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鲁迅解读《西游记》​】

《西游记》,世人多以为是元朝的道士邱长春做的,其实不然。邱长春自己另有《西游记》三卷,是纪行,今尚存《道藏》中:惟因书名一样,人们遂误以为是一种。加以清初刻《西游记》小说者,又取虞集所作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序》冠其首,人更信这《西游记》是邱长春所做的了。——实则做这《西游记》者,乃是江苏山阳人吴承恩。此见于明时所修的《淮安府志》;但到清代修志却又把这记载删去了。《西游记》现在所见的,是一百回,先叙孙悟空成道,次叙唐僧取经的由来,后经八十一难,终于回到东土。这部小说,也不是吴承恩所创作,因为《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在前边已经提及过——已说过猴行者,深河神,及诸异境。元朝的杂剧也有用唐三藏西天取经做材料的著作。此外明时也别有一种简短的《西游记传》——由此可知玄奘西天取经一事,自唐末以至宋元已渐渐演成神异故事,且多作成简单的小说,而至明吴承恩,便将它们汇集起来,以成大部的《西游记》。承恩本善于滑稽,他讲妖怪的喜、怒、哀、乐,都近于人情,所以人都喜欢看!这是他的本领。而且叫人看了,无所容心,不像《三国演义》,见刘胜则喜,见曹胜则恨;因为《西游记》上所讲的都是妖怪,我们看了,但觉好玩,所谓忘怀得失,独存赏鉴了——这也是他的本领。至于说到这书的宗旨,则有人说是劝学;有人说是谈禅;有人说是讲道;议论很纷纷。但据我看来,实不过出于作者之游戏,只因为他受了三教同源的影响,所以释迦、老君、观音、真性、元神之类,无所不有,使无论什么教徒,皆可随宜附会而已。如果我们一定要问它的大旨,则我觉得明人谢肇所说的“《西游记》……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这几句话,已经很足以说尽了。后来有《后西游记》及《续西游记》等,都脱不了前书窠臼。至董说的《西游补》,则成了讽刺小说,与这类没有大关系了。

——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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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说西游记》总批(清)张书绅

《西游》一书,古人命为证道书,原是证圣贤儒者之道。至谓证仙佛之道,则误矣。何也?如来对三藏云:“阎浮之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多淫多佞,多欺多诈,此皆拘蔽中事。”彼仙佛门中,何尝有此字样?故前就盂兰会,以及化金蝉,已将作书的题目大旨,一一点明,且不特此也,就如传中黑风山、黄风岭、乌鸡国、火焰山、通天河、朱紫国、凤仙郡,是说道家那一段修仙?是说僧家那一种成佛?又何以见得仙佛同源?金丹大旨,求其注解,恐其不能确然明白指出。真乃强为幻渺,故作支离,不知《西游》者也。长春原念人心不古,身处方外,不能有补,故借此传奇,实寓《春秋》之大义,诛其隐微,引以大道,欲使学业焕然一新。无如学者之不悟也,悲夫!
《西游》又名《释厄传》者何也?诚见夫世人,逐日奔波,徒事无益,竭尽心力,虚度浮生,甚至伤风败俗,灭理犯法,以致身陷罪孽,岂非大厄耶?作者悲悯于此,委曲开明,多方点化,必欲其尽归于正道,不使之复蹈于前愆,非“释厄”而何?
《西游》一书,以言仙佛者,不一而足。初不思佛之一途,清静无为,必至空门寂灭而后成。即仙之一道,虽与不同,然亦不过采炼全真,希徒不死。斯二者,皆远避人世,惟知独善一身,以视斯世斯民之得失,漠不相关。至于仁义礼智之学,三纲五伦之道,更不相涉。此仙佛之事也,今《西游记》是把《大学》诚意正心、克己明德之要,竭力备细,写了一尽,明显易见,确然可据,不过借取经一事,以寓其意耳,亦何有于仙佛之事哉?
《西游记》称为四大奇书之一。观其龙宫海藏、王阙瑶池、幽冥地府、紫竹雷音,皆奇地也;玉皇王母、如来观音、阎罗龙王、行者、八戒、沙僧,皆奇人也;游地府、闹龙宫、进南瓜、斩业龙、乱蟠桃、反天宫、安天会、盂兰会、取经、皆奇事也;西天十万八千里,筋斗云亦十万八千里,往返十四年五千零四十八日,取经即五千零四十八卷,开卷以天地之数起,结尾以经藏之数终,真奇想也;诗词歌赋,学贯天人,文绝地记,左右回环,前伏后应,真奇文也。无一不奇,所以谓之奇书。

《西游》一书,是把一个人从受胎成形起,直写至有生以后,又从有生以后,真写到老,方才罢手。分而言之,有唐僧、行者、八戒、沙僧、白马之疏;合而计之,实即一人之四肢五脏全形耳。五圣成真,是人一生之事业已完。有此功德文章,自可以垂千古而不朽。此即长生之学,此即至善之旨也。
仙佛之事,与人世无涉,且幻渺而不可知。人事之常,日用之所不可离,虽愚夫愚妇,莫不共知。若必以人事之所不可知者解之,何得如以人事之所共易知者解之?与其以世事之无益者而强解之,何得如以人生之有益者而顺释之?
《孟子》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方才作得将相,方才建得功业,方才成得大圣大贤。是正面写而明言之。彼三藏之千魔百怪,备极苦处,历尽艰难,方才到得西天,取得真经,成得正果。是对面写而隐喻之。《孟子》一章,是言纲领旨趣;《西游》一部,正是细论条目功夫。把一部《西游记》,即当做《孟子》读亦可。
八百里黄风岭,八百里流沙河,八百里火焰山,八百里通天河,八百里荆棘岭,八百里稀柿洞,八百里狮驼国。问其名皆八,究其处有七,皆人生之大魔障也。

《西游记》,却从东胜写起,唐僧又在中华,其相隔不知几万千也,如何会合得来?看他一层一层,有经有纬,有理有法,贯串极其神妙,方知第一回落笔之际,全部的大局,早已在其胸中,非是作了一段,又去想出一段也。
或谓孙行者大闹天宫,普天神将尚且不能擒拿。西天路上区区小妖,反又不能取胜,似此荒唐,何乃自相矛盾?初不知断章取义,其中原有至理。即如闹天宫,原是写小人。譬如有一小人,在此横行,即有许多君子实在亦无法可制,此其一也。又如火云洞,原是讲借债,未借之先,就是铁罗汉,亦不能相强;既借之后,就是李老君,亦不能相抗。此原理之不胜,非力之不胜也。故交战处,原写本题之妙意,人情世事之至理。若真认作刀兵,则误矣。
何谓怪?盖乃非常之谓也。心无物欲,神气自然和平,一有所私,举动各别,面貌非常,此其所以为怪也。
钉钯棒杖乃即人心之主杖,故随心变化,任意卷舒。独是八戒之钯,非不利而且美,惟其有勾齿,终不如棒杖之正直,是以贪嘴爱懒,此其所以常想丈人也。
人心物欲多端,则茅柴满腹。钉钯二字,设想绝妙,非是钯地之宝,正是耕心之具,安能尽得八戒之钯,以为人心之一大快也哉?

通人读书,只往通处解,所以愈读愈明,不通人读书,只往不通处解,所以愈读愈不明。即如郑庄公名寤生,此原不过作者下此一字,便好起恶字,以与后爱段叔一句,作一文章关照。在读者,不过看通其文意即了,何必定深究其所生?况此不过一乳名,初无甚紧要关系;在为父母者,原无所不命,而当日亦未必于此,即有心,在后世就生出许多的议论见解。呜呼!郑国远矣,固不得趋而视之;庄公没矣,又不能起而问之,若必如是解,则晋文公名重耳,岂真两重耳朵耶?曹操名阿瞒,岂又瞒其父之所生耶?诚如是,则世更有以鸡犬牛羊命名者,不知又当作何解?在古人未必有此事,在后世则强要作此解,不过徒以文字之相害耳,乌足以读古人之书,乌足以解古人之书也?
《西游》一书,不唯理学渊源,正见其文法井井。看他章有章法,字有字法,句有句法,且更部有部法,处处埋伏,回回照应,不独深于理,实更精于文也。后之批者,非惟不解其理,亦并没注其文,则有负此书也多矣。
天人性命之学,东山泗水之书,已无不道。诗词传赋之文,周秦唐汉之时,已无不作。降而稗官、野史之传奇,多系小说。虽极其精工灵巧,亦觉其千手雷同,万章一法,未为千古擅场之极作也。孔子云:“述而不作。”盖上焉者,不敢作;下焉者,又不肯作。回翔审视,几无可下笔之处矣。长春计及于此,所以合三者而兼用之,本孔、孟之深心,周、汉之笔墨,演出传奇锦绣之文章,其中各极其妙,真文境之开山,笔墨之创见。写一天宫,写一地府,写一海藏,写一西天,皆前代之所阁笔,后世之所绝无,信非学贯天人,文绝地记者,乌足以道其只字也?自古学已远,文尚富丽,或以夸多,或以争幻,此不过一大书店,藏经柜耳。五尺之村童,录之有余,何足以言文,又何足以为奇也?
人生学业不成,皆因物欲多故。外边的魔障,即是内里的私欲,故云:“心生,种种魔生也。”若一直写去,未免腐而无味。看他形容饮食之人,则写出一蝎子精;言非礼之视,则画出一多目怪。写得奇异,状得更奇异。

《西游》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起,一路编年纪月,历叙寒暑,魔怪本于阴阳,克复顺乎四时。此乃以山岳作砚,云霞作笺,长虹为笔,气化为文。读之如入四时寒暑之中,俯仰其间,而莫识风云之奥妙也。
天地以太极生两仪四象,树木以根本发枝叶花果,人以一心生出仁义礼智,一身行出忠孝廉节。是人生在世,如同天地,如同树木。则学问文章,原本天地之自然。不是长春做出天地自然之文章,正是天地自然有此文章,不过假长春之笔墨以为之耳。夫天地至大,却不遍写。起首落笔第一句,先写一东胜神洲,写一花果山。真是妙想天开,奇绝千古。夫东胜紧对西天,神洲紧对佛天。心之精灵无所不通,故曰神洲;身之德行无所不备,故曰佛天。一东一西,一神一佛,以海比地,以西作天,由花结果,从地升天。自心生海岛,树长神洲,以见根深者叶茂,本固者枝荣。莫不本阴阳之气化,至理之本然。是以有天地,即有风云气化;有树木,即有枝叶花果;有人,即有仁义礼智之心,忠孝廉节之事。是风云气化,乃天地自然之文章;枝叶花果,乃树木自然之文章;仁义礼智,忠孝廉节,乃人生自然之文章,此方是夫子之文章。人若不读《西游》之文章,不知《西游》之文章,而欲以笔墨堆砌,强为文章,又乌睹所谓文章者也?

人心只得一个,道心只有一条,心顾可多耶?然云《密多心经》者何哉?盖密者,静也,闭也,寂寞也,圣人以此洗心涤虑,退藏于密也。多心,即气禀人欲之私也。必须将此种心。条条涤洗,件件寂寞,其德方明,而至善乃可止。此所以为《密多心经》,实克己之全功也。
一部《心经》,原讲君子存理遏遇之要,何以云色不异空?盖色乃像也,即指各利富贵之可见者而言。此原身外之物,毫无益于身心性命,虽有若无,故曰不异空。又何以云空不异色?盖空即指修己为学之事也。人看是个空的,殊不知道明德立之后,禄位名寿无不在其中,与有者无少间,故曰不异色。由是观之,人以为色者,不知却是空,所谓“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者是也。人以为空者,不知却是色,所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者是也。再观齐景公,有马千驷,伯夷叔齐,民到于今称之;孰有孰空,人亦可以概悟矣。玉皇张主,盖言心也;天蓬元帅,实蔽塞此心者也;卷帘大将,开明此心;九齿钉钯,顿开心上之茅塞者也。克己复礼,原是心上的一部功夫。所以降妖捉怪,纯以行者之为首先要务也。

如来何以单要坐莲台?盖莲取其出污泥而不染,以喻学者返本还原,尽性复初,非去其气禀人欲,旧染之污,而不得知其本来也。
夫何以为观音大士?盖士为学者之通称,故曰士。观音乃所以学大人之学者,故称观音大士,此指无位者而言,故又称白衣大士。看他把方外的许多名目,全然附会成一部理学文章,此更觉奇。但不知当原果有此等名号,抑亦后人因作奇书,凭空捏设编造也。
《封神》写的是道士,固奇;《西游》引的是释伽,更奇。细思一部《大学》,其传十章,一字一句,莫非释之之文,却令人读之,再不作此想,方见奇书假借埋藏之妙。
曹溪在广东韶州府东南,内有南华寺,六祖尝演法于此,乃仙境也。
此书不妙在谈天说地,怪异惊人,正妙在循规蹈矩,不背朱注,将一部《大学》,全然借一释字脱化出来,再令人意想不到,真正奇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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