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波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描述一座桥。“可是,支撑桥梁的石头是哪一块呢?”忽必烈汗问。“整座桥梁不是由这块或者那块石头,”马可答道,“而是由石块形成的桥拱支撑的。”忽必烈汗默默地沉思了一阵,然后又问:“你为什么总跟我讲石头?对我来说只有桥拱最重要。”波罗回答:“没有石头,就不会有桥拱了。”
到达特鲁德时,若不是看见特大字母拼写的城市名字,我还以为是到了刚离开的飞机场呢。他们驱车送我经过的郊区跟其他地方的郊区别无二致,都是一些黄黄绿绿的小房子。循着同样的路标,穿过同样的广场,绕过同样的花坛。市中心的街道陈列着同样的商品、装潢和招牌。我是第一次到特鲁德,可是已经对将要下榻的宾馆很熟悉了;我已经听见和进行了跟买卖五金制品商人的对话;我已经度过同样的时日,透过同样的酒杯,看过同样的肚脐在来回摆动。
你为什么来特鲁德?我问自己。
我已经想启程离去。“你随时可以启程而去,”他们说,“不过,你会抵达另外一座特鲁德,绝对一模一样:世界被唯一的一个特鲁德覆盖着,她无始无终,只是飞机场的名字在更换而已。”
在莱萨,每时每刻都会有一个孩子从窗口朝着一条跳上棚顶去叼一块玉米饼的狗发笑;那块饼是脚手架上的瓦匠掉下来的,他当时正向下面的女招待高喊:“我的小宝贝,让我尝尝吧!”女招待端着一盘西红柿肉酱面满心欢喜地送给一位伞匠;伞匠正在庆贺交易成功,那把白色花边的阳伞被一位贵夫人买去到赛马场上炫耀;贵夫人爱着一位青年军官,马背上的军官在跳跃最后一道障碍时朝她微笑,他很幸福,可他的马更幸福,因为在跳栏时看到空中有一只鹧鸪在飞;鸟儿刚刚被一位画家从笼子里释放出来,快乐的画家完成了一本书上的插图,描绘出鸟儿的每根红黄斑点的羽毛;在那本书上哲学家说道:“即使在悲伤的莱萨城,也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连接起来,瞬间后又松开,然后又将两个移动着的点拉紧,迅速勾画出新的图案,这样,这座不幸的城市每时每刻都包含着一座快乐的城市,而她自己却并未觉察到自身的存在。”
“上帝赐福的人啊,”他停下来跟我打招呼,“你能告诉我,我们所在的是什么城市吗?”
“愿神灵与你同在,”我回答说,“你怎么会不认识这大名鼎鼎的切奇利雅呢?”
“请别见怪,”他说,“我是个流浪牧人,我和羊群有时也穿过城市,但是分不清它们。若问我牧场的名字,我能一一道出:岩下、青坡、绿草。对我而言,城市没有名字:它们是没有树叶的地方,把一片牧场与另一片牧场隔开,羊儿到了城里就吓得乱跑散群。我和牧羊犬还得奔跑着把它们赶到一起。”
“和你相反,”我说,“我只了解城市,分不清城外的一切。在无人居住的地方,每块石头和每棵草都跟其他的石头和草一样。”
又过去了很多年,我又了解了不少城市,走过几个大陆。有一天,我在一排排相同的房子之间行走迷失了方向。我问一个过路人:“愿神灵保佑你。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是切奇利雅,真不幸!”他说,“我和羊群已经在这里走了很久,可还没有找到出路……”
“还有一个你从未讲过。”
马可·波罗低下头来。
“威尼斯。”可汗说。
马可笑了。“你以为我一直在讲的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吗?”
皇帝不动声色。“可我从未听你提及她的名字。”
波罗说:“每次描述一座城市时,我其实都会讲一些关于威尼斯的事。”
“当我问起别的城市时,我想听那些城市的事;我问起威尼斯时,就想听关于威尼斯的事。”
“为了区分其他城市的特点,我必须总是从一座总隐于其后的首要的城市出发。对于我,那座城市就是威尼斯。”
“那么,你的每一个故事都要从旅行的开始讲起,详细地如实描述威尼斯,完整地讲述,不疏漏任何一点记忆中的事物。”
湖面轻轻泛起涟漪,宋王朝故宫的树枝倒影裂成闪亮的碎片,像水面漂浮的叶片。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波罗说。“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