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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挪威】

▷第一部 瓦拉
就在那个瞬间,一阵冷风从上方吹来,一道邪恶的巨大黑色翅膀的阴影笼罩着她。……那女人跌至地上,回头跑进山洞里躲了起来。不过为时已晚,她把死亡释放到了世上,那只名叫纳拉登的蝙蝠就是象征。

▷第二部 穆拉
舞台上传来有东西喷洒而出的声音,像是有人正在鼓掌。哈利总算看清楚了。脊椎自女王那没了头颅的衣领中凸了出来,就像一条白色虫子正在缓缓上下点头。鲜血自裂口处喷洒而出,溅到舞台上。

▷第三部 巴巴
他打开窗户,凝视前方的屋顶。气温降了下来,但空气依旧暖和,混合了城市各个角落的人以及食物的气味。这是这颗星球最美丽的城市,也是这颗星球最美丽的夏夜。他抬头望向星空。

“我遇到过一个老人,”哈利用挪威话说,她惊讶地望向他,“他是亚马孙河的一个船长,他才用葡萄牙语说了三个词,我就马上知道他是瑞典人了。重点是,他在那里已经住了三十年,而我甚至还听不懂葡萄牙语。”
一开始,红发女孩还有些困惑,但随即笑了起来,颤动的笑声让哈利联想到某种罕见的鸟。
“这么明显?”她用瑞典话说。她有一副低沉平稳的嗓音,发音稍微带点卷舌。
“是语调,”哈利说,“人永远摆脱不了语调。”

“你起得还真早,霍利,”麦科马克说,“这样很好。大脑效率最高的时段是六点半到十一点,要我说,之后根本是一团糨糊。这里的清晨挺安静的,九点以后,吵到我连二加二都很难算得出来。你可以吗?我儿子说他得开着音响才能做功课,太安静容易分心。你能理解这种说法吗?”
“呃——”
“总之,昨天我受够了,冲进他房间关掉那台见鬼的机器。我儿子尖叫着:‘我要听音乐才能思考!’我说他应该像正常人一样读书。他说:‘每个人本来就不同,爸。’他气得要命。没办法,他正值那个年龄。”

东半球的太阳落下时,他们行经树木与低矮的房屋,一同笑了起来。
他们抵达悉尼前天便暗了。但位于市中心的电视信号塔就像一个巨大的灯泡,为他们指出方向。安德鲁驶进环形码头,歌剧院就在不远处。一只蝙蝠迅速地在车灯前不断飞舞。安德鲁点燃一支雪茄,示意哈利留在车上。
“对原住民来说,蝙蝠是死亡的象征。你知道吗?”
哈利不知道。
“想象一个地方,那里的人与世隔绝了四千年之久。由于海洋将他们与最近的大陆隔绝开来,所以换句话说,他们没经历过犹太教的时代,更别说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了。就算如此,他们还是靠想象力创造了自己的来历。深爱所有生命,并致力于照顾他们的造物主拜阿米,创造了第一个人类贝鲁克伯。反正这个拜阿米是个大好人就对了,也有人会叫他‘伟大的父爱圣灵’。拜阿米把贝鲁克伯与他的妻子安排在一个很棒的地方生活,并在附近留下一棵刻有他印记、叫作‘雅伦’的圣树,而那里则是一群蜜蜂的家。
“‘你可以从任何地方拿取你想要的食物,我把整个国度都赐给了你,但这棵树仍是我的,’他对两个人这么警告,‘要是你们尝试从那里拿取食物,就会有许多不幸降临,紧紧跟随你们。’总之大概就是这类话吧。有一天,贝鲁克伯的妻子正在收集柴火,来到了雅伦树那里。一开始,她被眼前圣树的高耸程度吓了一跳,但由于周围的木材实在太多,所以她并没有顺从内心的第一个冲动——拔腿就跑。再说,拜阿米也没提过木柴的事。当她在圣树周围收集柴火时,听见头上有嗡嗡声掠过,于是抬头看向蜜蜂,看见从树上顺着树干流下的蜂蜜。过去她只尝过一次蜂蜜,而这里的数量足够吃上好几餐。蜂蜜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最后,贝鲁克伯的妻子无法抗拒诱惑,爬上了树。
“就在那个瞬间,一阵冷风从上方吹来,一道邪恶的巨大黑色翅膀的阴影笼罩着她。那是一只叫作纳拉登的蝙蝠,是拜阿米派来守护圣树的。那女人跌至地上,回头跑进山洞里躲了起来。不过为时已晚,她把死亡释放到了世上,那只名叫纳拉登的蝙蝠就是象征,所有贝鲁克伯的后人都会受这个诅咒影响。雅伦树为这场悲剧流下了苦涩的泪水。泪水沿树干流下,逐渐变厚,也就是现在树皮上会有红色橡胶的原因。”

“或许,这是因为人类不管住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不知为何,都会享有相同的幻想与想象力。这是我们的天性,就像连接到同一个硬盘似的。就算我们有许多不同之处,也迟早会得到相同的答案。”

港口的天色已暗,几乎空无一人,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在通往灯火通明的悉尼歌剧院的台阶上,有一对超重的新郎与新娘正摆出姿势让摄影师拍照。他不断指挥那对新人左右移动。他们在移动庞大的身躯时,一副恼怒的模样。最后,他们总算达成共识,而这场在歌剧院前的夜间摄影,则在微笑、大笑,可能还带着些泪水的情况下告一段落。
“这就是人家说的喜气洋洋。”哈利说,“在瑞典也这么讲吗?”
“对,一样,你在瑞典肯定也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比吉塔取下发带,站在港口栏杆旁吹着微风,面对歌剧院。
“嗯,你肯定会。”她又重复一次,就像是自言自语。她把长着雀斑的鼻子转向大海,一头红发被风拂起。
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水母。哈利不知道水母原来可以美成这样。

人性就像一座无法穿越的巨大森林,没有人能知晓里头的全貌。

“从前,有个叫瓦拉的年轻战士,他爱上了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子,叫穆拉,两个人也的确在一起了。瓦拉成功通过部落的成人仪式,已经是个男人了,只要他没结过婚,对方也愿意的话,他就可以娶部落中任何一名他喜欢的女子,而穆拉也答应了。要瓦拉远离心爱的人,简直痛彻心扉,但依照传统,他非得加入狩猎团不可,这样才能将战利品当作给新娘父母的聘礼,接着才能结婚。在某个叶子上挂着晶莹露珠的晴朗的早晨,瓦拉出发了。穆拉给了他一根白色的凤头鹦鹉羽毛,让他别在头发上。
“瓦拉离开后,穆拉去采集婚礼上要用的蜂蜜。只是,蜂蜜没那么容易找到,于是她比平常走得更远,来到一座巨大的岩峡。一阵古怪的死寂笼罩整座峡谷,没有任何鸟叫虫鸣。她正打算离开时,发现了一个巢,里头有几颗白蛋,是她见过的最大的蛋。‘我要把这些蛋用在婚礼上。’她这么想,伸出了手。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岩石间有东西滑行的声音,在她还来不及逃走,甚至张口大叫时,一条黄棕色的大蛇便卷住了她的腰。她拼死挣扎,却无法挣脱,大蛇则开始用力绞紧。穆拉抬头望向峡谷上方的蓝天,试着呼喊瓦拉的名字,但肺中没有足够的空气让她发出声音。蛇身收得更紧,把穆拉这条命就此绞断。她全身的骨头都碎了。那条蛇又滑回它原本藏身的阴影之中。在阴影中根本看不见它,它的颜色与峡谷的树木、岩石的影子完全交融在一起。
“两天后,他们在岩石间发现她被绞碎的尸体。她的父母伤心欲绝,母亲哭着问丈夫,瓦拉回来以后怎么告诉他才好。”
安德鲁用闪闪发亮的双眼看着哈利与比吉塔。
“在破晓之前,营火不比灰烬旺盛多少的时候,瓦拉打猎回来了。虽然这是场辛苦的长途跋涉,但他脚步轻盈,双眼闪闪发光,充满喜悦。他去找穆拉的父母,他们正坐在营火旁,一声不吭。他说:‘这是我带来的礼物。’他带回了相当不错的战利品:袋鼠、袋熊,还有鸸鹋的大腿肉。
“穆拉的父亲说:‘你正好赶上葬礼,瓦拉,你是我们的女婿了。’瓦拉看起来就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难以掩饰痛苦和悲伤,但身为一名强悍的战士,他忍住眼泪,冷冷地问:‘为什么她还没下葬?’父亲回答:‘因为我们直到今天才发现她。’‘那我可以为她咏唱,呼唤她的灵魂。巫医可以治疗她断裂的骨头,我可以带回她的灵魂,把生命注入她体内。’父亲说:‘太迟了,她的灵魂已经前去与所有女人的灵魂会合了。但杀她的凶手还活着。你知道你该怎么做吗,我的女婿?’

“瓦拉不发一语地离开。他与部落中其余的未婚男子住在同一个洞穴里。他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几个月过去后,瓦拉依旧单身,拒绝参加歌舞仪式。有些人认为他是在努力硬起心肠,试图忘记穆拉。而有些人则认为他是想追随穆拉,前往女子死后的国度。‘他不会成功的,’那些人说,‘男人跟女人的灵魂在不同的地方。’
“一名女子来到营火旁,坐了下来。‘你们全错了,’她说,‘他是沉浸在思考中,计划为他死去的女人复仇。你们以为抓起一支矛就可以杀掉巴巴这条黄棕色的巨蛇?你们从未见过它,但我年轻时见过它一次,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的头发全白了。那是你能想象的最可怕的景象。记住我说的话,只有一种方式可以打败巴巴,就是勇气和智慧。我想那个年轻战士就拥有这项特质。’
“第二天,瓦拉一脸激动。他的双眼闪闪发光,当他问有谁可以陪他采集橡胶时,看起来甚至兴奋不已。‘我们有橡胶,’他们说,惊讶地发现瓦拉的心情很好,‘你可以拿一点去。’‘我要新鲜的橡胶,’他说,朝他们讶异的脸放声大笑,并说,‘跟我一起来,我要让你们知道我打算怎么用那些橡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加入了他的行列。收集完橡胶后,他带领他们前往那座巨大的岩峡。他在最高的树上建了平台,叫其他人退到峡谷出口,并与他最好的朋友爬上树,在那里大喊巴巴的名字。太阳高挂在空中,回音响彻峡谷。
“它出现了——黄棕色的巨大蛇头左右摇晃,寻找声音来源。它周遭有一群黄棕色的小蛇,显然是从穆拉那时看到的蛋里孵出来的。瓦拉和他的朋友把橡胶揉成一个个小球。巴巴看见树上的他们时,张开大口,伸出舌头,朝他们直冲而去。此刻正值中午,太阳将巴巴血红森白的下颌照得闪闪发亮。巴巴发动攻击时,瓦拉朝巨蛇张开的嘴巴扔出最大的橡胶球,巨蛇则本能地用獠牙一口咬下。
“巴巴在地上翻滚,无法吐出卡在嘴里的橡胶。瓦拉和他的朋友用相同的方式对付其余小蛇。很快,它们的嘴全被封了起来,变得毫无杀伤力。瓦拉叫来其他人,毫不留情地杀光了所有的蛇。毕竟,巴巴曾杀害部落中无数个家庭的漂亮女儿,而巴巴的后代,总有一天也会长到它们母亲的大小。从那天起,恐怖的黄棕色巨蛇巴巴,在澳大利亚变得极为罕见。然而,随着时间一年一年地流逝,我们也害怕这些蛇默默地长得更长、更大了。”
安德鲁一口喝下剩余的金汤力。
“故事的寓意是什么?”比吉塔问。
“爱情是比死亡更难解的谜团。还有,你们得多提防蛇才对。”

“直觉其实只是经验的总和。在我来看,所有你经历过和知道的事情,还有潜伏在潜意识中、你察觉或没察觉到的事都可以算在里头。通常你不会注意到这头睡兽,它就待在那里,一边打呼,一边吸收新的事物。突然间,它会眨眨眼,伸个懒腰告诉你,嘿,我以前见过这个画面,然后帮你还原画面中的每个细节。”

人性是一座辽阔、难以穿越的森林

“嘘,别吵醒大白鲨。”哈利说。
比吉塔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完全没碰过酒杯。
“一小杯红酒不会有事吧?”她说。
“会,肯定会。”哈利回答,“会有影响。”他笑着把她拉向自己。“先别提这个了。”他吻了她。她一面颤抖,一面深深吸气,像是为了这个吻早已等待了永恒。
哈利惊醒过来。他不知道水中的绿光是从哪儿来的。不管是悉尼上空的月光,还是陆地的探照灯,现在都已消失无踪。蜡烛已经烧尽,四周一片漆黑。他却有一种正在被监视的感觉。他拿起比吉塔身旁的手电筒打开。她用那半边的垫子裹着自己,身上没穿衣服,一脸满足神情。他把灯光照向玻璃墙。
一开始他还以为看到的是自己的倒影,双眼习惯灯光后,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在冻结前跳了最后一下。大白鲨就在他旁边,以毫无生气的冰冷双眼盯着他。哈利吐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凝结成苍白、濡湿的脸孔,就像是溺死的人。这只大白鲨实在太巨大了,仿佛塞满了整座水槽。它的牙齿自下颌突出,像是孩子用扭曲的线条画出的三角形,也像白色的利刃,随意排列在看不见牙床的上下颌中。
它游至哈利上方,了无生气的双眼始终盯着他看,凝聚成一种带着恨意的眼神。如同死尸般的白色身体毫无起伏地缓缓游过他手电筒的光束,好像此刻永远不会结束。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对吧?你之前走过的人生全写在你自己身上,写给那些读得懂的人。”

折 

哈利回忆起圣乔治剧院接下来的事情时,感觉就像身处雾气之中。奥托浴室里的蒸汽四处弥漫,连走廊里管理员的轮廓也模糊不清。当时他正试图打开道具室的门。从锁孔看进去,视线所及是一片红色。他们破门而入时,看见正在滴血的断头台。由于无法防止其他表演者在道具室门口看见奥托散落在房间各处的尸体,因此四周全是尖叫。但奇怪的是,那些尖叫听起来模糊不清,仿佛被调低了音量似的。
尸体的四肢挂在各个角落,像洋娃娃的手臂与双腿一样。墙壁与地板全溅满货真价实的黏稠血液,血凝结成了暗红色。没了四肢的躯干倒在断头台的木板上,血肉模糊,上头有圆睁的双目,小丑鼻,以及涂着口红的嘴巴与脸颊。
蒸汽附着在哈利的皮肤、嘴巴与上颚上。他看见莱比自雾气中探出身影,就像慢动作一样走来,在他耳边低声说:“安德鲁从医院里跑了。”

半开的窗外,可听见的热闹夜生活——汽车、摩托车、角子机的声音,还有手风琴与节奏强烈的舞曲的声音。在这些声音底下,则是人们大声交谈、怒吼与大笑等喧哗声,就像是人类版蟋蟀的叫声。

通过褪下的衣物,她同样褪下了他的防备。
她就这么站着,白皙的肌肤仿佛照亮了整个房间。
“过来。”他说,声音比自己预期的还要模糊。他掀开被子一侧,她却没有反应。
“看着我,”她轻声说,“看着我。”

灯光师凸起的双眼,让他就像一条刚被抓到水面上的深海鱼。

“人性是一座辽阔无尽的阴暗森林,长官。”

“我当了一辈子警察,霍利,但每次我看着身边的同事,还是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干这行,又为什么要帮别人打他们的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谁愿意为了伸张正义,就经历这么多别人身上的苦痛?他们全是笨蛋,霍利。我们也是。但我们乐于当个笨到无药可救的人,以至于我们相信自己可以成就什么。
“我们有可能被枪打成蜂窝,被摧毁,最后跳进大海。但我们还是持续不断地当个笨蛋,只因为相信有人需要我们。就算有一天,我们可以冷静地看穿这些假象,也为时已晚,因为我们早已成为警察,人早就进了战壕里,没有回头路了。到时,我们只会想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我们的余生注定要当个维护正义的人,也注定会失败。但让人欣慰的是,真相是一种相对的东西,是有弹性的。我们可以不断扭曲它,直到可以放进我们的生命里。至少有一部分是这样吧。有时,只要能抓到一个坏人,就足以让我们稍感安心了。但大家都知道,长久下来,这种消灭社会害虫的行为并不健康。你会亲自去尝对付害虫的毒药。
“重点是什么呢,霍利?那个人始终待在炮塔里,然后就这么死了。有什么好说的呢?真相是相对的。没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明白,极端的压力会对人造成什么影响。刑事精神病学家试图在病患与罪犯间划清界限,他们会扭曲真相,好让这些人适用他们的理论模型。我们有法律规范,好让一切尽善尽美,希望消灭街上那些少数的破坏秩序的人。记者则像是理想主义者,抱持着信念,署名揭露别人的事情,借此奠定某种正义。但真相呢?
“真相就是,没有人活在真相里,这就是为什么没人关心真相。我们为自己建构的真相,只不过是符合某个人的利益,且受到他们握有的权力的拉扯,所得到的总和罢了。”

哈利轻轻点头,就这么离开。
轻柔的夜风并未舒缓他的头痛,心中的阴霾也使他无法开心起来。哈利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一只小动物穿过海德公园的小径。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只大老鼠,等到经过时才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小坏蛋正抬头注视着他,它的双眼在公园灯光下闪闪发光。哈利从未见过这种动物,但觉得应该是负鼠。这只动物并未被他吓跑,反而好奇地嗅个不停,发出奇怪的尖锐叫声。
哈利蹲了下来。“你也在纳闷自己在这座大城市里到底在做什么吗?”
动物以歪头作为回答。
“你怎么想?我们明天要起身回家吗?你回你的森林,我回我的国家?”
负鼠跑开了,它不想被人游说自己该去哪里。这里就是它的家。公园里、车辆之间,还有垃圾桶中。

他看着她,她与他的目光相遇,对他很快笑了一下,便望向别处。这笑容就像你在电车上无意间盯着别人太久时会得到的一样。

他打开门。灯是关着的。
“哈哈。你知道吗?每次你从一个地方离开时,总会想都不想就自动把灯关了,接着就会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关灯……不觉得很好笑吗?”
哈利全身一僵,直盯着约瑟夫看。

风沿着碎石路吹过,卷起一阵沙尘,飘过围绕墓园的低矮石墙,直至一小群哀悼者之间。哈利不得不眯起双眼,避免沙尘吹进眼里。强风将衬衫与外套的衣角拂起,从远处看,这些人像在安德鲁·肯辛顿的墓前跳舞一样。
“这风根本就是从地狱里吹来的。”沃特金斯在牧师吟诵时低声说。
哈利想着沃特金斯的用词,希望他是错的。很难辨认这风是从哪儿吹来的,但的确来得又急又快。如果这阵风是来带走安德鲁的灵魂的,肯定没人会说这阵风做事不力。赞美诗的书页飘了起来,墓地旁覆盖泥土的绿色帆布不断拍动,有些没戴帽子的人压着头发,其余人的发型则乱成一团。
哈利没有听牧师在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墓旁那些眯起眼睛的人。比吉塔的头发往后飘起,像一道喷射出的红色火舌。她与他眼神交会,却没有任何表情。

葬礼结束后,人们开始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哈利走在比吉塔后方,她停下脚步,好让他跟上。
“你看起来好像生病了。”她头都没抬地说。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生病的模样。”他说。
“所以你生病时看起来不像生病?我只说你看起来很像病了。你真的生病了吗?”
一阵风将哈利的领带拂起,盖在他的脸上。
“或许有些小毛病吧,”他说,“但没有病得很重。你看起来像水母,尤其是头发飘到……我脸上的时候。”哈利从口中捻出一根红色发丝。
比吉塔笑了。“你该感谢你的幸运星,我不是立方水母。”她说。
“不是什么?”
“立方水母,”比吉塔说,“在澳大利亚很常见。它的刺比一般水母毒性要强,可以说……”
“立方水母?”哈利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转过身。是图文巴。
“你好吗?”哈利说,向他解释是因为比吉塔的头发吹到他脸上,才有了这个比喻。
“如果是立方水母的话,会在你脸上留下红色条纹,你会不断尖叫,就像有人抽你二十鞭一样,”图文巴说,“你会在几秒内虚脱,毒素会让你的呼吸器官瘫痪,让你呼吸困难,要是没有及时医治,就会在相当痛苦的情况下死亡。”
哈利举起双手做出阻挡动作。“谢了,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图文巴点头。

虽然很多部落都相信会有死后世界,有些则相信轮回,认为灵魂会不断转世为人,甚至还有人相信灵魂可以回到世上。有些部落则相信,在星空中看得见死者的灵魂。说法有很多,但其中的共通之处是,他们相信在经过所有阶段后,我们迟早会迈向真正的终极死亡。就这样。你成了一堆石头,就此消失无踪。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这种想法。那些关于永恒的观点实在让人觉得很累,你不这么觉得吗?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让她的皮肤看起来就像透明的一样。

“我得到的女孩是个和男友分手只为跟他最好的朋友在一起的人。”
“而对她来说,你则是那个不择手段地利用好朋友,借此得到她的人。”
“完全没错。这件事将永远存在。或许表面上还好,但一切就这么默默累积,让我们互相鄙视对方。我们就像是可耻的谋杀案共犯。”
“所以你不得不凑合着继续这个并不完美的关系。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别误会。从很多方面来说,我认为我们一起背负的罪恶感让我们更加亲密。我觉得我们有好一阵子是真心相爱。有些时光相当……完美。就像水珠一样,也像是一幅美丽的画作。”

根据经验,特迪知道受欢迎的事物只是一时的。一方面,大众总是追寻新鲜的东西;而另一方面,这一行也有个糟糕的倾向,会不断地消损舞者未来的生命。
“你也知道,好的脱衣舞需要热情,”特迪在舞曲节奏中大喊,“没有多少女孩可以保持热情,所以很难持续下去。每天要表演四次,绝对会让人丧失兴趣,连观众都忘了。我过去看过太多这种事了。不管你有多受欢迎,明星只要一失去光芒,有经验的人保证看得出来。”
“怎么看?”
“这么说吧,她们是舞者,得听着音乐融入其中。当她们开始‘急躁’,有抢拍的情况发生时,你绝对不会误以为那是太过热情的表现。正好相反,那是她们感到厌烦,想要尽快结束的迹象。除此之外,就连舞步也会变少,她们会用更多挑逗的动作来取代完整的舞步。就跟一个说了太多次相同笑话的人,会逐渐跳过一些重要的细节一样,但那些细节才是会让人大笑的关键。这就是其中的难处——肢体语言不会说谎,还会传达给观众。那些女孩都留意到了这个问题,于是想帮表演加料。为了解决问题,她们会在上台前喝几杯酒。偶尔还会做过头,接着就……”特迪伸出一根手指,举至鼻孔前嗅了嗅。
哈利点头。这全是耳熟能详的桥段。
“她们发现毒品不像酒精那样会让人晕头转向,听说还可以保持身材。很快,她们就会需要更多毒品助兴,好让每天晚上都有最佳表现。不久后,她们变得需要毒品才能上台表演。副作用很快就会变得明显,她们会发现自己失去专注力,开始厌恶那些不断欢呼的醉酒观众。接下来的某一晚,她们走下舞台时会生气地哭个不停。她们会说服经理放自己一个星期的假,然后才回来工作。但她们再也感受不到激情,也无法在心里找到让一切回归正轨的感觉。观众也会用脚来投票,最后她们只好走上街头,继续讨生活。”

“或许吧。不过就跟我说的一样,我记不起来了。我自己那时也很少保持清醒。”
哈利在沙滩上用手肘撑起身子,环视大海。浪潮涌起,白浪顶端先是升起,维持了一秒后又落了下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碎玻璃一样,撞上邦代海滩远方的崖壁。
“但我后来还见过她一次。在那次意外发生后,她来医院看过我。我睁开眼睛,一开始还以为是做梦,看见她坐在床边,脸色苍白,跟透明的没两样,就跟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漂亮。”

等到独自一人后,他打开窗户,凝视前方的屋顶。气温降了下来,但空气依旧暖和,混合了城市各个角落的人以及食物的气味。这是这颗星球最美丽的城市,也是这颗星球最美丽的夏夜。他抬头望向星空。无垠的空间里有着微弱而闪烁的星光,只要你看得够久,它就像是有生命似的,正在不断脉动。一切实在美得没有道理。
他检测自己的情绪,知道自己无法冒险让其流露出来。还不行,现在不行。先是美好的部分。他用双手捧着比吉塔的脸,她大笑时双眼的模样。接下来是不好的部分。他之前不得不与那些情绪保持距离,此刻却接纳了它们,好像是要感受那些情绪拥有的权力。
他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艘位于海底深处的潜艇里。水压很强,周遭传出挤压的碰撞声。他只能希望船体可以浮起。他这辈子不断训练的自制能力总算展露出了价值。哈利想着,等世俗的躯壳死去后,灵魂就会变成星辰。他克制着自己不去寻找最特别的那颗星。

你知道人的大脑可以运作得多快吗?你知道吗,那些我们花了一整晚,好不容易安排出的盘根错节的梦幻计划,在大脑全速运转的情况下,其实只需要几秒就能想出来?我就是这样想出了计划——让一切看起来像是安德鲁主谋的。

他挂断电话。通话期间,天色已瞬间转成黄昏,房间里一片昏暗。一只蟑螂的弯曲触角从门缝中探了进来,确认里头是否安全。哈利将床单盖在身上,整个人蜷缩起来。窗外的屋顶上,一只笑翠鸟开起了夜间演唱会。国王十字区给自己上紧发条,开始另一个漫长的夜晚。
哈利梦见了克莉丝汀。他或许在快速眼动期的两秒之间做完了这个梦,但梦境跨越了半辈子,所以实际上可能更久一点。她穿着哈利的绿色浴衣,抚摸着他的头发,叫哈利陪她一起。哈利问她要去哪里,但她当时站在半开的阳台门前,窗帘在身旁飘动,后院中的孩子们正在大声吵闹,他没听见她的回答。时不时地,他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以至于视线中遍寻不着她的身影。
他下了床,朝她走近,想听清楚她说的话,但她笑着跑到阳台,爬上栏杆,像绿色气球般飘了起来。她飘到屋顶大喊:“大家快来!大家快来!”在后来的梦境中,他四处奔波,问每个人知不知道派对在哪里举办,但他们要么不知道,要么早就上路了。接着他又去了福隆纳游泳池,但身上的钱不够买票,只好爬过栏杆。到了另一边后,他发现他把自己割伤了,在身后的草地、瓷砖以及通往十米跳台的台阶上留下血迹。那里没有人,所以他仰躺在地上,望向天空,听着血珠从泳池边缘滴下去时发出的轻微的溅水声。在太阳的方向,他觉得自己可以辨识出一个飘浮的绿色人影。他把双手放在眼前,就像望远镜一样,清楚地看见了她。她漂亮极了,几乎透明。
他被一声有可能是开枪的声音吵醒,就这么躺着聆听雨声,以及国王十字区的纷乱吵闹。一会儿后,他又睡着了。在这一晚剩下的时间里,哈利再度梦见克莉丝汀,或者想象着克莉丝汀。只是,在某些片刻,她变成了一头红发,还说着瑞典话。

有一年暑假,哈利的父亲带他去划船,抓到了一条巨大的比目鱼。那条鱼是白色的,大到难以想象,但就算如此,哈利还是口干舌燥,双手抖个不停。他母亲与祖母都兴奋地拍手叫好,带着鱼走进厨房,马上用发亮的刀切起逐渐冰冷且正在流血的鱼。在剩下的暑假时光里,哈利总是梦见那只巨大的比目鱼就在船上,凸起的双眼冻结在恐惧的表情中,像是无法相信它就要死了。接下来的圣诞节,哈利的盘子里被放了一些果冻状的东西,他的父亲自豪地告诉每个人,他与哈利在伊斯峡湾如何钓到那只大比目鱼。“我们觉得可以在这个圣诞节尝点新菜色。”他母亲说。那东西有着邪恶的死亡气味,哈利离开餐桌,双眼含泪,感到怒不可遏。
此刻哈利坐在一辆疾速行驶的车子后座;他闭上双眼,看见自己直冲入海,海中有一只像水母的东西,红色的触手在锚绳旁聚集在一起,随着每次锚绳拉扯,触手停下又张开,向上划水游动。那东西接近海面时散成扇形,试着遮挡底下全裸的白色身体。锚绳缠在她的颈子上,失去生命的尸体,哈利有股疏离而怪异的感受。
然而,当他们把她翻至正面时,哈利又有了那种感觉。跟那个夏天一样,灰暗的眼神中带有惊讶,仿佛在控诉最后的问题:就这样了?一切真的就这样结束了?生命与死亡,真的如此平淡乏味?

“蜥蜴在唱歌。”哈利突然在后座说。这是他们自进入车里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沃特金斯转过身去,莱比则从镜子里看着他。哈利咳了几声。
“这是安德鲁以前说的。蜥蜴与蜥蜴族的人,拥有通过唱歌制造狂风暴雨的能力。他说,蜥蜴族用唱歌、拿石刀自残的方式创造了大洪水,为的是淹死鸭嘴兽,”他虚弱地笑了笑,“几乎所有鸭嘴兽都死了。但还有几只活着。你知道它们做了什么吗?它们学会了在水底下呼吸。”
第一滴大雨打在风挡玻璃上,发出了声响。
“时间紧迫,”哈利说,“图文巴很快就会发现我们打算抓他,接着就会像老鼠躲进地底一样消失无踪。我是我们中唯一能与他联系的人,现在你可能想知道我能否控制自己。我该怎么说呢?我想我很爱那个女孩。”
沃特金斯看起来十分不安,莱比则缓缓点头。
“但我得学会在水底下呼吸。”哈利说。

西边是蓝山山脉,它之所以是蓝色,是因为那里有相当特别的桉树,从远方就能看到树木散发的蓝色蒸气。这是约瑟夫告诉他的。他还说,那后头就是他的祖先、那些半游牧的原住民称之为家的地方。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干旱平原,也就是内陆地带,是这块大陆占地最广的区域,也是个炙热无情的地方,似乎没人能在那里存活。但约瑟夫的族人在白人来到之前,已经在那里生活了数千年。
哈利往下望去。下面的一切看起来如此平静、荒芜,这是个和平、善良的星球。高度计显示二千一百三十四米。约瑟夫如约放开了他。这严重违反了训练守则,但他们独自来这里跳伞,早就破坏了所有规则。哈利看着约瑟夫用手臂夹住身体,获得水平方向的速度,在他的左侧以惊人的速度俯冲而下。
接着只剩哈利一人,就像我们总会遇见的情况一样。但在离地一千八百二十九米的自由落体状态下,这种感觉实在好太多了。
那个灰暗的星期一早晨,克莉丝汀在饭店房间里做出了她的选择。或许她醒来时,新的一天还没开始,她便已感到精疲力竭,于是望向窗外,决定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哈利不知道她决定离开的心路历程。人类的灵魂是一片幽深黑暗的森林,所有的事都只能独自决定。
一千五百二十四米。
或许她做出的是正确的抉择。空药瓶代表她至少没有一丝犹豫。反正总有结束的一天;总有时候到了的那天。铁了心要离开这个世界,肯定是有些让人痛苦的事。当然,只有少数人是因为软弱和一些根本不值得的事才这么做的。
一千三百七十二米。
其余的人则渴望活下去。单纯而毫不复杂。好吧,或许没那么单纯,而是此刻一切都在离他很远的下方。精准地说,是在下方一千二百一十九米才对。他抓住橘色把手朝腹部右侧拉,干脆地拉开伞索,开始计算下坠的高度:“一千零二,一千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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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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