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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波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描述一座桥。“可是,支撑桥梁的石头是哪一块呢?”忽必烈汗问。“整座桥梁不是由这块或者那块石头,”马可答道,“而是由石块形成的桥拱支撑的。”忽必烈汗默默地沉思了一阵,然后又问:“你为什么总跟我讲石头?对我来说只有桥拱最重要。”波罗回答:“没有石头,就不会有桥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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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你从未讲过。”
马可·波罗低下头来。
“威尼斯。”可汗说。
马可笑了。“你以为我一直在讲的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吗?”
皇帝不动声色。“可我从未听你提及她的名字。”
波罗说:“每次描述一座城市时,我其实都会讲一些关于威尼斯的事。”
“当我问起别的城市时,我想听那些城市的事;我问起威尼斯时,就想听关于威尼斯的事。”
“为了区分其他城市的特点,我必须总是从一座总隐于其后的首要的城市出发。对于我,那座城市就是威尼斯。”
“那么,你的每一个故事都要从旅行的开始讲起,详细地如实描述威尼斯,完整地讲述,不疏漏任何一点记忆中的事物。”
湖面轻轻泛起涟漪,宋王朝故宫的树枝倒影裂成闪亮的碎片,像水面漂浮的叶片。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波罗说。“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

终于有一天,旅行把我带到了皮拉。一踏上这块土地,我就立即忘掉了以前的所有想象;皮拉变成了皮拉自己的样子;我相信自己一直知道,隐藏在起伏的沙丘后面的大海是远离城市的;街道是笔直的,长长的;屋宇有间隔地集中着,它们都不算高,中间有存放木料和木工厂的地方;风儿吹动着抽水泵的叶轮。从那以后,皮拉这个名字在我脑海唤起的就是这幅景象,这种光线,这种嗡嗡的声音,这种黄尘浮动的空气。很显然,除此之外,这个名字不可能具有其他意义。

忽必烈: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有时间来走访你向我讲述的那么多城市。我觉得你从未离开过这座花园。

波罗:我所见到的和做过的每件事物,都是在头脑的空间里具有意义的,那个空间跟这里一样宁静,有同样的半明半暗的光线,同样的树叶沙沙的恬静。当我凝神思索时,即使我在一刻不停地逆着满布鳄鱼的绿色河流航行,或者在清点装进船舱的腌鱼桶数,我仍然觉得自己就在这座花园,在这黄昏中,面对着你的威严。

波罗:也许这座花园就在我们垂下眼睑后的阴影中,我们始终忙碌着:你在战场上扬起尘土,我在远方集市上为胡椒的买卖讨价还价,即便在拥挤喧闹之中,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抽身回到这里,穿上绸缎的袍子,思考我们的见闻与生活,引出结论,从远处来凝神静想。

也许,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一片堆满垃圾的荒地,还有可汗的空中花园。是我们的眼睑把它们分开,但我们并不清楚究竟哪个在外面,哪个在里面。

据说,每次下到地下埃乌萨皮娅的时候,他们都能发现一些变化:死人们也在自己的城市进行改革,虽然不多,却是深思熟虑的,决非任性胡来。听人说,死人的埃乌萨皮娅能在一年之间变得让人认不出来。而活着的人,为了赶上潮流,兄弟会的人所说的一切,他们也要做一做。于是,地上的埃乌萨皮娅就模仿地下的姊妹城。
人们说,这不仅是现在才发生的事:事实上,是那些死人依照地下城市的样子建造了地上埃乌萨皮娅。还有人说,在这两座姊妹城里,没办法知道谁是死者,谁是生者。

可汗努力全心沉浸于棋局,但现在他却忘记了为什么下棋。每一局无论胜负都有一种结局,可是赢的或输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风险是什么?终局擒王时,胜方拿掉了国王,棋盘上余下的就是黑白两色的方格子。通过把自己的胜利进行支解,使之还原为本质,忽必烈便得到了最极端的运算:帝国国库里的奇珍异宝不过是虚幻的表象,最终的胜利被化约为棋盘上的一块方格:虚无……

阿尔嘉与其他城市不同之处在于她有的不是空气而是尘土。道路都满布着灰尘,房间里的泥土一直塞到屋顶,每座楼梯都另有一座反面楼梯,每个房顶都压着一层层岩石,好像多云的天空。居民是否能够在城里走动,是否得挤在虫蚁的地穴和树根伸展的间隙中,我们不得而知:潮气摧毁人体,使他们没有多少力气;最好还是躺在那里不动弹,反正是一片黑暗。
从上边看阿尔嘉,什么也看不见;有人说“她就在下面”,我们只能听信。地方是荒芜的。夜间,你将耳朵贴着地面听,有时就能听到砰然关门的声音。

到达特鲁德时,若不是看见特大字母拼写的城市名字,我还以为是到了刚离开的飞机场呢。他们驱车送我经过的郊区跟其他地方的郊区别无二致,都是一些黄黄绿绿的小房子。循着同样的路标,穿过同样的广场,绕过同样的花坛。市中心的街道陈列着同样的商品、装潢和招牌。我是第一次到特鲁德,可是已经对将要下榻的宾馆很熟悉了;我已经听见和进行了跟买卖五金制品商人的对话;我已经度过同样的时日,透过同样的酒杯,看过同样的肚脐在来回摆动。
你为什么来特鲁德?我问自己。
我已经想启程离去。“你随时可以启程而去,”他们说,“不过,你会抵达另外一座特鲁德,绝对一模一样:世界被唯一的一个特鲁德覆盖着,她无始无终,只是飞机场的名字在更换而已。”

“我讲啊讲,”马可回答,“但是听的人只记着他希望听到的东西。你以慈悲侧耳倾听我描述的是一个世界,在我回家后第二天在搬运工和贡多拉船夫中流传的却是另外一个世界;而我晚年如果成了热那亚海盗的俘虏,跟一位传奇小说作家同囚一室,口述一次,那又将是另外一个世界。掌控故事的不是声音,而是耳朵。”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声音来自远处,而我自己是一个浮华且难以居留的现实的囚徒,所有人类共存的形态都已经到了周期的极端处,无法想象他们会取怎样的新的形态。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到了使城市得以存活的无形理由,也许通过这些理由,它们还会在死亡之后再复活。”

“我觉得你靠看地图比亲自前去更能了解城市。”皇帝一边合上地图册,一边对马可说着。
波罗则答道:“人在旅行时会发现城市差异正在消失,每座城市都与其他城市相像,它们彼此调换形态、秩序和距离,形态不定的尘埃入侵各个大陆。而你的地图却保存了它们的差异:它们千差万别的风格组合,就像其名字的字母组合那样各不相同。”

形式的清单是永无穷尽的:只要每种形式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一座城市,新的城市就会不断产生。一旦各种形式穷尽了它们的变化,城市的末日就开始了。地图册的最后几页撒满了一些无始无终的网络,像洛杉矶形状的城市,像京都和大阪形状的城市,不成形状的城市。

严格遵照天文学家的精确计算,佩林奇亚建成了,形形色色的人前来落户定居;在佩林奇亚出生的第一代人在城墙内长大,也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
在佩林奇亚的街巷和广场上,你会遇到瘸子、矮子、驼背、胖子和长胡子的女子。但是,最糟糕的是看不见的:地窖和阁楼传来粗哑的嚎叫声,那里藏着各家生出的三头六脚的畸形儿。
佩林奇亚的天文学家面对着艰难的选择:要么承认他们的所有计算都是错误的,他们的数字不能反映天象;要么说明天国的秩序就是这座魔鬼般的城市所反映的样子。

在莱萨,每时每刻都会有一个孩子从窗口朝着一条跳上棚顶去叼一块玉米饼的狗发笑;那块饼是脚手架上的瓦匠掉下来的,他当时正向下面的女招待高喊:“我的小宝贝,让我尝尝吧!”女招待端着一盘西红柿肉酱面满心欢喜地送给一位伞匠;伞匠正在庆贺交易成功,那把白色花边的阳伞被一位贵夫人买去到赛马场上炫耀;贵夫人爱着一位青年军官,马背上的军官在跳跃最后一道障碍时朝她微笑,他很幸福,可他的马更幸福,因为在跳栏时看到空中有一只鹧鸪在飞;鸟儿刚刚被一位画家从笼子里释放出来,快乐的画家完成了一本书上的插图,描绘出鸟儿的每根红黄斑点的羽毛;在那本书上哲学家说道:“即使在悲伤的莱萨城,也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连接起来,瞬间后又松开,然后又将两个移动着的点拉紧,迅速勾画出新的图案,这样,这座不幸的城市每时每刻都包含着一座快乐的城市,而她自己却并未觉察到自身的存在。”

“上帝赐福的人啊,”他停下来跟我打招呼,“你能告诉我,我们所在的是什么城市吗?”
“愿神灵与你同在,”我回答说,“你怎么会不认识这大名鼎鼎的切奇利雅呢?”
“请别见怪,”他说,“我是个流浪牧人,我和羊群有时也穿过城市,但是分不清它们。若问我牧场的名字,我能一一道出:岩下、青坡、绿草。对我而言,城市没有名字:它们是没有树叶的地方,把一片牧场与另一片牧场隔开,羊儿到了城里就吓得乱跑散群。我和牧羊犬还得奔跑着把它们赶到一起。”
“和你相反,”我说,“我只了解城市,分不清城外的一切。在无人居住的地方,每块石头和每棵草都跟其他的石头和草一样。”
又过去了很多年,我又了解了不少城市,走过几个大陆。有一天,我在一排排相同的房子之间行走迷失了方向。我问一个过路人:“愿神灵保佑你。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是切奇利雅,真不幸!”他说,“我和羊群已经在这里走了很久,可还没有找到出路……”

有时候,你沿着马洛奇亚坚固的城墙走着,在最预想不到的时候能看见眼前的厚墙出现一道缝隙,里面显现出一座不同的城市,瞬间之后,她就消失了。也许关键在于知道按照什么顺序和节奏,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或者只要有某人的一个目光、回话或姿态,就足够了;只要有人仅仅为快乐而做什么事情,而他的快乐能够变成他人的快乐,就足够了:那时,所有的空间、高度和距离都变了,城市也变了,变成水晶的,像蜻蜓般透明。但是,这一切必须是偶然发生的,不能看得太重,不能想着正在完成什么决定性动作,要意识到旧的马洛奇亚随时可能回来,把石屋顶、蜘蛛网和发霉的东西统统重新压在人们的头上。

人类终于重新建立起被自己打乱的世界秩序:再也没有活着的物种能够对此提出疑问。为了让人们记住曾经有过的动物,特奥朵拉图书馆的书柜里收藏着布封和林内的著作。
于是,至少特奥朵拉的居民相信,已经被遗忘多年的动物再度从沉睡中苏醒是实在遥远的假想。在漫长的岁月里,曾经销声匿迹,被驱逐出永不灭绝的物种体系之外的一些动物,又在保存古籍的地下书库里蠢蠢欲动:它们从柱头和水道上跳出来,钻到入睡者的床头。人面狮、狮身鹰、羊身蛇尾狮、龙、鹿羊、鸟身女妖、九头蛇、马身独角兽、以眼杀人的怪蛇重新在城市里称王称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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