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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集〕

人醉酒,也醉茶醉饭,醉他人,也醉自己。社会总是新的,饮者依然古老。

——《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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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三卷首语

在这个美好又遗憾的世界里,你我皆是自远方而来的独行者,不断行走,不顾一切,哭着,笑着,留恋人间,只为不虚此行。

你是不曾知道的,当我借居在这间屋子的时候,我是多么地荒芜。书在地上摆着,锅碗也在地上摆着。窗子临南,我不喜欢阳光进来,日光总是要分割空间,那显示出的活的东西如小毛虫一样让人不自在。我愿意在一个窑洞里,或者最好是地下室里喘气。墙上没有挂任何字画,白得生硬,一只蜘蛛在那里结网,结到一半蜘蛛就不见了。我原本希望网成一个好看的顶棚,而灰尘却又把网罩住,网线就很粗了,沉沉地要坠下来。现在,我仰躺在床上,只觉得这荒芜得好,我的四肢越长越长,到了末梢就分叉,是生出的根须,全身的毛和头发拔节似的疯长,长成荒草。
宽哥说,这屋子真是一座荒园。
我说,那就要生出狐狸精的。

——《红狐》

十多年来,我读《聊斋》,夜半三更的时候,总祈盼举头一看,其实是已经感觉到了,窗的玻璃上有一张很俏的脸,仅仅是一张脸,在向我妩媚。我看她,她也看我,我招之,她便含笑,倏忽就树叶般地飘进来。——这样祈盼着,并没有狐狸进来,我猜想那时我的火气太重,屋子里太整洁,太有规矩。于是清早起来,恹恹地发困,便生疑心窗外的那一株垂柳是一个灵魂在站着。她站着成了一株柳的。

大凡世上,做愚人易,做聪明人难,做小聪明易,做聪明到愚人更难。鸿雁在天上飞,麻雀也在天上飞,同样是飞,这高度是不能相比的。雨点从云中落下,冰雹也从云中落下,同样是落,这重量是不能相比的。昙花开放,月季花也开放,同是开放,这时间的长短是不能相比的。我能知道我生前是何物所托吗?我能知道我死后会变为何物吗?对着初生婴儿,你能说他将来要做伟人还是贼人吗?大河岸上,白鹭飞起,你能预料它去浪中击水呢,还是去岩头伫立?你更可以说浪中击水的才是白鹭,而伫立于岩头的不是白鹭吗?

——《自在篇——文外谈文之一》

一个县城,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达州离大城市远,方圆数百里的大山里,这座城就是繁华地了吧。国家实施发展城镇化,人越来越多,楼就建得密密匝匝,要把小山窝子撑炸了。人是一张肉皮包裹了五脏六腑,人都到这里来讨好生活,水泥的楼房就把人打了包垒起来。

——《走了几个城镇》

白河县城最早可能是一条街,河街。从湖北上来的,从安康下来的,船都停在城外渡口了,然后在河街上吃饭住店,掏钱寻乐。但现在是城沿着那座山从下往上盖,盖到了山顶,街巷就横着竖着,斜横着和斜竖着,拥拥挤挤,密密匝匝。所有的房子都是前后或左右墙不一样高,总有一边是从坡上凿坑栽桩再砌起来,县河上的鸟喜欢在树枝上和电线上站立,白河人也有着在峭岩塄头上筑屋的本事。
地方实在是太仄狭了,城还在扩张,因为这里是陕西和湖北的交界,真正的边城,它需要繁华,却如一棵桃树,尽力去开花,但也终究是一棵开了鲜艳花的桃树。

终于有一处安静,那是孤孤的一座无名峰,如笋一般地出现在卧云亭的右侧,沉沉静静,痴痴呆呆。这一块大石头或无知无性,或许正看着身上的一群忙乱的蚂蚁在爬行,是看呆了。
但这无名峰人可望而不可即,它不在径边,是一座险峰。

——《忙人——游青城山》

空旷的峡谷里人的孤单的灵魂必须有一个可以交谈的神啊!

——《夏河的早晨》

终有一日,我坐在这石滩上,看这一河石头,或高,或低,或聚,或散,或急,或缓,立立卧卧,平平仄仄,蓦地看出这不是一首流动的音乐吗?它虽然无声,却似乎充满了音响,充满了节奏,充满了和谐。想象那高的该是欢乐,低的该是忧伤,奋争中有了挫败,低沉里爆出了激昂,丑随着美而繁衍,善搏着恶而存生,交交错错,起起伏伏,反反复复,如此而已!这才有了社会的运动,生活的韵律,生命的节奏吗?这段石滩,它之所以很少水流,满是石头,正是在默默地将天地自然的真谛透露吗?正是在暗暗地启示着这个社会,这个社会生了育了的我的灵魂吗?
面对着石滩,我慢慢彻悟了,社会原来有如此的妙事:它再不是个单纯的透明晶体,也不会是混沌不可清理的泥潭;单纯入世,复杂处世,终于会身在庐山、自知庐山的真面目了,它就是一首流动的音乐,看得清它的结构,听得清它的节奏!试想,我还会再被忧伤阴袭了我的灵魂吗?我还会再被烦恼锈锁了我的手足吗?啊,我愿是这石滩上的一颗小小的石头,是这首音乐中的一个小小的音符,以我有限的生命和美丽的工作,去永远和谐这天地、自然、社会,人的流动的音乐!

——《当我路过这段石滩》

【醪糟】

醪糟重在做醅(pēi)。江米泡入净水缸内,水量以淹没米为度,夏泡八时,冬泡十二时。米心泡软,水控干,笼蒸半时,以凉水反复冲浇,温度降至三摄氏度以下,控水,散置案上拌曲粉,装入缸内,上面拍平,用木棍在中间由上到底戳一个直径约半寸的洞。后,盖草垫,围草圈,三天三夜后醅即成。
卖主多老翁,有特制小灶,特制铜锅。拉动风箱,噗噗作响,一头灰屑,声声叫卖。来客在灶前的细而长的条凳上坐了,说声:“一碗醪糟,一颗蛋。”卖主便长声重复:“一碗醪糟,一颗蛋——”铜锅里添碗清水,放了糖精,三下两下烧开,呼地在锅沿敲碎一颗鸡蛋打入锅中,放适量的醪糟醅,再烧开,漂浮沫,加黄桂,迅速起锅倒入碗中。
要问特点?酸甜味醇,可止渴、健胃、活血。

【桂花稠酒】

一、泡米:清水入缸,淹没江米,木瓢搅拌使脏物上浮撇而弃之,四时为宜。
二、蒸米:上笼,烧大火,熟烂达八成,离火,浇水,先米中间后笼周围,温度降至三摄氏度以下即可。
三、拌曲:平散摊开在案,撒曲面,拌,需均匀。
四、装缸:先置木棒一个,于缸中心,将米从四周装入轻轻拍压,后木心转动抽出,口成喇叭状。白布盖之,再加软圆草垫,保持三十摄氏度温,三天后酒醅即熟。
五、过酒:将缸口横置两个木棍,铜丝箩架其上,箩中倒多少酒醅,用多少生水几次淋下,手入酒醅中转、搅、搓、压,反复不已,酒尽醅干。
酒中放糖精,加桂花,加热烧开。
一般酒澄清,此酒黏稠;一般酒辣辛,此酒绵甜。乡民能喝,市民能喝,老人能喝,儿童能喝,男人能喝,女人能喝,健胃、活血、止渴、润肺。
相传太白饮此酒,成诗百篇。故历来文人到长安,专饮桂花稠酒。今有一学子欲做诗人,每次到酒店大饮觅灵感,但三碗下肚,则大醉,语无伦次,不识归路。

【浆水面】

“下里巴人”饭。不吃者绝不吃,喜吃者死都要吃。
城里人制浆:锅中添清水,一手持长筷,一手撒面,边搅边撒,搅匀烧开。将醋曲和洗净的芹菜放在缸里,烧开的面汤入缸内,日晒六七天,汤呈乳白色即可。乡下人制浆简单,泡半生不熟的萝卜缨子及白菜在瓮,将糁子稀饭的清汤倒几勺进去,六七天便成。
面条下锅,浆汇锅亦可,面捞碗浇浆亦可,以口味而定,但绝少不了荤油、蒜苗。冬吃能取暖,夏吃能消暑。万不能再加醋,有醋则涩,切记。
此食流行乡下,城市不多见,一向被视为贱食。殊不知浆水面味在于淡,淡方是食物本味、真味,饮食是卫护人的生命的,如果自视高雅,追求滋味精美,那将会本末倒置,反害了卿卿健康。曾风传:浆水致癌,此恶意中伤。

【壶壶油茶】

深夜,城镇小巷有一点儿灯的,缓缓而来,那便是卖壶壶油茶。卖者多老翁,冬戴一顶毡帽,夏裤带上别一把蒲扇,高声吆喝,响遏行云。
所谓油茶,即面粉、调料面加凉水搅成稠糊,徐徐溜入开水锅中搅拌,匀而没有疙瘩,再加入杏仁、芝麻、籼米,微火边烧边搅。再加入酱油、盐面、胡椒粉、味精,微火边烧边搅。完全要用搅功,搅得颜色发黄,油茶发稠,表面有裂纹痕迹才止。
所谓壶壶,即偌大的有提手有长嘴的水壶,为了保温,用棉套包裹,如壶穿衣。犹在冬日,其臃臃肿肿,放在那里,老翁是立着的壶,壶是蹲着的老翁。
夜有看戏的、跳舞的、幽会的,壶壶油茶就成为最佳消夜食品。只是老翁高喊:“热油茶!烫嘴的油茶!”倒在碗里却已冰凉。

【辣子蒜羊血】

将羊扳倒,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热血接入盆中。用马尾箩滤去杂质,倒进同量的食盐水,细棍搅之,匀,凝结成块后改切成较小的块,投开水锅煮,小火,血固如嫩豆腐,捞出,呈褐红色,舌舔之略咸。
至此羊血制成,可泡在清水盆里备用。
清晨,或是傍晚,食摊安在小巷街头,摆设十分简单,一个木架,架子上是各类碗盏,分别放有盐、酱、醋、蒜水、油泼辣子、香油。木架旁是一火炉,炉上有锅,水开而不翻滚,锅里煮的是切成小方块的羊血。羊血捞在碗里,并无许多汤,加各类调料便可下口了:羊血鲜嫩,汤味辣、呛、咸,花椒、小茴香味蹿扑鼻。
咸阳有一人,可以说什么都不缺,只是缺钱;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只是有病。病不是大病,体弱时常感冒。中医告之:每日喝人参汤半碗,喝过半月即根除感冒。此人拍拍钱包,一笑了之。卖辣子蒜羊血的说:买羊骨砸碎熬汤每早喝一碗,再每晚吃羊血一碗吧。如此早晚不断,一月后病断。

【石子饼】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关中一农民有冤,地方不能伸,携此饼一袋,步行赴京告状。正值暑天,行路人干粮皆坏,见其饼不馊不腐,以为奇。到京,坐街吃之,市民不识何物,农民便售饼雇人写状,终于冤案大白。农民感激涕零,送一饼为其明冤者存念。问:何饼?说:石子饼。其饼存之一年,完好无异样,遂京城哗然。
此饼制作:上等白面,搓调料、油、盐,饼坯为铜钱厚薄。将洗净的小鹅卵石在锅里加热,饼坯置石上,上再盖一层石子,烘焙而成。其色如云,油酥咸香。
同州人尤擅长此道,家家都有专用石子,长年使用,石子油黑锃亮。据传,一家有二十多年的油石子,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遭灾,无面做饼,无油炒菜,每次熬萝卜,将石子先煮水中便有油花,以此煮过两年。

【甑糕】

甑糕,用甑做出的糕也。甑为棕色,糕有枣亦为棕色,甑碗小而瓷粗,釉彩为棕色,食之,色泽入目,和谐安心。
做甑糕有四关:一泡米,米是糯米,水是清水,浸一晌,米心泡开,淘洗数遍,去浮沫,沥水分。二装甑,先枣子,后米,一层铺一层,一层比一层多,最后以枣收顶。三火功,大火煮半晌,慢火煮一晌。四加水,一为甑内的枣米加温水,使枣米交融,二为从放气口给大口锅加凉水,使锅内产生热气冲入甑内。
吃甑糕易上瘾。有一作家,黎明七点跑步,八点赴甑糕摊吃三碗,返回关门写作至下午四点方停歇,数年一贯,写书十年,体壮发黑眼不近视。

【钱钱肉】

此肉知道的人多,品尝的人少,据说,即便在盛产的西府,一县之主每年也只有支配一个正品的权力。一般人便只能享用到此肉的下品了。
下品者,腊驴腿。将失去役力的驴,杀之,取其四腿,挂架晾冷,淋尽血水,切块,分层入瓮,每层加土硝、食盐,最后压以巨石。越旬日取出,挂阳光下曝晒,等其变干,再以石块反复压榨,排尽水分,用松木水加五香调料煮熟。取出,用驴油及煮肉之原汁掺和,再加温,肉块在油汤中提提浸浸,然后将肉块晾至呈霜状之色。
人言:吃五谷想六味。腊驴腿下酒之后,便鼻沁微汗,口内生津,故猜钱钱肉的正品不知何等仙品六味!钱钱肉正品据说更味美,且补虚壮阳,但却不是一般人所能吃到,因其价昂且要有地位才能买到。
钱钱肉正品何物炮制?叫驴之生殖器也。

【大刀面】

最有名的在铜川。
刀:长二尺二寸,背前端宽三寸,背后端宽四寸,老秤重十九斤。
切:右手提刀,左手按面,边提边落,案随刀响,刀随手移。
面:搓成絮,木杠压,成硬块,盘起回饧,擀开一毫米厚薄后拎擀杖叠起成半圆形。
艺高者胆大,挥刀自如,面细如丝,水开下锅,两滚即熟,浇上干爦肉臊子,一口未咽,急嚼第二口,一碗下肚,又等不及第二碗,三碗吃毕,满头热汗,鼻耳畅通,还想再吃,肚腹难容,一步徘徊,怏怏离去。
铜川出煤,下矿井如船出海,乡俗有下井前吃长面,以象征拉魂。故至今矿区多集中大刀面馆。外地人传:卖大刀面的多姓关,是关公后世,或姓包,是包公后裔。此言大谬。铜川东关一家卖主,夫姓华,妇姓陈,皆是关公包公当年所杀之人的姓氏。问及手艺,答:祖传。再问:先祖出身?则马场铡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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