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这个婆罗门人的漂亮男孩,是在楼房的阴影里,在阳光下河滩边的小船里,在沙尔瓦德树和无花果树的浓荫下长大的,这只年轻的鹰是和他的好朋友戈文达,另一个婆罗门的儿子,在一起长大的。当他在河岸边沐浴、作神圣的洗礼、作神圣的献祭的时候,阳光晒黑了他光滑的肩膀。当他在芒果树丛里玩儿童游戏时,在倾听母亲唱歌时,在作神圣的献祭时,在聆听自己父亲和教师的教诲时,在和智慧的长者谈话时,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常常会流露出一抹阴影。悉达多早已参加智慧长者们的谈话,他和戈文达一起练习雄辩,练习欣赏艺术,练习沉思潜修。他早已懂得如何无声地念诵“唵”,这是个意义深刻的字,他不出声地吸一口气,说出这个字,又不出声地呼一口气,说出这个字,他是集中了自己全部精神念诵的,额头上闪烁着体现灵魂纯净的光辉。他早已懂得,如何在自己生命内部掌握阿特曼,使自己不可摧毁,使自己和宇宙完全一致。

——「婆罗门的儿子」​

直至晨曦微露,住宅前面的马路上开始喧闹时,他才有点瞌睡懵懂,他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就在这片刻中,他做了一个梦:
卡玛拉有一只金色的鸟笼,里面养着一只奇异的鸣鸟。他梦见了这只小鸟。他梦见这只小鸟变哑了,而从前它每天清晨时分总是啁啾鸣啭。他很奇怪,便走近鸟笼,这才发现这小鸟儿已经死了,直挺挺地躺在笼底。他取出这只死鸟,在自己手里握了一忽儿,然后把它扔了出去,丢在马路上,就在这扔出去的一瞬间,他感到很害怕,觉得心里有一阵刺痛,似乎他在扔死鸟时把一切有价值的和美好的东西也一起扔了出去。
醒来后,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深深的悲哀所笼罩了。他看到自己以往的生活是无聊的,既无价值又无意义;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生气勃勃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珍贵或者值得保留的东西。他是孤单的,心里很空虚,好似河滩上一艘遭难搁浅的破船。
悉达多情绪阴沉地来到那座属于他自己的花园,关闭好小门后,在一棵芒果树下坐下来,感觉死神已进入他心中,感觉满怀恐惧,他坐着,思索着,觉得有什么在自己体内死亡了,枯萎了,正在走向尽头。他慢慢集中起自己的思绪,一生所走过的全部道路再度在脑海中浮现,首先是最早年的日子,那时他已能够沉思潜修。他曾否经历过幸福、自己认为是真正欢乐的日子呢?噢,有的,他曾经有过好多次这样的经历。少年时代的他就品味过这种欢乐,当他赢得婆罗门人赞扬的时候,当他在背诵圣诗,在和学者们辩论,在担任祭祀仪式的助手时都有过这种感觉,他显得出类拔萃,远远超过自己的长辈们。那时他心里有过这样的感觉:你面前有一条路,你正受到它的召唤,神在期待着你。接着又到了青年时代,他努力赶超一大群和他同样不断追求更高思想目标的青年,他为婆罗门的思想而痛苦过,每一次达到新的知识领域的同时,心里新的求知欲又被点燃了。于是他总又听见同一个声音在呼唤:“向前!向前!你正受着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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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受了这个声音,选择了沙门生活,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他又一次听从这个声音离开那批沙门来到那个完人身边,后来也是这个声音让他离开那个完人走向了捉摸不定之中。他已有多少时间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了,他已有多长时间不再攀登高峰了,他这些年走过的道路何等平坦、何等荒芜,许多许多长长的年代,他没有高尚目的,没有心灵欲求,没有任何提高,他满足于小小的娱乐,然而事实上从来不曾满足过!连他自己也并未意识到,他在这些长长的年代中是努力于、渴望于成为所有许多人中的一个人,成为儿童似的人,但是这些年他的生活较之其他人的生活却远为悲惨和困难,因为他们的目标和他的大不相同,还有他们的忧虑,卡马斯瓦密这类人的整个世界对他也仅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只是一场供人观赏的舞蹈、一幕喜剧而已。唯独卡玛拉是他真心所爱的,是他十分看重的——但是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还需要她吗,或者她还需要他吗?难道他们要玩一场没有尽头的游戏?为这场游戏而活着是必要的吗?不,这是不必要的!这场游戏的名字叫僧娑洛,一场儿童玩的游戏,这场游戏也许玩起来很迷人,一次,两次,十次——但是可以永远、永远一再地玩下去吗?
悉达多顿时明白,这场游戏已经到达终点,他不能再继续玩下去。一阵寒流朝他身上袭来,侵入了他的内心,于是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些东西业已死亡。
那一天他整日坐在芒果树下,思念着父亲,思念着戈文达,思念着加泰玛,为了成为一个卡马斯瓦密式的人而离弃他们是应该的吗?夜幕降临时,他依然坐着不动。他一面抬头仰视着天上的星星,一面想,“我现在还坐在自己的芒果树下,还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微微一笑——他本人拥有这么一座花园,拥有这么一棵芒果树是正确的吗?是必要的吗,难道不是一场愚蠢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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