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照片使人们假想拥有一个并非真实的过去,因此照片也帮助人们拥有他们在其中感到不安的空间。是以,摄影与一种最典型的现代活动——旅游——并肩发展。历史上第一次,大批人定期走出他们住惯了的环境去作短期旅行。作玩乐旅行而不带相机,似乎是一桩极不自然的事。照片可提供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人们有去旅行,计划有实施,也玩得开心。照片记录了在家人、朋友、邻居的视野以外的消费顺序。尽管相机能把各种各样的经验真实化,但是人们对相机的依赖并没有随着旅行经验的增加而减少。拍照满足大都市人累积他们乘船逆艾伯特尼罗河而上或到中国旅行十四天的纪念照的需要,与满足中下层度假者抓拍埃菲尔铁塔或尼亚加拉大瀑布快照的需要是一样的。
破灭的希望、青年人的放浪形骸、殖民地战争和冬季体育活动是相同的——都被相机平等化了。拍照与世界的关系,是一种慢性窥淫癖的关系,它消除所有事件的意义差别。
一张照片不只是一次事件与一名摄影者遭遇的结果;拍照本身就是一次事件,而且是一次拥有更霸道的权利的事件——干预、入侵或忽略正在发生的无论什么事情。我们对情景的感受,如今要由相机的干预来道出。相机之无所不在,极有说服力地表明时间包含各种有趣的事件,值得拍照的事件。这反过来很容易使人觉得,任何事件,一旦在进行中,无论它有什么道德特征,都不应干预它,而应让它自己发展和完成——这样,就可以把某种东西——照片——带进世界。事件结束后,照片将继续存在,赋予事件在别的情况下无法享受到的某种不朽性(和重要性)。
“我总是觉得,摄影是一种下流的玩艺儿——这也是我喜爱摄影的原因之一,”迪安娜·阿布斯写道,“我第一次做摄影时,感到非常变态。”做一位专业摄影师,可以被认为是下流的(借用阿布斯的通俗话),如果摄影师追求被认为是肮脏的、禁忌的、边缘的题材。但是,下流的题材如今已不容易找。而拍照的变态的一面到底是什么呢?如果专业摄影师在镜头背后常常有性幻想,那么变态也许就在于这些幻想既貌似有理,又如此不得体。安东尼奥尼在《放大》(1966)中,让时装摄影师拿着相机在韦鲁斯奇卡的身体上方晃来晃去变换位置,不断地按快门。真个是下流!事实上,使用相机并不是色迷迷地接近某人的理想方式。在摄影师与其拍摄对象之间,必定要有距离。相机不能强奸,甚至不能拥有,尽管它可以假设、侵扰、闯入、歪曲、利用,以及最广泛的隐喻意义上的暗杀——所有这些活动与性方面的推撞和挤压不同,都是可以在一定距离内进行的,并带着某种超脱。
一张带来某个始料不及的悲惨地区的消息的照片,除非有激发情感和态度的适当背景,否则就不会引起舆论的注意。马修·布雷迪及其同事所拍摄的战场恐怖的照片,并没有减弱人们继续打内战的热情。被关押在安德森维尔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俘虏的照片,却煽起北方的舆论——反对南方。(安德森维尔的照片的效应,部分应归因于当年看照片时的新奇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众多美国人对政治的理解,使他们可以在看到多萝西娅·兰格一九四二年在西海岸拍摄的“二世”被运往拘留营的照片时,认识到照片中被拍摄者的真相——政府对一大群美国公民所犯的罪行。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看到这些照片的人,没有几个会激起这种毫不含糊的反应;那时候判断的基础,被支持战争的共识所遮蔽。照片不会制造道德立场,但可以强化道德立场——且可以帮助建立刚开始形成的道德立场。
超现实主义的激进分子的错误在于想像超现实是某种普遍性的东西,即是说,是一个心理学的问题,而实际上它却是最地方、最种族、最受阶级约束、最过时的东西。是以,最早的超现实主义照片出现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摄影师们首次徘徊于伦敦、巴黎和纽约街头,寻找他们心目中不摆姿势的生活截面。这些具体的、特殊的、轶事式的(只是轶事已被抹掉)照片——流逝的时光的瞬间、消失的习俗的瞬间——如今在我们看来,似乎比任何被叠印、晒印不足、中途曝光和诸如此类的技术处理过的抽象和诗意的照片更超现实。超现实主义者相信他们追求的影像来自无意识,而作为忠实的弗洛伊德主义者他们假设这些影像的内容是永久和普遍的,这使他们误解了最惊心动魄地动人、非理性、牢不可破、神秘的东西——时间本身。把照片变得超现实的,不是别的,而是照片作为来自过去的信息这无可辩驳的感染力,以及照片对社会地位作出种种提示时的具体性。
超现实主义是一种中产阶级的不满;超现实主义的激进主义者们把它普遍化,恰恰表明它是一种典型的中产阶级艺术。作为一种渴望成为政治主张的美学,超现实主义选择劣势,选择反建制的现实或非官方的现实的权利。但超现实主义美学一味奉承的耸人听闻,通常只是一些被中产阶级社会秩序所遮蔽的浅显的神秘:性与贫困。早期超现实主义者把爱欲置于受禁忌的现实的峰顶,并寻求恢复这一受禁忌的现实,但爱欲本身是社会地位的神秘性的一部分。虽然下层社会与贵族阶层似乎在天平的两个极端恣意繁衍,但是它们都被视为天生的放荡不羁者,而中产者则必须艰苦地发动他们的性革命。阶级是最高深的神秘:富人和有权势者的耗之不尽的魅力,穷人和被社会遗弃者的谜似的堕落。
事实上,摄影首先是作为中产阶级闲逛者的眼睛的延伸而发挥其功能的,闲逛者的感受力是如此准确地被波德莱尔描述过。摄影师是侦察、跟踪、巡游城市地狱的孤独漫步者的武装版,这位窥视狂式的逛荡者发现城市是一种由众多骄奢淫逸的极端所构成的风景。闲逛者是深谙观看之乐的行家,是移情的鉴赏者,在他眼中世界是“如画”的。波德莱尔的闲逛者的发现,以多种方式体现于保罗·马丁抓拍的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伦敦街头及海边景象和阿诺德·根特抓拍的三藩市唐人街景象(两人都是用隐蔽照相机偷拍)、阿特热镜头下的薄暮时分巴黎寒酸的街头和各个衰微的行业、布拉赛的摄影集《夜间巴黎》(1933)所描绘的性与孤独的戏剧性场面、威基的《赤裸城市》(1945)中被当作灾难剧场的城市形象。吸引闲逛者的,不是城市的各种官方现实,而是其污秽的黑暗角落,其受忽略的人口——一种非官方现实,它隐藏在中产阶级生活表面的背后。摄影师“擒拿”这种现实,如同侦探擒拿一名罪犯。
在摄影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起步时,威廉·亨利·福克斯·塔尔博特曾指出,相机特别擅长于记录“时间的创伤”。福克斯·塔尔博特说的是建筑物和纪念碑的风化。对我们来说,更有趣的伤损不是石头的伤损,而是肉体的伤损。通过照片,我们以最亲密、最心乱的方式追踪人们如何衰老的现实。凝视自己的旧照,或我们认识的任何人的旧照,或某位经常被拍摄的公共人物的旧照,第一个感觉就是:我(她、他)那时年轻多了。摄影是倏忽的生命的存货清单。如今,手指一碰就足以使一个瞬间充满死后的反讽。照片展示人们如此无可辩驳地在那里,而且处于他们生命中某个特定年龄;照片把一些人和一些事物集合在一起,而他们在一会儿之后就解散、改变、继续他们各自独立的命运的历程。
原则上,摄影是执行超现实主义的授权,对题材采取一种绝无妥协余地的平等主义态度。(一切都是“真”的。)实际上,摄影——就像主流超现实主义的品味本身一样——对废物、碍眼之物、无用之物、表层剥落之物、奇形怪状之物和矫揉造作之物表现出一种积习难改的嗜好。是以,阿特热专门捕捉边缘事物之美:粗制滥造的有轮交通工具、花哨或古怪的窗口摆设、商店招牌和旋转木马的俗艳艺术、富丽的柱廊、稀奇的门环和铁栅栏、残旧房屋表面的拉毛粉饰装饰。摄影师——还有摄影的消费者——步那拾破烂者的后尘,那拾破烂者是波德莱尔最喜爱的现代诗人形象之一:
这大城市丢掉的一切,失去的一切,鄙视的一切,踩碎在脚下的一切,他都把它们编目分类和收集……他整理物件并作出明智的挑选;他像一个守财奴看护其珍宝那样,收集废弃物,这些废弃物将在工业女神的齿缝间显露有用或令人满意的物件的形状。
照片的诱惑,它们对我们的影响,是它们在同一时间里提供了鉴赏者与世界的关系和一种混杂的对世界的接受。因为,这鉴赏者与世界的关系,在经历了现代主义对传统美学准则的反叛之后,是深刻地卷入对庸俗作品的趣味标准的推广的。虽然一些被视为个人物件的照片具有重要艺术作品的尖锐而可爱的重力,但照片的扩散终究是对庸俗作品的肯定。摄影那超流动的凝视使观者感到惬意,创造一种虚假的无所不在之感,一种欺骗性的见多识广。一心要成为文化激进派甚至革命家的超现实主义者,常常有一种出于好意的幻想,以为他们可以成为、更确切地说应该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但是超现实主义的唯美主义充斥着太多反讽,难以跟作为二十世纪最具诱惑力的道德主义形式的马克思主义兼容。马克思曾批评哲学一味只求理解世界而不是改变世界。在超现实主义感受力的范围里作业的摄影师则告诉我们,就连试图理解世界也是无聊的,并提议我们搜集世界。
日常生活的神化,以及只有相机才能揭示的那种美——眼睛完全看不到或通常不能孤立起来看的物质世界的一角;或譬如从飞机上俯瞰——这些是摄影师的主要征服目标。有一阵子,特写似乎是摄影最具独创性的观看方法。摄影师发现随着他们更窄小地裁切现实,便出现了宏大的形式。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初,多才多艺、心灵手巧的福克斯·塔尔博特不仅制作从绘画那里承接下来的体裁——肖像、家庭生活、城市风景、大地风景、静物——的照片,而且把相机对准贝壳、蝴蝶翅膀(在一个阳光显微镜的协助下放大)、对准他书房里两排书的一部分。但他拍摄的东西仍然是可辨认的贝壳、蝴蝶翅膀、书籍。当普通的观看进一步被侵犯——以及当被拍摄对象脱离其周围环境,变成抽象——便逐渐形成有关什么才是美的新准则。什么才是美,变成什么才是眼睛不能看到或看不到的:也即只有相机才能供应的那种割裂的、脱离环境的视域。
人类无可救赎地留在柏拉图的洞穴里,老习惯未改,依然在并非真实本身而仅是真实的影像中陶醉。但是,接受照片的教育,已不同于接受较古老、较手艺化的影像的教育。首先,周遭的影像更繁多,需要我们去注意。照片的库存开始于一八三九年,此后,几乎任何东西都被拍摄过,或看起来如此。摄影之眼的贪婪,改变了那个洞穴——我们的世界里——的幽禁条件。照片在教导我们新的视觉准则的同时,也改变并扩大我们对什么才值得看和我们有权利去看什么的观念。照片是一种观看的语法,更重要的,是一种观看的伦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