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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集】

我看着窗外,雨点砸到玻璃上,水花碎裂,然后连成一整片厚厚的水纹往下滑,仿佛一片融化了的凝胶。刚刚入秋,这种雨来得太早了些。
“给钱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说,“这种钱一辈子都付不完。所以,你是想让我去修理一下这个叫斯坦纳的家伙?”
“你告诉他我会扭断他脖子!”
“没有用,”我说,“我认得斯坦纳。如果有用的话,我愿意替你扭断他的脖子。”
他身体往前倾,抓住我的手,眼神变得很像小孩子,眼眶里浮出两汪灰色的眼泪。

——《雨中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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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道强烈的白光从斯坦纳的房子里蹿出来,仿佛一道夏日闪电。等夜幕再度笼罩时,一声细长而颤抖的尖叫划破了黑暗,在湿漉漉的树丛间微弱地回荡。回音尚未止息,我就从车里蹿出来,往屋里冲去。
那声尖叫里没有恐惧。反而像是激情过半时的惊叹,还带着一点醉意和一丝茫然的痴意。
我扑进灌木丛间的空隙,用手肘顶开正门前的枝叶,抬高手臂拼命敲门。斯坦纳的屋子里却一片死寂。
就在此刻,就像有人在等待似的,屋子里传出三声连续的枪响,接下来是一声刺耳的长叹,一声轻微的落地声,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后消失。

昨夜雨停了,早晨的天空又蓝又亮,空气新鲜得不得了。如果没什么心事,这样的早晨会让人觉得活着真好,可惜我心事太多。

车驶上一条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的白色公路,路边是连绵起伏、布满苔藓的黄白色沙丘。远处的海平线上有两点白色游艇,看上去仿佛悬浮在空中。

“我必须把它带来给你看。”他喃喃地说,然后慢慢把信封推到我面前。他的手从信封上拿开的时候,仿佛是在放弃生命里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两汪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溢出来,滑下他没刮胡子的双颊。

“我跟你合作。”他小声说,然后把他潮湿得像条小鱼似的小手握进我手里。我小心翼翼地握了握,生怕捏断他的手。

从摆着威士忌的桌上拿起帽子时,我发现威士忌瓶子旁边,一枝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玫瑰正躺在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条上。
上面写着:“你是个好人,可是我想我还是自己一个人上路比较好。如果有机会,请把这枝玫瑰送给梦娜。拉里。”
我把它们放进皮夹里,喝了一杯酒,给自己打气。

空气像蒸气,玻璃房里的墙和天花板都在滴水。黯淡的灯光下,热带花卉吐出花蕊绽放着,枝叶蔓生,香味浓郁得直追煮沸的酒精。

整个房间铺满白色地毯,有很多扇窗,象牙白的帷幕从高高的天花板垂坠下来,随意堆在白色地毯上。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黑暗的山脚,玻璃窗外的天色也暗沉沉的。还没开始下雨,但大气里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

我们各自朝对方咧咧嘴,就像两条好汉在这个不友善的残酷世界交了交心。

车子正开在一段蜿蜒荒凉山路的半山腰,大雨像面灰色的帷幕,罩在山坡上。看不到天空,也分不出地平线。我一眼可以远望四分之一英里,极目所见,我们的车外没有一样活物。

我掏出手铐钥匙,打开其中一个环,把他往下拽了拽,和死人的手腕铐在一起。
路易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充满恐惧。他脸上的笑容终于不见了。
“老天!”他号叫着,“上帝!老天!你不会就这样走了吧?”
“再见,路易,”我说,“今天早晨你杀掉的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他僵直身子站着,活像一棵被烧焦的树,脸色像雪一样惨白。脚旁那具尸体的一只手往上伸,和路易的手连在一起。路易满眼惊恐,仿佛做了一千个噩梦。
我把他扔在雨里,扬长而去。

这里已经超出橘郡的范围,除了荒寂的旷野、绵延不绝的山峦和雨之外,什么都没有。

穿连身工作服的男人把滚到嘴边的话突然咽了下去,仿佛脖子上被人从左耳到右耳划了一刀似的。

他的声音依然轻柔干涩,像摩擦声。

她的表情瞬间崩溃,就像你在噩梦里看到的那种景象。嘴和眼睛像是三个黑洞,但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过了半晌,她的脸才又恢复往常美丽平静的线条。

山路蜿蜒曲折,搞得我晕头转向,突然我们就开到了州际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形成两道白光,一直延伸到路两端的尽头。长途大货车都上路了。
我们开往内陆,经过日落大道上的一个服务站。那里很寂寥,好长一段路上全飘着大海草的味道,不过不是很刺鼻。靠近幽暗的山坡时,山艾草的味道变浓了。偶尔远处会有一扇暗黄色的窗从山顶往下偷看我们,也会有车子呼啸而过,白色远光灯会暂时遮住山峦。天上挂着一轮半月,几丝冷雾想把它赶下山。

那声音在我脑海里产生了一些模糊的回响,但它们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我的记忆里有太多这样的回响。

我在救护车上醒来。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一个人,后来我感觉到她的手,才知道并不是。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包括光线,是因为绷带。
“医生和司机坐在前面,”她说,“你可以握我的手。我能吻你吗?”
“只要以后别叫我负责就可以。”
她轻轻笑了。“我看你会活下去,”她说,然后吻了我,“你的头发里全是威士忌的味道,你用它洗澡吗?医生说你不能说话。”
“他们用一整瓶酒敲我脑袋。我跟雷维斯提那个印第安人了吗?”
“提了。”
“我有没有告诉他普伦德加斯特太太认为林德利牵涉……”
“你根本没提普伦德加斯特太太的名字。”她接话道。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这个萨克塞恩,他看起来像是很有女人缘的男人吗?”
“医生说我不能说话。”我说。

他穿了一件咖啡色西装,补丁口袋,总共三个,全被扯烂了,歪七扭八悬在衣服上,露出羊驼毛里子。
他的呼吸声显得遥远,像是远处滚在落叶上的足球。他嘴巴大张,像只鱼嘴,鲜血咕噜咕噜从里面冒出来,身后的走廊就像新掘的坟穴一样空洞。
橡胶鞋底的声音突然从走廊尽头的光滑地板上传过来。那人僵硬的手指从门框上滑下去,身体想用两条腿撑起来,可是腿撑不住,像剪刀一样交叉在一起,那副身躯在空中翻转,仿佛溺水者般往我身上扑来。

那天晚上没有风,有点月晕。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咸海水和大海草味道从海崖边飘过来。小小的停泊灯标示着游艇俱乐部,三道码头绵延着三道闪烁的灯光。远方海面上有一艘高桅大渔船,几根桅杆之间拉起小灯泡,又从桅杆顶拉到船头及船尾,或许船上的人不只在钓鱼而已。

那条路沿着山脚蜿蜒曲折,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灯火往西北方向只有零星几点,往南边却密密麻麻连成一片。那三道码头从这边看似乎很遥远,像细铅笔似的灯光躺在一片黑丝绒上。山上有雾,还有野生植物的味道,但山谷与山谷之间的高地却没有雾。

山脚下散落的房舍越发稀零,空气里的海水味儿越来越浓,我朝左转,经过一栋带白色圆形角楼的房子,开过唯一一段有绵延几英里的吊灯架的公路,来到滨海公路上方一栋巨大灰泥建筑前。灯光沿着一道灰泥粉饰的拱形列柱,从窗后透出,微微照在椭圆形草坪和停放大批车辆的空场上。

另有一道悬空的、栏杆上白釉的雪橇滑道般的拱形楼梯,通往二楼的赌场。天花板上有星星在闪烁,酒吧的入口幽暗深邃,一团深紫,犹如记忆中残存的噩梦,连着一个顶端搭了巨大埃及彩色头饰的白色甬道,正前方是一面巨大的圆镜。

我的耳边响起一声轰鸣,我的头就像一大团粉红色的爆竹,在天幕上炸裂开来,散成碎片,缓缓落下,变得苍白,最后熄灭坠入海浪中。无边的黑暗吞噬了我。

半英里外的山顶上有两座别墅,都没开灯,只有月光打在墙上。山上很冷,但空气很清新,天上的星星像一粒粒抛光的铬块。

从安古洛大道远处传来一阵警笛声。声音从紧闭的窗外传来,模糊不清,仿佛郊狼在山顶嚎叫。

四周仍是一片死寂,充斥整个房间,甚至要溢出屋外。一只小鸟在屋外的树上鸣叫,让这片死寂显得更为浓厚,仿佛切下一块,可以涂在面包上。

“然后呢?”他的声音小得像粒弹珠。

夜色如此平静,我抽着烟斗,看着湖色天光,也看着一只停在松树树梢上等待天色变黑好唱一首晚安曲的知更鸟。

她的声音有点模糊,仿佛从雾里传出来似的。

吕德斯缓缓拿起机枪,嘴唇往后咧,露出牙齿,发出嘶嘶声。然后他又慢慢把机枪放下,把手伸进外套里。他掏出一把鲁格自动手枪,用拇指把保险扳开。他把枪移到左手上,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们。所有表情逐渐从他脸上退去,面如死灰。他举起手枪,同时右手臂很快僵直地抬高到肩膀的高度。
“希特勒万岁!”他尖声喊。
他很快把枪口放进自己嘴里,扣动扳机。

“这样美好的夜晚,”他说,“却充满了死亡气息。”

他敲敲一扇门,没有人回应。他转动门把手,走进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间里尽管有许多窗户,但还是很阴暗,因为外面靠近窗户的地方长着树木,枝叶紧贴着玻璃,有些窗户还被长长的印花窗帘遮住了。
房间中央那个身材高挑的女郎没有抬眼看他。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睛盯着窗户,身体僵硬,双手在两侧紧握成拳头。
室内所有的光线好像都聚集在了她红褐色的头发上,在她冷艳的脸庞四周形成了柔和的光晕。她穿着剪裁时髦、带有明口袋的蓝色丝绒西服套装。一条蓝边白手帕从胸前的口袋里露出来,叠得很整齐,好像玩世不恭的男子的手帕。

——《西班牙血盟》

德拉杰拉快速直起身子,走回木屋,来到客厅放着半瓶威士忌的桌子旁。他拔出瓶塞,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等了一会儿,又接着喝。
他大声说:“嗬!”威士忌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神经,他不停地发抖。

德拉杰拉发动车子,掉了个头,开上了公路平滑的水泥路面。远处的山谷一片迷茫,更远处,一些巨大的山峰耸立在天边。德拉杰拉让车子缓缓地滑行着,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两人都直直地盯着前面,一言不发。

德拉杰拉用力猛打方向盘,突然让车子转向左边,冲入一块满是干草的红壤空地,踩住了刹车。车胎直滑动,车身左摇右晃。随着一声尖厉的叫声,车子像个醉汉似的停下来了。

大办公室里有两个人。刑事组长托德·麦金坐在一张笨重的办公桌后,锐眼看着德拉杰拉走进来。他是个块头很大、肌肉松弛的家伙,长着一张好像永远都不快乐的长脸,一只眼睛看上去有点儿斜视。
坐在桌尾的圆椅上的人衣着考究,皮鞋光亮,戴着珍珠灰的帽子和灰色手套,一根乌木手杖靠在他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他长着一头很惹眼的柔软的白发,英俊的脸显然经过精心的保养,因为经常接受按摩而显得红润。他朝着德拉杰拉微笑,笑容显得很愉悦,又带有讽刺意味。他抽着插在长长的琥珀烟嘴里的香烟。

他走了出去,德鲁盯着在一声干脆的咔嚓声中被轻轻关上的门。因为愤怒,他红润的脸上此时一片灰暗,肌肉绷得紧紧的。他拿着琥珀烟嘴的手不停地发抖,烟灰落在熨得笔挺的裤子膝盖上。
“老天,”他冷冷地暗自说,“也许你是滑溜的西班牙人,也许和玻璃一样滑溜——但是要在你身上戳个洞可是非常容易。”
他站了起来,满腔的怒气使得他动作迟缓、笨拙。他小心地把裤子上的烟灰拍掉,伸手去拿帽子和拐杖,指甲修饰得很整洁的手指仍在颤抖。

凌晨一点,守夜门卫卡尔关掉了温德米尔旅馆大厅里三盏台灯中的最后一盏。蓝色地毯的颜色暗了一两成,墙壁好像退缩到了遥远的地方,椅子上则躺着一个个慵懒的身影,角落里仿佛充溢着宛若蛛丝一样密集的回忆。

——《我在等候》

他轻轻地往前挪,打开收音机。温暖的空气里响起了不太清楚的华尔兹音乐。一段俗气的华尔兹音乐,不过还是华尔兹。他把音量调大,沉闷的旋律从音箱里流泻出来。自从维也纳死了,所有的华尔兹都沉闷无比。

冰河一般的沉默又降临在他们之间。这个人慢慢地挺直身子,脸上顿时变得毫无表情,但是眼睛显得很机警。托尼将身子朝他那边凑了凑。在他看来,托尼矮矮胖胖,一脸和善,表情平和,眼睛如同森林里的水一样纯净。

他摘下耳机,将它丢在交换机上,迅速从玻璃屏风后朝门厅走去。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卡尔顿的入住率达到了三分之二。三级浅浅的台阶下的大厅内灯光昏暗,守夜的门卫已经清理完毕。这里显得空荡荡的——宽敞的空间内摆着看上去朦朦胧胧的家具,地上是奢华的地毯,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收音机的声音。米勒走下台阶,快步走向传出声音的地方。他转了个弯,穿过拱门,看见一个男人舒展着身子惬意地躺在一张淡绿色的长沙发上,全旅馆的靠垫好像都拥在了这个人的身边。他侧身躺着,双眼迷离地听着两码之外的收音机的声音。

——《黄裤王》

这个乐队指挥撒手撒脚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手肘边摆着一只不太干净的高脚杯。他吹奏长号时让它在空中画了一个紧凑的圆圈,灯光在号身上流转。

密闭的房间里,枪声听起来震耳欲聋。衣橱的镜子碎裂了,玻璃纷飞,一个碎片像剃刀一样划破了史蒂夫的脸颊,鲜血像一根细线似的涌出皮肤。

史蒂夫就站在门边,眼睛打量着大厅入口处的乳白色玻璃墙面。柔和的光线从玻璃后射进来,玻璃上刻着帆船、丛林野兽、暹罗宝塔、尤卡坦神庙等图案。门的四周镶着镀铬金属框,宛若相框。沙洛特夜总会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有品味,左边酒吧间的交谈声也不显得嘈杂,而隐隐约约的西班牙背景音乐就像雕扇一样轻柔、细腻。

门在两级台阶之上,两边都挂着灯笼,窥视孔上面有一个铁花格。他敲了门后,铁花格打开了,一个女孩往外看了看。她长着一张鹅蛋脸,嘴形像丘比特的弓,眉毛被修饰得弯弯的,褐色的头发呈波浪状,眼睛宛如两颗新鲜的、亮闪闪的栗子。

莱奥帕迪,这个高大迷人的男人安静地平躺在床的中间,脸呈蜡色,死相不自然,甚至连他的八字胡看起来都像是假的。半睁开的眼睛像大理石一样无神,好像自始至终就是失明的。他仰面朝天躺在床单上,床罩垂下去盖住了床脚。
金穿着黄色丝质睡衣,是直接套上去的那种,翻领,又薄又宽松,胸口那一块颜色很深,那是因为染上了血迹,就好像吸墨纸吸了墨似的。他光秃秃的棕色脖子上也有一些血。
史蒂夫盯着他语气平淡地说:“穿黄色衣服的王。我曾经读过一本叫这个名字的书。我猜他喜欢黄色。昨天晚上我收拾了一些他的东西,其实他才不怯懦呢。像他这种人通常都是——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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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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