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今天中午,一位前来拜访的翻译家朋友为我们讲述了一位独特的荷兰作家,他写了一部只有动物登场的作品。据说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头只懂一个字的大象写信的场景。在考虑了如何翻译这一个字之后,翻译家选择了“く(ku)”。
“くくくくくくくくく……”
这翻译真是说不出的合适。这是一封多么棒的信,写起来很简单,字的形状就像一片片掰断的饼干一样可爱,读起来像小鸟的叫声,听上去又像女孩忍不住泄漏的轻笑。我忍不住就开始幻想,自己也能收到这样的信。同时,我也惊讶地意识到即使只认识一个字也是可以写信的。对于信所具备的包容能力,简直可以说生出了敬畏之心。
在知道了这个大象的故事以后,我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也来写只有一个字的信,会选择哪个字呢?即使同样是表现笑声,“ほ(ho)”太装腔作势了,“ひ(hi)”和“け(ke)”听起来有点不怀好意,“へ(he)”挺粗俗的,“ら(ra)”太乐观了,“む(mu)”是阴沉的,“こ(ko)”是烦人的,“な(na)”是强制性的,“ま(ma)”是恋母情结,改成“あ(a)”的话,不知怎么的感觉有点太享乐……没想到居然这么难选。
再比如用“と(to)”如何?
“とととととととと……”
看上去是不是很像插着牙签的前菜小食规规矩矩地排成一排?对应的声音,像是一边把手伸向牙签一边在考虑选择哪一个时发出的,有点迷茫、犹豫的感觉。心里完全没底,对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没了自信,喉咙深处仿佛还隐藏着真正想吐出的字眼。我喜欢那样的郑重其事。
或者,用“る(ru)”。
“るるるるるるるる……”
从卷翘的舌头中滚出来,与不知不觉就要唱出来的轻快感不相符,字形像是一列抱着膝盖蹲着的孩子。两膝紧紧地贴在一起,两只手撑在下巴和脖子之间。就算抬起视线,映入眼帘的也只有前面孩子的后背。没有一个孩子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排队,或者在等待着什么。
收到这封信的人,一定会想捏住“る”的前端,把它轻轻地拉起来。这样一来,“る”就会打开,像丝带一样连在一起,孩子们终于可以伸展僵硬的膝盖了。也不用再担心在队伍的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会选择“ん(n)”。
“んんんんんんんんん……”
既像在随声附和,也像是歪着头温柔地反问。像是在思考纠结着,保留答案,先争取时间。肯定一切,原谅一切……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读吧。但,这封信想表达的其实是,这里没有语言。不论是在喉咙深处,在舌尖上,还是在丝带打出的蝴蝶结上,任何地方都没有隐藏任何语言。不管怎么用“ん”填满一张信纸,沉默只会越来越深。我想寄给你的,就是一封这样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