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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欲是生存意志的核心,是一切欲望的焦点。所以我把生殖器冠名为“意志的焦点”。不独如此,甚至人类也可说是性欲的化身,因为人类的起源是由于交合行为,同时两性交合也是人类“欲望中的欲望”,并且,唯有借此才得以与其他现象结合,使人类绵延永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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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不过是意志的客体化,它是表象形式的意志。

人在恋爱的时候,往往呈现滑稽的、悲剧的现象,当事者已被种族之灵所占领、所支配,已不是他原来的面目,他的行动和原本的个性完全不一致。恋爱达到更深一层的阶段后,他的思想不但非常诗化并带着崇高的色彩,而且也具有超绝的、超自然的倾向,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完全脱离人类本来的、形而下的目的。

自古迄今,因恋爱的冲动未得满足,脚上像拖着沉重的铁块在人生旅途上踽踽独行、在寂寥的森林中长吁短叹的,绝不止彼得拉克一人,只是在这烦恼的同时又具备诗人素质的,只有彼得拉克一人而已。歌德的美妙诗句“人为烦恼而沉默时,神便赐予他表达的力量”正是彼得拉克的写照。
实际上,种族的守护神和个人的守护神无时无地不在战争,前者是后者的迫害者和仇敌;它为贯彻自己的目的,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破坏个人的幸福,有时连人民群体的幸福也变成种族守护神反复无常的牺牲品。
莎翁《亨利六世》第3部的2、3场中就可看到这种事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是因为人类本质的根底是种族,它具有比个人优先存在和优先活动的权利。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发现了个中道理,所以借丘比特的外形来表现种族的守护神。他的容貌天真的像儿童,却是残酷而充满恶意的恶神,也是专制、反复无常的鬼神,同时又是诸神和人类的主人。
希腊俗谚说得好:“爱神啊!你是统制诸神和人类的暴君!”
带着杀人的弓箭、盲目、背附翅膀,这是丘比特的特征。翅膀象征恋爱的善变无常,但这里的“无常”,通常只有在欲望满足后引起幻灭感觉的同时才表现出来。

恋爱的激情是以一种迷妄为基础,使人误以为本来只对种族有价值的事也有利于个人。但这种幻想,在种族的目的达成后,随即消失无踪。个体一旦被种族之灵遗弃,回复到原来的贫弱和受诸多限制的状态,回顾过往,才知道费了偌大气力、经过长期勇猛努力的代价,除了性的满足外,竟无任何收获!而且,和预期相反,个体并不比从前幸福。于是对此不免感到惊愕,并且了悟原来是受了种族意志的欺骗。

西班牙有一句谚语说:“恋爱结婚的人,必定生活于悲哀中。”

我们存在的核心是难以打破的,而且这也正是这种本质核心永存于种族中的直接保证。如果认为本质的存续是芝麻小事,或加以轻视,那就大错特错了。这种错误的产生,是因为人们这样想:所谓种族的持续虽和我们相类似,但却不是任何方面都与我们相同的,而且它又是生存于我们所不能知的未来。
这种念头,源于对外部的认识,只见及种族的外貌,而未考虑到内在本质。内在本质才是人类意识核心的根底,而且比意识更具直接性,又是不受个体化原理拘束的物质体,存在于各色各样的个体中,不论并存或存续,其内在本质皆相同。这就是切实渴望生存和永续的求生意志。即使个体死亡,它仍得以保存。话虽如此,但人类的生活并不比现在的状态更佳,因为生命就是不断的苦恼和死亡。

当个体化原理的摩耶面纱高举在一个人的眼前时,此人就没有“人我”之别,对别人的痛苦一如自己的痛苦一样关心,他不但会尽自己的最大力量协助别人,并且,为解救大多数人甚至可以牺牲一己。循此以进,若一个人认识最内在的真正自我,他必然愿意以一生承担生存以及全世界的痛苦。
对他而言,一切灾难痛苦并不是旁人的事,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人苦恼而无动于衷,只要他间接得知,不,只要认为别人有苦恼的可能,对他的精神就会产生相同的作用。因为他已洞察个体化原理,所以对一切都有息息相关的感觉,不像被利己心所束缚的人,眼中只有自己的幸与不幸。他能认识全体并把握其本质;他更能看穿一切都是不停的流转。

人生是苦恼和纷争的连续,人类只是延续毫无意义的努力。

到处都是凉爽的场地,但我们却是生存在必须不停的跳跃疾走的由灼热的煤炭所圈层的圆周线上。

走笔至此,我想起《吠陀经》中的一节:

正如饥饿的孩子们拥向母亲的怀抱一般,世上的一切存在皆为等待圣者的出现而做牺牲。

这里的牺牲,即一般所谓的断念。安格勒·西雷修斯一首名为把《一切献给神》的小诗,也是在表达这种思想,诗云:

人啊,世上的一切都爱着你,
你的周围人山人海。
一切,迎向你奔去,
俾能接近神。

世上最伟大、最重要而且意义最深的现象,并非“世界的征服者”,而是“世界的克服者”。唯有他们才能放弃那充满整个世界、无时无刻不蠢蠢欲动的求生意志,学会否定的认识,平静地度其一生;唯有世界的克服者,始能表现其意志的自由,因而他们的言语行动才显得与世俗格格不入。

佛教规则亦劝修行者不应有住家财产之累,甚至为避免使修行者对树产生感情或喜爱,还要他们不可长时间栖息于同一棵树下。

肉体即是意志的客体化形式或具象化的意志,所以只要肉体生存着,就有求生意志的存在,它时时燃起熊熊的烈火,努力在现实中显露它的姿态。因此,圣者们那种平静愉悦的生活,乃是不断克服意志而产生的成果。所以我们不难想象出来,在结成这种果实的土壤里,必须不断与求生意志战斗,因为世上任谁也不可能获得永恒的平静。

在某种意义下,“种族”超出“时间”洪流的理念,也是一切存在的本质,透过它,我们才能认识个体,也才能谈论存在。然而,由于“种族”本身只是一个抽象存在,它必须在个体中赋形才能存在。因此,意志也只有在个体中才能存在。

如果我们想象动物也有生命欲和生存欲的话,非一般所谓的生命和生存,而是希求与自己相同种族、相同形象的生命和生存,它从同种的雌类中,看出自己的形貌,因而刺激生殖行为的意志。

若以认真严肃的态度来说明生殖欲的强烈,希腊神庙圆柱上的那段碑铭可为代表:“爱神厄洛斯乃首一者、创造者、万物衍生的本原”。

人类个体投进茫茫空间和漫漫时间之中,是以有限之物存在,与空间和时间的无限相比,几乎等于无。同时,因为时间和空间的无限,个体生存所谓的“何时” “何地”之类的问题,并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因为场所和时间,只是无穷尽中的一小点而已。
他真正的生存只有 “现在”。“现在” 不受阻碍地向 “过去” 疾驰而去,一步步移向死亡,一个个前仆后继地被死神召去。他“过去”的生命,对于“现在”遗留下什么结果,或者,他的意志在这里表现出什么证据,这些都是另一回事;一切都已消逝、死灭,什么都谈不上了。因此,对个体而言,“过去”的内容是痛苦还是快乐,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问题。

我曾说过,没有认识力的自然内在本质,是毫无目标、毫不间断的努力着,若观察动物或人类,则更显得清楚。欲望和努力,是人类的全部本质。正如口干欲裂必须解渴一样。欲望又是基于困穷和需求,亦即痛苦。因此,人类在原来的本质上,本就难免痛苦。

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摆动,这二者就是人生的终极要素。说起来真是非常奇妙,人类把一切痛苦和苦恼驱进地狱后,残留在天国的却只有倦怠。

人必须靠面包和娱乐生存。倦怠与饥饿相同,常使人放纵不检,常被作为预防的对象。费拉德弗监狱以“倦怠”作为惩罚重犯的一种手段,让囚犯处于孤独和无为状态。仅此就很令人吃不消了,有的甚至因为不堪寂寞而自杀。正如贫穷是人们苦恼的常见原因一样,厌倦是上流社会的祸害。而在中等阶级,星期日则代表厌倦,其他六天代表穷困。
所谓人生,就是欲望和厌倦之间的不断流转。就愿望的性质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则会令人生腻。目标不外乎是幻影,当你拥有它时,它就失去魅力,愿望和需求必须重新以更新的姿态出现。没有这些轮替,则人会产生空虚、厌倦、乏味无聊。这种挣扎,也和跟贫穷格斗同样痛苦。
愿望和满足若能相继产生,其间的间隔又不长不短的话,这时苦恼就最少,也就是所谓幸福的生活。反之,如果我们能够完全摆脱它们,而立于漠不关心的旁观地位,这就是通常所称的“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最纯粹的欢悦”,如纯粹认识、美的享受、对艺术真正的喜悦等皆属于此。

人们虽为驱散苦恼而不断努力着,但苦恼不过只换了一副姿态而已。这种努力不外乎是为了维持原本缺乏、困穷的生命的一种顾虑。要消除一种痛苦本就十分困难,即使侥幸成功,痛苦也会立刻以数千种其他姿态呈现,其内容因年龄、事态的不同而异。如性欲、爱情、嫉妒、憎恨、抱怨、野心、贪婪、病痛等无不如此。
这些痛苦若不能化成其他姿态而呈现的话,就会穿上厌腻、倦怠的阴郁灰色外衣。为了摆脱掉倦怠厌烦,就不得不大费周章了,即使驱除了倦息,痛苦恐怕也将回复到原来的姿态再蠢蠢欲动。总之,所谓人生就是任凭造物者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抛掷。但我们不必为了这种人生观而感到气馁,它也有值得慰藉的一面,从这里也许可以使人提升到像斯多亚学派一样对自己现在的苦恼漠不关心的境界。

我们可以引出一个不算不合理的假设:每个人身上固有的痛苦分量是一定的,即使苦恼的形式经常更迭,痛苦的分量从不会有过与不足的现象,决定一个人苦恼和幸福的因素,绝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分量和素质的不同。

我们往往只看到自己的痛苦是缘于某种外在关系,因而感到意志消沉,以致认为如能消除它,必可获得最大满足,其实这是妄想。我们的痛苦和幸福的分量,是整体的,任何时候都由主观决定,忧郁的外在动机和它的关系,正如遍布全身的毒瘤脓疮与身体的关系一般,它已在我们的本质中扎根。驱逐不去的痛苦,一旦缺乏某种苦恼的外在原因,就会分散成数百个小点,以数百个细碎烦琐或忧虑的姿态呈现;但当时我们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因为我们的痛苦容量,已经被“集分散的烦恼于一点”的主要灾祸所填满。

现在,我们既已认识到苦恼是生存的本质,人类无法获得真正的满足,这样,尽管我们和自己的命运尚不能取得调和,但我们却可与生命求得妥协。如此开展的结果,也许将使某些人带着几分忧郁气质,经常怀着一个巨大痛苦,但对其他小苦恼、小欣喜则可生出蔑视之心。这种人比那些不断追求新幻影的普通人要高尚得多。

所有的满足一幸福,实际上往往是消极的东西。本来,自然就无意赐予我们幸福,不为一个愿望的达成而感到满足。因为愿望虽是一切快乐的先导条件,但产生愿望却出于“缺乏”。并且,愿望获得满足后就消失,快乐随之消失。所谓满足或幸福,也不可能免于痛苦穷困的状态。
总之,愿望纠缠不休,足以扰乱我们的平静,就算倦怠也是一种痛苦,它会造成我们的生存重荷。我们要获得或达成某件事情,总是困难重重。一个计划总要遇到许多阻力,沿途布满荆棘,并且当你好不容易克服一切而最终获得时,实际你只是免除一种苦恼、一种愿望,再也得不到什么,它和这一愿望未表现之时的状态无丝毫差异。
直接给予我们的通常只有缺乏,即痛苦。也许当满足或快乐呈现时,我们能回忆起从前的苦恼或缺乏,但这仅仅是间接的了解。其实,我们从未正确体认或珍视过现在所拥有的幸福或利益,而仅视之为当然的事情,这乃是因为它们仅以抑制痛苦来消极地满足我们。一旦失去它,才逐渐察觉出它们的价值;这是因为缺乏、穷困、苦恼能够积极地直接传达给我们。

我们可以假定,理论上人生有三种极端,并可把它当作现实人生的要素。
第一是强烈的热情、激烈的意欲,它表现于历史的伟大人物中,此外在叙事诗或戏剧中也常有描绘。
第二是纯粹的认识、理念的把握。这项因素以认识力摆脱意志的羁绊为前提,达到天才的生活。
第三是意志和认识都处在昏睡的状态、空虚的憧憬之中,使生命麻痹的倦怠。
个体的生命并非永远停留在某个极端,甚至连碰触它们的机会也极少,多半只是畏缩在其中之一的身侧,踌躇地向它接近,需求些许能带来刺激的东西,如此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以免倦怠。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外在生活空虚无意义,内在生活更是愚不可及,实在可悲可叹。就像一个梦游患者,带着缥缈的憧憬和痛苦,蹒跚地度过一生。
他们亦与钟表的构造相类似,发条扭紧后,它就机械地左右摆动。人类呱呱落地时,人生钟表的发条就拧紧了,从此一节一节、一拍一拍地重复着单纯的变化,反复出现相同的曲调。不论什么人,他的一生只是绵延无限的种族之灵,顽固求生意志中的一场梦。

综观个体的一生,若只就其最显著的特征来看,它是一个悲剧,但若仔细观察其细节,则又带着喜剧的性质。如果我们把每天的辛劳活动、每一瞬间的嘲弄、每一时刻的不幸、愿望和恐怖,都当作“偶然”的戏弄,那就变成喜剧的场面了。
但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徒劳无功的努力、被残酷命运践踏的希望、苦恼累积出来的生死迷惑等,这些通常都是悲剧。我们的一生必须带着悲剧的一切苦恼,似乎命运对我们生存的悲惨也加以嘲笑,而且,我们还不能坚持悲剧性人物的品位,在人生的广泛细节中,有时仍不得不扮演愚蠢的喜剧角色。

人间原是偶然和迷惑的世界,愚蠢和残酷恣意地挥动鞭子,支配着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情。要使“更好的东西”见诸实行,仍有待更大的努力。
一个高尚而贤明的措施没人虚心倾听,要表现它的效果更难如登天。相反,思想界充满不合理,遍布无穷的错误;艺术界充斥着平凡和愚劣;行为领域则由邪恶和虚伪掌握主权,只是偶尔略被中断而已。

然而,个人的一生到底怎么样呢?
所有的传记都是一部“苦恼史”,是大小灾难的连续记录,一般人会尽可能隐藏它,是因为他们了解,别人绝少会对他感觉同情怜悯,反而因为自己得以免除那些痛苦而暗自庆幸。一个有思虑而正直的人,当他濒临人生终点的时候,一定不希望再生于此世,反而宁愿选择完全的虚无。

虽然我们经常感叹人生短促,但短促难道不正是一种幸运?

表面的人生,有如粗糙的货品涂上彩饰一般,苦恼都被隐藏着,反之,手中若有什么引人侧目的华丽物品,任何人都会拿出来摆弄一番。人心的满足愈感欠缺,愈希望别人认为他是幸福的人。一个人愚蠢到了这种地步,要以他人的所思所想当作努力的主要目的,这种完全的空虚,从常言的“空虚”“乌有”等词,也可表现出来。

在无意识的夜晚,一个生命觉醒的意志化成个体,它从广阔无涯的世界中,从无数正在努力、烦恼、迷惑的个体间,找出了他自己,然后又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般,迅即回归到以前的无意识中。但在未走到那里之前,他有无限的愿望、无尽的要求。
一个愿望刚获得满足,又产生了新的愿望。即使赐予他世界上可能有的满足,也不足以平息他的欲望、抑压他的需求、满足他内心的深渊。并且,试想纵使能获得所有种类的满足,那对人们究竟将会形成何种局面呢?不外乎仍是日夜辛劳以维持生存。
为此,他仍须不断地辛苦、不断地忧虑、不断地和穷困战斗,而死亡总随时在前头等待他。我们要能明确了解幸福原是一种迷妄,最后终归一场空,如此来观察人生万事,才能分明。其中道理存在于事物最深的本质中,大部分人的生命所以悲惨而短暂,即是因为不知此理。
人生所呈现的就是或大或小从无间断的欺瞒。一个愿望遥遥向我们招手,我们便锲而不舍地追求或等待,但在获得之后,立刻又被夺去。“距离”这一魔术,正如天国所显示的一般,实是一种错觉,我们被它欺骗后便告消失。
因此,所谓幸福,通常不是在未来,便是业已过去,而“现在”,就像是和风吹拂阳光普照的平原上的一片小黑云,它的前后左右都光辉灿烂,唯独这片云中是一团阴影。

通常的戏剧或叙事诗,大都是描写人类的战争、烦恼和痛苦;至于小说,则是透视不安的人类心灵的痉挛或动摇的镜子。

我的哲学常被抨击为消沉悲观,但我并无意制造一个补偿罪恶的未来地狱,“现在”就是罪恶的场所;换言之,我的意思在于表示这个世界就像地狱一般,即使你想否定这件事,其实你本身就经常体验到它。
再进一步说,这个世界就是烦恼痛苦的生物互相吞食以图苟延残喘的斗争场所,是数千种动物以及猛兽的活坟墓,它们经过不断地残杀,以维持自己的生命,并且,它们感觉痛苦的能力是随着认识力而递增的。因此,到了人类,这种痛苦便达到最高峰;智慧愈增,痛苦愈甚。在这样的世界中,竟然有人迎合乐天主义的说法,来向我们证明是“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这种理由显然太贫弱了。

乐观主义其实就是世界真正的创造者——求生意志的自我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中自我欣赏而得意忘形。这不但是错误的,而且是有害的学说。因为乐观主义对人生的状态表示欢迎,并把幸福列为它的最高目的。因此,每个人似乎都相信他有要求幸福和快乐的权利。
但通常世上这些东西是不会赋予任何人的,因此人们转而认为自已碰上了霉运,甚至还以为自己的生存目的有了错误。其实把劳动、缺乏、穷困、苦恼以及最后的死亡等等当作人生目的,才是正当的。婆罗门教、佛教以及纯正的基督教均作如是观。为什么呢?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把我们引导向求生意志的否定。《圣经·新约》中形容世界是“眼泪之谷”,称人生是一种净化的过程,基督教则以拷问的道具(十字架)作为象征。

柏拉图在《苏格拉底的辩护》中某一节曾经说:“死亡虽永远攫夺了我们的意识,但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最聪明的人不求最幸福的日子,但求没有酣梦的睡眠。”这一节想必早为世所熟知。由于篇幅太长,在此拟不赘述。
赫拉克利特”的格言也说得妙:“生命之义一如其名,而死亡是它的事业。”
特库里斯有如下一段名诗:

对人而言,最善之策是不要出生,
不要看到太阳神所惠予的光。
生存中人,
莫若过早进入黄泉国度之门。
走向地下吧!

索福克勒斯的名著《俄狄浦斯王》中有几句简短的话,叙说前述的观感:

不生,是最善的事,
至于生者,
应尽速到原来的场所,
即为第二之善。

欧里庇得斯也说:

悲惨充满人的一生,
永无尽期。

同时,荷马在《伊利昂纪》中也说:

在地上呼吸步行的一切东西中,
没有比人更悲惨的。

连普利纽斯都说:任何人内心都有“得救第一”的念头,所以自然赋予人类最大的财富,无过于取得适当时机而死。
莎士比亚也让老亨利四世说:

嗅!
人们若能读出命运的天书
若能看到时间的回转,看到命运的嘲笑,
看到“虚幻无常”化为形形色色的美酒,倾满一杯杯
不同的杯子。
现在处身非常幸福的青年,
若回头眺望,
他曾摆脱多少苦难和危险,
他也许将寂坐迎接死亡。

最后,我再举拜伦的诗为证:

试数数看你一生中所有的欢欣,
再数数你没有烦恼的日子究竟有多少?
纵使你现在拥有些什么,
但最善之策是不要存在。

动物系列各阶段的求生意志,总是不休止地追求完全的客观化和享乐。而具备理性的生物一一人类,虽取得反省力,却万不可就此知足,意志仍然无可抑止地发生如下的疑问:万物从何而来? 归于何处? 生命的努力和困苦所取得的报偿是什么?这种游戏所消耗的“蜡烛费”是否值得?在明晰的认识之光的照耀下,正是决定肯定或否定意志的时候;然而,后者通常只是穿着神话的外衣,表现为意识。就此观之,意志并未具备可达到高度客观化的证据,仅仅是反转自身而已。

死亡是哲学灵感的守护神和它的美神。

人类对生命的强烈执着,是盲目而不合理的。这种强烈的执着充其量只在说明,求生意志就是我们的全部本质。对意志而言,不管生命如何痛苦、如何短暂、如何不确实,总把它当作至高无上的瑰宝;同时,也说明了意志本身原本就是盲目、没有认识力的。反之,认识力却可能暴露生命毫无价值,而反抗对生命的执着,进而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所以,通常当认识力获胜,得以泰然自若地迎接死神时,那些人就可以被我们推祟为伟大高尚的人。反之,若认识力在与盲目求生意志的对抗中败下阵来,而一心一意眷恋着生命,对死亡的逼近极力抵抗,最后终以绝望的心情迎接死亡,则我们对这样的人必表示轻蔑。但后者这类人,也只不过是表现着自我和自然根源中的本质而已。

若把这些时间性的观察完全置之度外,认为非存在是灾祸本身也不合理。因为一切所谓的善善恶恶,都是对生存的预想,连意识也是如此。但意识在生命结束之同时,便告停止,在睡眠或晕倒的状态下也同样停息。我们知道若没有意识,也就根本不会有灾祸了。总之,灾祸的发生是一瞬间的事情。伊壁鸠鲁从这种见地得出死亡问题的结论,他说:“死是与我们无关的事情。”并加注释说:“我们存在时死亡不会降临,等到死神光临时,我们就又不存在了。即使丧失些什么,也不算是灾祸。”

自然极明显地表示一一以简洁的神谕口吻说出,并未多加注释——这些个体的破灭与它毫无关联,既无意义,也不值得怜惜。并且,在这种场合,原因或结果都不是重要的问题。但万物之母任其子民处于无数恐怖危险的境遇中,丝毫不加保护,皆因知道他们虽毁灭,但仍可安全回到自然的怀抱中; 他们的死不过是一种游戏。
自然对待人类也与动物相同,它的话也可应用在人类身上,个人的生死对自然根本不算个问题,我们本身就等于自然。仔细想想,我们的确应该同意自然的话,不必以生死为念。附带必须说明的一点是,自然之所以对个体生命漠不关心,是因为这种现象的破灭丝毫不影响自然的真正本质。

我们做这样的观察之后,再回到我们本身和我们的种族上来,若瞻望遥远的未来,人们脑中难免升起:此后将有数百万的个人以异样的风俗习惯而表现,他们究竟从何而来?他们如今又在哪里?难道有一种巨大无比的“虚无”藏匿着那些后代人?如果你无视本质问题也许这真是唯一的答案。但你所恐惧的虚无深渊究竟在哪里?至此,你应该恍悟,万物都有它的本质。以树木为例,树木内部有神秘的力,这种力量通过胚芽,每一代都完全相同,尽管树叶生生灭灭,它却仍旧存在。
所以说:“人间世代,犹如树木的交替。”在我周围嗡嗡作响的苍蝇,夜晚进入睡眠,明天还嗡嗡飞旋,或者晚上死去,但等到春天它的卵又会生出另一只苍蝇。苍蝇在早上可再现,到春天仍会再现,冬天和夜晚对苍蝇又有何区别?布尔达哈所著的《生理学》一书中这样写道:“尼基曾连续做六天的观察,他发现在浸剂中的滴虫类,上午十时以前还看不到,十二时以后就发现它们在水中乱动乱窜了。而一到夜晚它们便死亡,但到第二天清晨它们又产生新的一代了。”
就这样,万物只有一瞬间的逗留,又走向死亡。植物和昆虫在夏天结束它们的生涯,动物和人类则在若干年后死亡。死亡始终不倦怠、不松懈地进行它的破坏。尽管如此,万物似又毫无所损、照常生存,存在于各自的场所。植物经常一片绿油油,百花竞妍;昆虫嗡嗡作响;动物和人类任何时候永远朝气蓬勃;久不结实的樱桃,一到夏天又鲜红圆润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有的民族虽然不时改变它的名称,但仍以不减的个体延续着,不仅如此,历史虽经常诉说不同的故事,但通常它的行动和苦恼是相同的。

种族是不会衰老、永远年轻的。死亡之于种族,犹如个体的睡眠,或者是眼神的一瞬。

“现在”的基础,不论就其内容或材料而言,通过所有的时间,本来就是相同的,我们不能直接认识这种同一性。时间限制了我们的智慧形式,使我们对尚未来到的事情产生错觉。除非到事情变化了,才能察觉这种错觉,我们的智慧的本质形式会有这种错觉,乃是因为它并不是为理解事物的本质而生,它只要能理解动机即可。
归纳以上的观察,诸位或许已能理解被视为异端邪说的埃利亚学派所说的“无所谓生灭,全体并未变动”的真正意义了。“巴门尼德和麦里梭之所以否定生灭,是因为他们深信万物是不动的。”同时,普卢塔克为我们保存的恩培多克勒的优美语句,也很明显地说出了这些现象:

认为存在的东西是由生至灭,以至归于零的人,是个欠缺深沉思虑的愚者。一个贤者,绝不会在我们短暂的生存期间一一此称之为生命一一为善善恶恶所烦恼,更不会以为我们在生前和死后皆属乌有。

此外,狄德罗在《宿命论者杰克》一书中,有一节常为人所疏忽的文字,在这里大有一记的价值。“一座广大的城堡入口处写着:‘我不属于任何人,而属于全世界,你在进入这里之前、在这里之际、离开此地之后,都在我的怀抱中’。”

尽管永无休止的时间洪流攫取了生命的全部内容,存在于现实的却始终是稳固不动而永远相同的东西,就此而言,我们若能以纯客观的态度来观察生命的直接运行,就能很清楚地看出,在所谓时间的车轮中心,有个“永远的现在”。若是有人能与天地同寿,一观人类的全盘经过,他将看到,出生和死亡只是一种不间断的摆动,两者轮流更替,而不是陆续从“无”产生新个体,然后归于“无”。种族永远是实在的东西,它正如我们眼中所看到的火花在轮中迅速旋转,弹簧在三角形中迅速摆动,棉花在纺锤中摆动一般,出生和死亡只是它的摆动而已。

永恒不以任何直观为基础,它意味着超越时间的生存。但正如普罗提诺”所说:“时间是永恒性的复制品”,时间只是永恒性的影像。同理,我们的生存也只是本质的影像。因为时间是我们认识的一种形式,所以这个本质一定存在于永恒之中,但也由于这个形式,我们才认为我们的本质及一切事物的本质是无常的、有限的、会破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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