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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父亲男爵是一个讨厌的人,这是肯定的,尽管他并不坏。他讨人厌是因为他的生活由不合时宜的思想主宰,这在新旧时代交替的时期是常见的事情。时局的动荡让某些人也蠢蠢欲动,但却是完全背道而驰:我们的父亲在那锅中沸水一般的形势之下,竟妄想获得翁布罗萨公爵的爵位,他一心考虑的只是家谱、继承权以及同远近的权贵们的争斗和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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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成了暴露我们之间的一切对立和矛盾的场所,也是显示我们的一切愚蠢和虚伪的地方。

月亮姗姗来迟,高高地照在树上。山雀们睡在窝里,像哥哥那样缩紧身体。深夜的屋外,花园的宁静中有各种树叶的沙沙声和远远传来的杂音,清风掠过,时时听见遥远的轰鸣,那是大海。我站在窗边聆听着这忽高忽低的声息,想象在离开了家的保护后听来会是什么感觉。那近在几米之外的人,脱离了家里的亲人,孤单一人在四周漆黑的夜里,唯一能像朋友一样拥抱着的只是一段粗糙的、布满虫洞的树干,爬虫正在那些小洞里酣眠。

在翁达利瓦家的花园里,树的枝干像奇特的动物的鼻子或吸管一样翘伸着,地上像星星一样铺满了从绿色的藤条上长出的锯齿状边缘的叶子。黄色的竹子轻盈地摇曳,发出翻动纸张似的沙沙声。柯希莫从最高的树上如痴如狂地尽情欣赏那色彩斑斓的绿色,阳光通过层层绿色而呈现的光怪陆离的闪烁。沉浸在这异常的安宁静谧之中,他情不自禁地头朝下倒吊起身子,于是在他的眼里,倒转过来的花园变成了一座森林,一座不属于大地的森林,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的天地已经变了,这是一个新世界,由架在空中的细长而弯曲的桥,由粗糙树皮上的结节、瘤子和皱褶,由透过或疏或密的树叶帷幕而变幻着深浅的绿色阳光组成,微风一吹,树叶的柄就抖动不已,而当树干摇摆时整棵树的叶子就像一方船帆飘动起来。而我们的世界呢,是平贴在地面上的,我们看到的是比例失调的形象,我们当然不理解他在那上面的感受。夜里他倾听着树木如何用它的细胞在树干里记下代表岁月的年轮,树霉如何在北风中扩大斑点,在窝里熟睡的小鸟瑟缩着将脑袋钻进翅膀下最软和的羽毛里,毛毛虫蠕动,伯劳鸟腹中的蛋孕育成功。有的时候,原野静悄悄,耳朵内只有细微的响动,一声粗号,一声尖叫,一阵野草迅疾瑟瑟声,一阵流水淙淙响,一阵蹚在泥土和石子上的蹄声,而蝉鸣声高出一切之上。响声一个接一个,听觉不断辨别出新的声音,就像那拆着一团毛线的手指,感觉到每根毛线变得越来越细,细得几乎感触不到了。同时青蛙一直在鸣唱,作为一种背景并不影响其他声音的传播,如同太阳光不因星星的不断闪烁而起变化。相反,每当风吹起或吹过,每一种声音都会起变化并成为新的声音,留在耳朵内最深处的只有隐隐约约的呼啸声或低吟声,那是大海。

对于柯希莫来说,理解埃内阿·西尔维奥的性格有这样的作用:他懂得了关于离群索居的许多东西,后来为他所用。我是说他总是记着律师骑士的古怪形象,以提醒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命运同其他人的命运分隔开来,可能变成什么样子,并且他成功地没有沦为同样。

他那时爱邻人、爱自然并且也爱自己。这种聪明的做法,尤其在晚一些时候收到了效益,那时树木的形状越来越多地弥补了他体力的衰退。后来,轻率鲁莽的一代代人诞生了,毫无远见的贪婪产生了,人们不爱惜东西,也不爱护自己,这一切就消失了。现在一切都改观了,人不可能再像柯希莫那样沿着树木畅行无阻了。

他懂得这个道理:集体会使人更强大,能突出每个人的长处,使人得到替自己办事时极难以获得的那种快乐,会为看到那么多正直、勇敢而能干的人而喜悦,为了他们值得去争取美好的东西(而在为自己而生活时,经常出现的是相反的情形,看到的是人们的另一副面孔,使你必须永远用手握住剑柄)。

总而言之,他染上了讲故事人的那种瘾头,分不清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和杜撰出来的故事之中到底哪个更美。真事使人回忆起许多属于过去的时光、细腻的感情、烦扰、幸福、疑惑、虚荣和对自己的厌恶,而故事中可以大刀阔斧,一切显得轻而易举。但变来变去,最后发觉自己在回头去讲真实生活中体验过或发生过的事情。

但是在他那讲故事的全部热情之中存在着一个内心深处的隐秘的缺憾,一种渴望,在那种对听众的寻求之中存在着另一种寻求。柯希莫还不曾体验过恋爱,没有这种经历,其他的经验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还没有品尝生活的滋味,就去冒生命的危险,值得吗?

“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当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

佳佳不再回来。柯希莫天天守在白蜡树上观望草坪,仿佛可以从草地上悟出长久以来在内心折磨着他的那个东西:对于远方的思念、空虚感、期待,这些思想本身可以延绵不断,比生命更长久。

“……你将永远爱我,绝对地爱,爱我胜过一切,你会为我做任何事情吧?”
对她的这番戏谑的话,柯希莫感到惊愕,说道:“是……”
“你是一个仅仅为了我而生活在树上的男人,为了懂得如何爱我……”
“是……是……”
“吻我。”
他将她挤靠在树干上,亲吻她。他抬起头来,发现了她的美丽容颜,仿佛以前不曾看到过似的:“告诉我:你为什么漂亮……”
“为了你。”她解开白衬衣的纽扣,青春的胸脯,玫瑰花般的乳头,柯希莫刚刚触摸到,薇莪拉就顺着树枝往上逃,好像飞起来一样,他跟在后面攀缘,她的裙裾拂着他的脸。

他们走上几棵从陡峭的山崖上向外伸出去的橄榄树,爬上其中一棵的顶端。他们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大海像天宇一般广阔、明净、安谧,在此之前他们从枝叶间只能窥见好像碎裂了的一片海水。地平线延伸得宽广又深远,蓝色的海面平展而空旷,不见一线帆影,略现水纹,显示有微波荡漾。唯有细微的轻响从海滩的沙地上掠过,犹如叹息。

“她们如何呀?告诉我,她们怎么样?”
“不如你,薇莪拉,不如你……”
“我怎么样你知道什么,喂,你知道什么呀?”
她变得温柔甜蜜,柯希莫对她瞬息骤变的情绪,连连吃惊。他挨近她。薇莪拉犹如黄金和香蜜。
“你说话呀……”
“你说……”
他们相互认识了。他认识了她和他自己,因为实际上他过去不了解自己。她认识了他和她自己,因为虽然她一向了解自己,却从来没能认识到自己原来如此。

对于她来说,爱情是非凡的经历,在欢愉之中体验到了人所具有的勇敢、慷慨、献身、力量这一切心灵之美。他们的小天地是在那最难以到达的枝叶错综复杂的大树之巅。
“上!”他指着树枝间最高的一个树杈大声说道,他们一起跑起来向那上面奔去,开始一场杂技竞赛,会合时的拥抱使竞赛达到高潮。他们悬在半空中相亲相爱,背靠着或手吊着树枝,她像飞来一般扑到他身上。

“你感到过孤独吗?”
“我想念你。”
“但因为与世隔绝而孤独吗?”
“不是。为什么会呢?我一直同别人打交道:我摘收水果,修剪树木,我跟神父学哲学,我同海盗打仗。难道别人不是这样生活吗?”
“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因此我爱你。”

爱情像吵架一样疯疯傻傻地重新开始。这其实是一回事,但柯希莫对此一点也不开窍。
“你为什么让我痛苦?”
“因为我爱你。”
这时是他发火了:“不,你不爱我!恋爱的人需要幸福,不要痛苦。”
“恋爱的人只要爱情,也用痛苦来换取。”
“那么,你是存心让我受苦。”
“对,为了证实你是不是爱我。”
男爵的哲学拒绝走极端:“痛苦是消极的精神状态。”
“爱情包括一切。”
“痛苦总是会被克服的。”
“爱情不排斥任何东西。”
“有些东西我永远不会接受。”
“你接受了,因为你爱我并为此而忍受痛苦。”

姑娘,在你那里,在你那里,
我寻找我的幸福,
在牙买加岛上,
从黄昏到早晨!

他的心愈是被强烈的激情所震动,语言就变得愈是含混不清。

“如果不充满力量地保持自我,就不可能有爱情。”

因为疯狂好歹是一种本质的力量,而愚蠢是本质的一种衰弱,无法弥补。

我们生活在一个事事有因而无果的国家里。

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情形,你们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坠落的:叶片,果实。柯希莫变成了老人。多少年来,他在冰剑霜刀、凄风苦雨中度过了一个个夜晚,住在那飘摇不定的栖身所里或者是身旁毫无依托,他被空气护围着,从来没有一个家、一炉火、一盘热饭菜……柯希莫已经是一个垂垂老者,罗圈腿和像猴子一样的长胳臂,驼背,套一件长长的皮斗篷,连脑袋也裹在风帽里,像一个毛茸茸的修士。他那经过太阳烤晒的脸,粗糙得像一颗毛栗子,在皱纹的包围中一双圆眼睛清澈明亮。

“柯希莫,”我开始对他说,“你活了六十五年了,怎么能继续待在树上呢?你想说的你都说了,我们理解,你向我们表现出了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现在你可以下来了。那些终生在海上漂流的人也有一个离船上岸的年龄呀。”

柯希莫就这样逝去了,没有让我们看见他的遗体返回地面。在家族的墓地上竖起一块纪念他的墓碑,上面刻写着:“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翁布罗萨不复存在了。凝视着空旷的天空,我不禁自问它是否确实存在过。那些密密层层错综复杂的枝叶,枝分杈、叶裂片,越分越细,无穷无尽,而天空只是一些不规则地闪现的碎片。这样的景象存在过,也许只是为了让我哥哥以他那银猴长尾山雀般轻盈的步子从那些枝叶上面走过。那是大自然的手笔,从空白开始不断添枝加叶,这同我让它一页页跑下去的这条墨水线一样,充满了画叉、涂改、大块墨渍、污点、空白,有时候撒成浅淡的大颗粒,有时候聚集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符号,细如微小的种籽,忽而画圈圈,忽而画分叉符,忽而把几个句子勾连在一个方框里,周围配上叶片似的或乌云似的墨迹,接着全部连结起来,然后又开始盘绕纠缠着往前跑、往前跑。纠结解开了,线拉直了,最后把理想、梦想挽成一串无意义的话语,这就算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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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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