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 #十四行集〔诗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十四行二十七首·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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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行二十七首〕
1941年写于昆明
它是个人世的象征,千百个寂寞的集体。一个寂寞是一座岛,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其五·威尼斯》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蛇为什么蜕去旧皮才能生长;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其十三·歌德》
十四 画家梵高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你燃着了向日的黄花,燃着了浓郁的扁柏,燃着了行人在烈日下——他们都是那样热烘烘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但是背阴处几点花红,监狱里的一个小院,几个贫穷的人低着头在贫穷的房里剥土豆,却像是永不消融的冰块。这中间你画了吊桥,画了轻盈的船:你可要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十五 看这一队队的驮马
看这一队队的驮马驮来了远方的货物,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从些不知名的远处,风从千万里外也会掠来些他乡的叹息;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仿佛鸟飞翔在空中,它随时都管领太空,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什么是我们的实在?从远方把些事物带来,从面前把些事物带走。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其十八·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二二 深夜又是深山
深夜又是深山,听着夜雨沉沉。十里外的山村、念里外的市廛,它们可还存在?十年前的山川、念年前的梦幻,都在雨里沉埋。四围这样狭窄,好像回到母胎;我在深夜祈求用迫切的声音:“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其二六·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
二七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型;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还有个奔向远方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无花果
1926
看这阴暗的、棕绿的果实,它从不曾开过绯红的花朵,正如我思念你,写出许多诗句,我们却不曾花一般地爱过。若想尝,就请尝一尝吧!比不起你喜爱的桃梨苹果;我的诗也没有悦耳的声音,读起来,舌根都会感到生涩。
世界早已不是乐园,人生是一座广大的牢狱;我日日夜夜高筑我的狱墙,我日日夜夜不能停息,我却又日日夜夜地思量,怎样才能从这狱中逃去?心里的火熊熊地燃起,眼前的光又点点地逼近,它们也不肯随着落月销沉,纵使我把满湖的湖水吸尽。“朋友,你不要焦闷,来日啊,还有更强烈的烧焚”。
——《湖滨》
迟迟
落日再也没有片刻的淹留,夜已经赶到了,在我们身后。万事匆匆地,你能不能答我一句?我问你——你却总是迟迟地,不肯开口。泪从我的眼内苦苦地流;夜已经赶过了,赶过我的眉头。它把我面前的一切都淹没了;我问你——你却总是迟迟地,不肯开口。现在无论怎样快快地走,也追不上了,方才的黄昏时候。歧路上是分开呢,还是一同走去?我问你——你却总是迟迟地,不肯开口。
桥
“你同她的隔离是海一样地宽广。”“纵使是海一样地宽广,我也要日夜搬运着灰色的砖泥,在海上建筑起一座桥梁。”“百万年恐怕这座桥也不能筑起。”“但我愿在几十年内搬运不停,我不能空空地怅望着彼岸的奇彩,度过这样长、这样长久的一生。”
希望
1927
在山丘上松柏的荫中,轻睡着一个旧的希望。正如松柏是四季长青,希望也不曾有过一次梦醒。它虽是受伤的野兽一般无力驰驱于四野的空旷,我却愿长久地缓步山丘,抚摸着这轻睡的旧的希望。
人人裹在黑色的外套里,看他们的面色吧,阴沉,阴沉……
——《北游》
清冷的月色使我忽然想起,啊,今天是我忘掉了的中元。我恨不能从我的车窗跳下,我恨不能把莲灯捧在胸前。月光是这样地宁静、空幻,哪容我把来日的命运仔细盘算。我只想把那莲灯吻了又吻,把灯上的火焰吞了还吞,它仿佛是谁人的派遣,给我的生命递送几分殷勤。
在我面前有两件东西等着我:阴沉沉的都市,暗淡淡的寒冬!沉默笼罩了大地,疲倦压倒了满车的客人。谁的心里不隐埋着无声的悲剧,谁的面上不重叠着几缕愁纹,谁的脑里不盘算着他的希冀,谁的衣上不着满了征尘。我仿佛没有悲剧,也没有希冀,只是呆呆地对着车窗,阴沉,阴沉……
把过去的事想了又想,把心脉的跳动听了还听——一切的情,一切的爱,都像风吹江水,来去无踪。
广大的宇宙中,你在我的面前。
——《暮春的花园》
无眠的夜半
1933
在这疲倦的无眠的夜半,总像远方正有个匆忙的使者,不分昼夜地赶他的行程。等到明天的清早刚一朦胧,他便跑到我的门前,指着我的姓名呼唤。他催我快快地起来,从这张整夜无眠的空床;他说,我现在有千山万水须行!我不自主地跟随他走上征途,永离了这无限的深夜,像秋蝉把它的皮壳脱开。
我来到时只剩下一片月光——月光颤动着在那儿叙说过去风雨里一切的景象。你的死竟是这般静默静默得像我远方的故乡。
——《给秋心》(四首其四)
歧路
1943
它们一条条地在面前伸出去,同时在准备着承受我们的脚步;但我们不是流水,只能先是犹疑着,随后又是勇敢地走上了一条,把些其余的都丢在身后——看那高高的树木,曾经有多少嫩绿的枝条,被风雨,被斤斧折断了,如今都早已不知去处。朋友们,我们越是向前走,我们便有更多的不得不割舍的道路。当我们感到不可能,把那些折断的枝条聚起来,堆聚成一座望得见的坟墓,我们全生命无处不感到永久的割裂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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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行二十七首〕
1941年写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