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欲是生存意志的核心,是一切欲望的焦点。所以我把生殖器冠名为“意志的焦点”。不独如此,甚至人类也可说是性欲的化身,因为人类的起源是由于交合行为,同时两性交合也是人类“欲望中的欲望”,并且,唯有借此才得以与其他现象结合,使人类绵延永续。
自古迄今,因恋爱的冲动未得满足,脚上像拖着沉重的铁块在人生旅途上踽踽独行、在寂寥的森林中长吁短叹的,绝不止彼得拉克一人,只是在这烦恼的同时又具备诗人素质的,只有彼得拉克一人而已。歌德的美妙诗句“人为烦恼而沉默时,神便赐予他表达的力量”正是彼得拉克的写照。
实际上,种族的守护神和个人的守护神无时无地不在战争,前者是后者的迫害者和仇敌;它为贯彻自己的目的,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破坏个人的幸福,有时连人民群体的幸福也变成种族守护神反复无常的牺牲品。
莎翁《亨利六世》第3部的2、3场中就可看到这种事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是因为人类本质的根底是种族,它具有比个人优先存在和优先活动的权利。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发现了个中道理,所以借丘比特的外形来表现种族的守护神。他的容貌天真的像儿童,却是残酷而充满恶意的恶神,也是专制、反复无常的鬼神,同时又是诸神和人类的主人。
希腊俗谚说得好:“爱神啊!你是统制诸神和人类的暴君!”
带着杀人的弓箭、盲目、背附翅膀,这是丘比特的特征。翅膀象征恋爱的善变无常,但这里的“无常”,通常只有在欲望满足后引起幻灭感觉的同时才表现出来。
我们存在的核心是难以打破的,而且这也正是这种本质核心永存于种族中的直接保证。如果认为本质的存续是芝麻小事,或加以轻视,那就大错特错了。这种错误的产生,是因为人们这样想:所谓种族的持续虽和我们相类似,但却不是任何方面都与我们相同的,而且它又是生存于我们所不能知的未来。
这种念头,源于对外部的认识,只见及种族的外貌,而未考虑到内在本质。内在本质才是人类意识核心的根底,而且比意识更具直接性,又是不受个体化原理拘束的物质体,存在于各色各样的个体中,不论并存或存续,其内在本质皆相同。这就是切实渴望生存和永续的求生意志。即使个体死亡,它仍得以保存。话虽如此,但人类的生活并不比现在的状态更佳,因为生命就是不断的苦恼和死亡。
人必须靠面包和娱乐生存。倦怠与饥饿相同,常使人放纵不检,常被作为预防的对象。费拉德弗监狱以“倦怠”作为惩罚重犯的一种手段,让囚犯处于孤独和无为状态。仅此就很令人吃不消了,有的甚至因为不堪寂寞而自杀。正如贫穷是人们苦恼的常见原因一样,厌倦是上流社会的祸害。而在中等阶级,星期日则代表厌倦,其他六天代表穷困。
所谓人生,就是欲望和厌倦之间的不断流转。就愿望的性质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则会令人生腻。目标不外乎是幻影,当你拥有它时,它就失去魅力,愿望和需求必须重新以更新的姿态出现。没有这些轮替,则人会产生空虚、厌倦、乏味无聊。这种挣扎,也和跟贫穷格斗同样痛苦。
愿望和满足若能相继产生,其间的间隔又不长不短的话,这时苦恼就最少,也就是所谓幸福的生活。反之,如果我们能够完全摆脱它们,而立于漠不关心的旁观地位,这就是通常所称的“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最纯粹的欢悦”,如纯粹认识、美的享受、对艺术真正的喜悦等皆属于此。
人们虽为驱散苦恼而不断努力着,但苦恼不过只换了一副姿态而已。这种努力不外乎是为了维持原本缺乏、困穷的生命的一种顾虑。要消除一种痛苦本就十分困难,即使侥幸成功,痛苦也会立刻以数千种其他姿态呈现,其内容因年龄、事态的不同而异。如性欲、爱情、嫉妒、憎恨、抱怨、野心、贪婪、病痛等无不如此。
这些痛苦若不能化成其他姿态而呈现的话,就会穿上厌腻、倦怠的阴郁灰色外衣。为了摆脱掉倦怠厌烦,就不得不大费周章了,即使驱除了倦息,痛苦恐怕也将回复到原来的姿态再蠢蠢欲动。总之,所谓人生就是任凭造物者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抛掷。但我们不必为了这种人生观而感到气馁,它也有值得慰藉的一面,从这里也许可以使人提升到像斯多亚学派一样对自己现在的苦恼漠不关心的境界。
所有的满足一幸福,实际上往往是消极的东西。本来,自然就无意赐予我们幸福,不为一个愿望的达成而感到满足。因为愿望虽是一切快乐的先导条件,但产生愿望却出于“缺乏”。并且,愿望获得满足后就消失,快乐随之消失。所谓满足或幸福,也不可能免于痛苦穷困的状态。
总之,愿望纠缠不休,足以扰乱我们的平静,就算倦怠也是一种痛苦,它会造成我们的生存重荷。我们要获得或达成某件事情,总是困难重重。一个计划总要遇到许多阻力,沿途布满荆棘,并且当你好不容易克服一切而最终获得时,实际你只是免除一种苦恼、一种愿望,再也得不到什么,它和这一愿望未表现之时的状态无丝毫差异。
直接给予我们的通常只有缺乏,即痛苦。也许当满足或快乐呈现时,我们能回忆起从前的苦恼或缺乏,但这仅仅是间接的了解。其实,我们从未正确体认或珍视过现在所拥有的幸福或利益,而仅视之为当然的事情,这乃是因为它们仅以抑制痛苦来消极地满足我们。一旦失去它,才逐渐察觉出它们的价值;这是因为缺乏、穷困、苦恼能够积极地直接传达给我们。
我们可以假定,理论上人生有三种极端,并可把它当作现实人生的要素。
第一是强烈的热情、激烈的意欲,它表现于历史的伟大人物中,此外在叙事诗或戏剧中也常有描绘。
第二是纯粹的认识、理念的把握。这项因素以认识力摆脱意志的羁绊为前提,达到天才的生活。
第三是意志和认识都处在昏睡的状态、空虚的憧憬之中,使生命麻痹的倦怠。
个体的生命并非永远停留在某个极端,甚至连碰触它们的机会也极少,多半只是畏缩在其中之一的身侧,踌躇地向它接近,需求些许能带来刺激的东西,如此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以免倦怠。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外在生活空虚无意义,内在生活更是愚不可及,实在可悲可叹。就像一个梦游患者,带着缥缈的憧憬和痛苦,蹒跚地度过一生。
他们亦与钟表的构造相类似,发条扭紧后,它就机械地左右摆动。人类呱呱落地时,人生钟表的发条就拧紧了,从此一节一节、一拍一拍地重复着单纯的变化,反复出现相同的曲调。不论什么人,他的一生只是绵延无限的种族之灵,顽固求生意志中的一场梦。
在无意识的夜晚,一个生命觉醒的意志化成个体,它从广阔无涯的世界中,从无数正在努力、烦恼、迷惑的个体间,找出了他自己,然后又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般,迅即回归到以前的无意识中。但在未走到那里之前,他有无限的愿望、无尽的要求。
一个愿望刚获得满足,又产生了新的愿望。即使赐予他世界上可能有的满足,也不足以平息他的欲望、抑压他的需求、满足他内心的深渊。并且,试想纵使能获得所有种类的满足,那对人们究竟将会形成何种局面呢?不外乎仍是日夜辛劳以维持生存。
为此,他仍须不断地辛苦、不断地忧虑、不断地和穷困战斗,而死亡总随时在前头等待他。我们要能明确了解幸福原是一种迷妄,最后终归一场空,如此来观察人生万事,才能分明。其中道理存在于事物最深的本质中,大部分人的生命所以悲惨而短暂,即是因为不知此理。
人生所呈现的就是或大或小从无间断的欺瞒。一个愿望遥遥向我们招手,我们便锲而不舍地追求或等待,但在获得之后,立刻又被夺去。“距离”这一魔术,正如天国所显示的一般,实是一种错觉,我们被它欺骗后便告消失。
因此,所谓幸福,通常不是在未来,便是业已过去,而“现在”,就像是和风吹拂阳光普照的平原上的一片小黑云,它的前后左右都光辉灿烂,唯独这片云中是一团阴影。
乐观主义其实就是世界真正的创造者——求生意志的自我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中自我欣赏而得意忘形。这不但是错误的,而且是有害的学说。因为乐观主义对人生的状态表示欢迎,并把幸福列为它的最高目的。因此,每个人似乎都相信他有要求幸福和快乐的权利。
但通常世上这些东西是不会赋予任何人的,因此人们转而认为自已碰上了霉运,甚至还以为自己的生存目的有了错误。其实把劳动、缺乏、穷困、苦恼以及最后的死亡等等当作人生目的,才是正当的。婆罗门教、佛教以及纯正的基督教均作如是观。为什么呢?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把我们引导向求生意志的否定。《圣经·新约》中形容世界是“眼泪之谷”,称人生是一种净化的过程,基督教则以拷问的道具(十字架)作为象征。
柏拉图在《苏格拉底的辩护》中某一节曾经说:“死亡虽永远攫夺了我们的意识,但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最聪明的人不求最幸福的日子,但求没有酣梦的睡眠。”这一节想必早为世所熟知。由于篇幅太长,在此拟不赘述。
赫拉克利特”的格言也说得妙:“生命之义一如其名,而死亡是它的事业。”
特库里斯有如下一段名诗:
对人而言,最善之策是不要出生,
不要看到太阳神所惠予的光。
生存中人,
莫若过早进入黄泉国度之门。
走向地下吧!
索福克勒斯的名著《俄狄浦斯王》中有几句简短的话,叙说前述的观感:
不生,是最善的事,
至于生者,
应尽速到原来的场所,
即为第二之善。
欧里庇得斯也说:
悲惨充满人的一生,
永无尽期。
同时,荷马在《伊利昂纪》中也说:
在地上呼吸步行的一切东西中,
没有比人更悲惨的。
连普利纽斯都说:任何人内心都有“得救第一”的念头,所以自然赋予人类最大的财富,无过于取得适当时机而死。
莎士比亚也让老亨利四世说:
嗅!
人们若能读出命运的天书
若能看到时间的回转,看到命运的嘲笑,
看到“虚幻无常”化为形形色色的美酒,倾满一杯杯
不同的杯子。
现在处身非常幸福的青年,
若回头眺望,
他曾摆脱多少苦难和危险,
他也许将寂坐迎接死亡。
最后,我再举拜伦的诗为证:
试数数看你一生中所有的欢欣,
再数数你没有烦恼的日子究竟有多少?
纵使你现在拥有些什么,
但最善之策是不要存在。
我们做这样的观察之后,再回到我们本身和我们的种族上来,若瞻望遥远的未来,人们脑中难免升起:此后将有数百万的个人以异样的风俗习惯而表现,他们究竟从何而来?他们如今又在哪里?难道有一种巨大无比的“虚无”藏匿着那些后代人?如果你无视本质问题也许这真是唯一的答案。但你所恐惧的虚无深渊究竟在哪里?至此,你应该恍悟,万物都有它的本质。以树木为例,树木内部有神秘的力,这种力量通过胚芽,每一代都完全相同,尽管树叶生生灭灭,它却仍旧存在。
所以说:“人间世代,犹如树木的交替。”在我周围嗡嗡作响的苍蝇,夜晚进入睡眠,明天还嗡嗡飞旋,或者晚上死去,但等到春天它的卵又会生出另一只苍蝇。苍蝇在早上可再现,到春天仍会再现,冬天和夜晚对苍蝇又有何区别?布尔达哈所著的《生理学》一书中这样写道:“尼基曾连续做六天的观察,他发现在浸剂中的滴虫类,上午十时以前还看不到,十二时以后就发现它们在水中乱动乱窜了。而一到夜晚它们便死亡,但到第二天清晨它们又产生新的一代了。”
就这样,万物只有一瞬间的逗留,又走向死亡。植物和昆虫在夏天结束它们的生涯,动物和人类则在若干年后死亡。死亡始终不倦怠、不松懈地进行它的破坏。尽管如此,万物似又毫无所损、照常生存,存在于各自的场所。植物经常一片绿油油,百花竞妍;昆虫嗡嗡作响;动物和人类任何时候永远朝气蓬勃;久不结实的樱桃,一到夏天又鲜红圆润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有的民族虽然不时改变它的名称,但仍以不减的个体延续着,不仅如此,历史虽经常诉说不同的故事,但通常它的行动和苦恼是相同的。
“现在”的基础,不论就其内容或材料而言,通过所有的时间,本来就是相同的,我们不能直接认识这种同一性。时间限制了我们的智慧形式,使我们对尚未来到的事情产生错觉。除非到事情变化了,才能察觉这种错觉,我们的智慧的本质形式会有这种错觉,乃是因为它并不是为理解事物的本质而生,它只要能理解动机即可。
归纳以上的观察,诸位或许已能理解被视为异端邪说的埃利亚学派所说的“无所谓生灭,全体并未变动”的真正意义了。“巴门尼德和麦里梭之所以否定生灭,是因为他们深信万物是不动的。”同时,普卢塔克为我们保存的恩培多克勒的优美语句,也很明显地说出了这些现象:
认为存在的东西是由生至灭,以至归于零的人,是个欠缺深沉思虑的愚者。一个贤者,绝不会在我们短暂的生存期间一一此称之为生命一一为善善恶恶所烦恼,更不会以为我们在生前和死后皆属乌有。
此外,狄德罗在《宿命论者杰克》一书中,有一节常为人所疏忽的文字,在这里大有一记的价值。“一座广大的城堡入口处写着:‘我不属于任何人,而属于全世界,你在进入这里之前、在这里之际、离开此地之后,都在我的怀抱中’。”
肉体不过是意志的客体化,它是表象形式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