《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书信集〕

▷前言:shimo.im/docs/47kgMKQL9vuV8w3V

她想象自己坠入的是一场
波澜壮阔的命运
她渴望去旅行,
或者重返修道院。
她既想死,
又想去巴黎。

—— 古斯塔夫·福楼拜

〔信件 克鲁瓦塞星期四晚11点 1846.8.13〕

“自私”是人们未必明白其中真正的意义,经常不经思考就随意扣给他人的帽子。试问,谁又不自私呢?不过是程度深浅不同罢了。从连拯救世界都不愿花费一文钱的吝啬鬼,到奋不顾身跳入冰河、只为拯救陌生人的义士,难道我们所有人,不都是在追随各自的本能,寻求自身欲望的满足吗?
圣文森特·德·保罗服从于施爱的欲望,正如卡利古拉沉溺于施虐的快感。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取悦自己——一些人通过反思自己的行为,使自己成为万事万物的起源、中心与终点;另一些人则慷慨邀请整个世界来参加他们灵魂的盛宴。这便是挥金如土的豪掷者与一毛不拔的守财奴之间的根本区别:前者乐于给予,后者乐于保留。
至于通常意义上人们所理解的那种“自私”,尽管我本能地厌恶它,但我不得不承认,如果能得到它,我愿倾尽所有。愚蠢、自私和健康是幸福所必需的三大要素。然而,倘若缺失了第一项——愚蠢,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将如肥皂泡般瞬间破灭。可世上确实还有另一种幸福,我曾有幸瞥见过它的容颜,是你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你曾为我展现它在虚空中熠熠生辉的身影,我甚至看到它衣袂的边缘在眼前飘扬。我伸手去抓……你却轻轻摇起头,怀疑那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我总是改不掉这种愚蠢的毛病,老爱用一些空洞的比喻)。

你想把我变成一个异教徒,内心深处渴望如此,哦,我的缪斯女神!你的身体里流淌着罗马人的血液,热情奔放、不受拘束。而我纵然竭尽全力,用想象和先入之见来煽动自己,在我灵魂的最深处,依旧弥漫着北方的寒雾,那是我出生时吸入的第一口空气。我身上有蛮族的忧郁,那种根深蒂固的迁徙本能和与生俱来的厌世情绪,驱使他们背井离乡,仿佛要抛弃自己,逃离这无处不在的空虚。所有踏上意大利温暖土地的蛮族,都对阳光抱有无比强烈的热爱。他们如饥似渴地渴望阳光、渴望蓝天,以及渴望一种炽热而喧嚣的存在。他们梦想着充满爱意的幸福时光,那幸福对他们饱受苦寒的心灵而言,像一串熟透的葡萄,轻轻一压,便能榨出甜蜜的汁液。
我一直对这些蛮族抱有深切的同情,仿佛他们是我的祖先。他们喧嚣的历史,不正映照着我无声无息的个人史吗?亚拉里克率领蛮族攻陷罗马城时的欢呼声,在漫长的十四个世纪之后,竟然与一颗弱小心灵深处那隐秘的狂喜,产生了某种奇妙而难以言喻的回响。唉!可惜,我终究不是一个真正的古人,真正的古人没有我这样的神经质。而你也并非纯粹的希腊或拉丁女子,早已超越了她们的时代局限:浪漫主义早已渗透进你的灵魂,基督教——尽管我们试图抗拒它——更是加剧了这种撕裂,将痛苦嵌入爱中。人的心灵,唯有被锋利的刀刃割裂,才能不断扩张,变得更加深刻而复杂。

我身在何处?我要去往何方?正如那些德利尔派的悲剧诗人会哀叹的那样,在遥远的东方,魔鬼又要将我无情地掳走了!永别了,我的苏丹娜!在你即将安然进入梦乡、于我的床榻之上安眠时,我竟连一只小鎏金香炉都无法奉上,让缕缕令人心醉的幽香,温柔地萦绕在你的身旁!多么令人遗憾!但我此刻愿意将自己心中所有的芬芳,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你。
再见,一个漫长而又缱绻、极其漫长的深情之吻,以及更多的、数也数不清的吻。

我没有用镶着黑边的信纸给你写信,我不愿将任何一丝悲伤传递给你!我只想带给你快乐,用平静而持久的幸福将你环绕,以此略微偿还你慷慨的爱意所给予我的一切。我害怕自己写出来的字句显得冷淡、干涩、自私,可天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波澜。那些美好的回忆!那些难以抑制的渴望——啊!我们曾有两次美妙的马车兜风之旅,尤其是第二次,闪电在夜空中闪烁!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被车灯照亮的树木,以及车身摇曳时发出的轻柔弹簧声;我们与世隔绝,安静而幸福。我在无边的夜色中,凝视着你的面庞。一片漆黑中,你的眼眸仿佛点亮了整张面庞。
我觉得自己写得糟透了,你读到这些文字时,会不会觉得它们冰冷、空洞?我根本没有说出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意思的万分之一。我笔下的语句断断续续,如同声声叹息,想要真正理解它们,就必须用心去填补字里行间的留白——你会的,对吗?就像我凝视着你的棕色小拖鞋,想象它们曾被你踏在脚下,残留着你的余温,你会将信上的每一个字母、每一个符号,与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联系起来。手帕还留在鞋里,我看到上面的血迹——我竟希望它被鲜血彻底染红,好让我更深刻地感受到你的存在,紧握住你的生命。

我们的悲哀竟如此沉重,以至于无论是相聚还是别离,都让双方付出泪水的代价!这简直是一种悲怆而荒诞的命运。

在你如丝般柔滑的肌肤上,在你温暖的胸怀里,安放着我的灵魂。

你是唯一一个让我鼓起勇气想要取悦的人,也可能是唯一一个真正被我打动的人。谢谢你,真的谢谢。但是,你是否能完全理解我,你能承受我的厌倦、怪癖、任性、消沉,还有突如其来的狂热吗?比如,你要我每天给你写信,如果我不这样做,你就会责备我。可知道你期待每天早上收到一封信的念头,本身就会让我无法动笔。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按照自己的本性,用你所谓的我的独特性来爱你吧。不要强迫我做任何事儿,我自会心甘情愿地为你做一切。

但我宁愿让你觉得受伤,也不愿敷衍你。

……在夜色中,我的心在膨胀,爱的露珠渗透其中。千千万万的吻,蔓延至每一寸虚空,触及你存在的每个角落。

晴空万里,皓月当空。我听到水手们在歌唱,他们正扬帆远航,随即将到来的潮汐远去。天边不见一丝云彩,亦无半点儿微风。月色下的河流泛着银光,阴影处则漆黑如墨。飞蛾绕着烛火翩飞,夜晚清凉的气息自敞开的窗户悄然潜入,而你,此刻是已进入梦乡,还是如我一般,倚窗而立?是否也在想着那个心心念念都是你的人?是否在梦中?你的梦,又是怎样的颜色?
距我们在布洛涅森林那美好的漫步,已经过去整整八天了,自那日起,时光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时光,对旁人而言,或许只是如流水般逝去的寻常日子;对我们而言,却是生命中一段不可多得的璀璨夺目的时刻,它所散发的光辉将永远温暖我们的心灵。那一刻的喜悦与温柔,如此真实、如此纯粹,不是吗,我可怜的心上人?
如果我足够富有,我会将那辆马车买下,将它珍藏在我的车库里,再也不让它上路,只为保存那一刻的美好——是的,我很快就会回来。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总是梦见你的容颜、你柔滑的香肩、如雪般洁白的颈项、你的微笑,以及那充满激情的声音,它既热烈奔放,又温柔似水,宛如一声声爱的呼唤。我想自己曾对你说过,最令我魂牵梦萦的,莫过于你的声音。

一切都归于平静。我洞悉了世情,也看清了自己,这实属难得。我以一套特殊的逻辑处事前行,那套逻辑仿佛专为我的精神困局量身定制。我已将自己内心的所有情感一一拆解、剖析、整理妥当,以至于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尽管外界反倒认为,那是我最可怜的时候。然而,你来了,你只用指尖轻轻一触,就搅乱了这一切。陈年的沉渣再次翻涌,我内心的湖泊也随之震颤不已。但风暴本该属于海洋啊!死水一经搅扰,只会散发出污浊的恶臭。
我必然是深爱着你,才会对你说出这样的话。如果可以,请将我忘了吧,用你的双手将灵魂撕扯,狠狠地踩在脚下,以此抹去我留下的痕迹——好了,别生气——不,我拥抱你、亲吻你,简直疯了。如果你现在就在这里,我甚至想咬你一口。我这个被女人们嘲笑冷淡、被传性情寡淡的人,竟会有这样的冲动。此刻我感到自己充满了野兽般的渴望,充满想要撕裂一切的爱欲本能。我不确定这是否就是爱,或许恰恰相反,或许是我内心的情感已经彻底枯竭。
无止境的自我剖析让我精疲力竭。我怀疑一切,甚至怀疑自己的怀疑本身。你以为我还年轻,而我早已老朽。我曾多次与老人们谈论人世间的欢愉,每当他们黯淡的眼神中的热情重燃,我总是惊讶不已;他们同样困惑于我的冷漠,一遍遍地对我说:“在你这个年纪!你!你竟如此!”
剥去神经的亢奋、灵魂的幻想,以及此刻的情感,剩下的才是一个人的本来面目。我不是为了享受欢愉而生的,这不仅是针对感官的体验而言,更是一种深刻的存在之痛。
我常常想自己终将给你带来不幸,如果没有我,你的生活本不会如此动荡不安。我们终将分离,一想到此,我便感到愤慨,每当这一念头升起,对人生的厌倦感便会涌上心头。我对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却又对你怀有一种全然无私的、几乎是宗教般的温柔。

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凝视着它们的,那些血迹正慢慢褪色、泛黄、变淡,但这难道是它们的错吗?我们也会像它们一样褪色,一年、两年、六年,这又有什么关系?凡可度量的都将消逝,凡可计算的皆有尽头。唯有天空是无限的,因其繁星点点;海洋是无限的,因其滴水无数。而人心之所以无限,是因为泪水无穷。唯有泪水使人心伟大,除此之外,皆为渺小。
难道我在说谎吗?请你仔细想想,试着冷静下来。一两次欢愉便足以将心灵填满,但人类所有的苦难都能在心中齐聚、栖息,如同被接纳的宾客。

我已经感到灵感在衰退,才情在枯竭,连自己写出的句子都感到厌倦。而我之所以保留着自己曾写下的文字,只是因为我习惯被回忆包围,就像我舍不得丢掉旧衣服。我偶尔会去阁楼看看它们,回想它们崭新时我所经历的一切。

你寄来的诗写得真美!那韵律温柔得像你的声音,像你轻声低唤我的名字时,那缠绵的低语。请原谅我直言,我觉得这些诗比你以往任何作品都更出色。我并非自恋,才觉得欢喜;并非因为那些诗是为我而作,而是因为那份情意,因为一种深切的感动。
你知道吗?你拥有着美人鱼般迷人的魔力,足以俘获最冷硬的心。是的,我的美人儿,你用自己的魅力将我紧紧包围,并将气息渗透进我的血液。哦!我若曾让你感到冷淡,若我的讽刺曾过于尖锐,刺痛了你,那么,当我们再次相见时,我要让你沉溺在爱欲的沉醉之中,让你尽情享受极致的欢愉,直到你被这种幸福折磨得筋疲力尽,甘愿为我沉沦。我要让你为我而震惊,让你承认,连在梦中,你都不曾构想过如此澎湃的爱意。我很幸福,希望你也能感受这幸福。我想要你在垂暮之年,回忆起这些短暂的时光时,干枯的骨骸仍能为之战栗,为之欣喜若狂。

风格是在艰苦卓绝的努力和狂热专注的执着中诞生的。

信和吻一样,最新的一封总是最甜美的。

我想想你写信时的样子,翻动信纸时那短暂而迷离的凝视——就在那盏灯下,它曾见证我们的初次亲吻,你曾在此伏案创作诗篇。每当夜幕降临,你就点亮那盏雪花石膏灯吧,凝视它那苍白而柔和的光芒,回忆我们沉浸于爱意的夜晚。你曾说不想再用它了,为什么呢?它已经成为我们之间某种特别的见证。我爱它,就像我爱与你有关的一切,爱那些环绕你、触及你的所有事物。
你知道吗?我甚至乐意为那天在场的塞加拉斯夫妇效劳,甚至连那位拜访时间太长、令我有点儿紧张的藏书家,我也心生善意。为什么会这样呢?谁又能说得清?这是喜悦溢出的结果。那喜悦从我心底涌出,漫向几乎无关紧要的人,甚至渗透进无生命的物体。爱一个人时,他甚至会爱整个世界。就像戴上蓝色眼镜,一切都会映成蓝色。
爱情,和其他情感一样,不过是观看和感受世界的一种方式。它赋予我们独特的视角,让我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在爱里,我们能看到更广阔的远方和无尽的地平线。

我看到了一种痛苦——一种近在咫尺却从不抱怨、面带微笑的痛苦。和那种痛苦相比,你的痛苦,无论多么强烈,终究不过是针刺之于烈焰,痉挛之于垂死挣扎。这就是折磨我的枷锁——我最爱的女人,在我心中套上缰绳,用爱与痛苦拉扯我。如果这些话又惹你生气,请原谅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现在我变得如此犹豫。与你交谈时,我害怕让你落泪;触碰你时,我又害怕伤到你。

是的,你也想修剪我这棵树,把我那些狂野、茂盛得向四面八方伸展的枝条剪去,让它变成贴墙攀附的整齐绿篱。如果那样,它固然能结出甜美的果实,连孩子们都能轻松采摘——但那还是我吗?
你到底想让我怎样?我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你。爱得比你多还是少,只有上帝知道。我爱你这一点毋庸置疑。你说,我可能曾为其他女人做过和为你所做的一切相同的事儿,我发誓,除你之外,我没有为任何人做过,从未。你是唯一,是第一个让我愿意踏上爱的旅程的人;是唯一让我爱到为此奔波奋斗的人,因为你是第一个如此爱我的人。从未有其他女人为我流下同样的眼泪,也从未有任何眼睛,用这般温柔而忧伤的神情注视我。

那些你希望我能在早上就着黄油面包和牛奶咖啡阅读的“著名”报纸,到底能告诉我什么呢?他们说的那些事儿,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对新闻毫无兴趣,政治让我昏昏欲睡,连载小说也令我反感。这些东西只会让我变得麻木,或者心烦意乱。你跟我说里窝那发生了地震。就算我能长篇大论,说些常见的客套话:“真不幸啊!多可怕的灾难!怎么会这样!哦,我的天哪!”——这些话能让死人复生,让穷人变富吗?
在这一切背后,都隐藏着我们无法理解的意义,蕴含着某种非凡的用处。就像雨水和风一样,不能因为冰雹砸坏了我们的瓜棚,就想消除所有的风暴。天知道,掀翻了屋顶的那阵狂风,说不定反而能有益于整片森林的生长;那场摧毁了一座城市的火山喷发,也许反而滋养了一片更广袤的土地?这都是人类的傲慢在作祟。我们把自己当成自然界的中心,认为我们是创造的目的和最高意义。一切不合我们心意的事儿,都让我们惊诧;一切与我们作对的东西,都让我们恼火。

诗歌是自由生长的植物,它在无人播种的荒野,也能蓬勃生长。诗人不过是个耐心的植物学家,他不辞辛劳地攀登高山,只为采撷那意外萌发的奇花异卉。

昨天和今天,我们去郊外进行了愉快的漫步。我看到了废墟——那些我年轻时就钟爱的遗迹,我曾无数次与如今已经不在的人一同前来。我想起那些故人,还有那些我从未认识,却长眠于脚下空坟的人。我尤其喜爱废墟上肆意生长的草木,自然迅速吞没人类遗迹的力量,带给我一种深沉而辽阔的喜悦。一旦人力不再干预,自然便迅速接管人类的作品。生命重新覆盖死亡,它让小草在石化的颅骨中生长,在人类曾雕刻梦想的石头上,每一朵盛开的黄花,都复现着万物生机永恒的循环。
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化为尘土,滋养郁金香,这竟让我感到一丝甜蜜的慰藉。谁知道呢?也许我埋葬之地的那棵树,会结出异常丰硕的果实。我或许会变成一份上好的肥料,成为上等的“生命之肥”。

错的是生活本身——幸福只是偶然,不圆满和不幸才是人生的常态。

你说自己惊讶于我准备向你倾诉的哀怨。我的痛苦与你的痛苦相比,显得多么琐碎和自私。但最让我心碎的,正是想到这些痛苦会给你带来折磨。你认为这不让我痛苦吗?如果我不爱你,又何必在意?我的虚荣心反而会得到些许满足。但撕裂我的,正是我对你的爱。

艺术宛如星辰,冷眼旁观地球的运转,丝毫不为之所动;在蔚蓝的天际闪耀,在永不褪色的天国光辉中展露美丽。

你为何总是说我喜欢浮华、闪耀、俗丽的事物,讽刺我是“形式的诗人”!这是那些功利主义者对真正艺术家的侮辱。对我而言,只要人们无法将形式与内容从某个句子中剥离出来,我就会坚持认为,形式与内容这两个词都是毫无意义的空谈。没有优美的形式,就没有美好的思想,反之亦然。美通过某种形式渗入艺术世界,正如在我们的世界中,诱惑和爱情自形式中涌现。就像你无法从一具身体中抽离出构成其本质的特性——比如色彩、体积、坚固性——而不将其简化为空洞的抽象,继而毁掉它。同样地,你也无法剥离思想的形式,因为思想只有通过形式才能存在。一个没有形式的思想是不可能存在的,正如没有一种形式不传达某种理念。

登录以加入对话
万象千言

本站话题休闲取向,欢迎使用。以下类型用户请勿注册:激进民运人士、左翼爱国者、网络评论员。

访客查看账户公共页面 (1234.as/@username) 仅显示 10 条最新嘟文,如果需要查看更多,请关注或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