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过去有好多次,我无法从你寄来的信里感觉到重量。虽然文字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你的味道和温暖,但不知为什么信本身没有重量。只要你还在地球上,失去重力这种奇迹是连在空中翱翔的鸟都无法实现的。鸟儿只是挣脱地心引力飞行。它们拥抱着风,迎着风飞翔。并不是打破重力概念纯粹地飘浮着。但你的信,你的文字,不知为何好像冰凉地飘浮在我面前。是的,就像一个从来不知道重力而长大的天使。我是否真的听到了你的声音?我不知道我是否只是做了一个看起来很真实的全息投影,以掩盖这样一个事实:我曾经和你在一起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被纳入另一个国家另一个城镇,而我们将永远无法再次回到那里。
为了捕捉来自宇宙的通讯信号,需要巨大的抛物面天线。如果我们有高度精确的耳朵来代替这种天线,生活会变得多丰富啊!不是为了在街上吵闹的地方听别人说话,也不是用来监听。我只希望尽可能准确地捕捉自己内心细微的话音、声响和通过骨头传来的微弱震颤。忘了什么时候,我们曾经谈论过漂流瓶吧?就像漂到海边的椰子一样,记载着不知哪个朝代文字的绿色瓶子,慢悠悠地漂流到遥远国家的海岸。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一动不动,在暴风雨的日子里忍受着巨浪的破坏力,既不畏惧烈日,也不畏惧严寒。我说想知道是否有办法追踪它们的足迹,但你笑着说,就是像这样无法追踪它们在哪儿才好啊。被鲸鱼吞了怎么办?被油轮的螺旋桨卷进去怎么办?穿过所有这些担心和苦难的文字具有抵抗重力的力量,既然能平安寄到,就说明文字一定正正经经地显现出来了。只要知道投放的场所日期、收到的场所日期,再加上发送者和接收者的名字就足够了,中间发生的事情,可以在各自的脑海中补全。
我们的这番书信来往,或许也是超越时空的漂流瓶奇迹的一个例子。难道不是吗?你心中的湖泊没有潮汐涌动。除非你的瓶子有特殊的力量,否则它只能漂浮在平静的湖面上,等待着风的到来。它到达你居住的岸边的概率,可能比把各种信息装在钛容器里的行星探测卫星到达地球外生物的概率还要低。不要误解,我不是说你是一个外星人。我只对文字能够传达这份原始的奇迹感到很震撼。安妮·弗兰克是个有勇气不断把装着信的瓶子(也许是写作用的墨水瓶)扔进心中湖泊里的人。我做不到这一点。我也不愿去想,如果捡到了我自己扔的瓶子,那是种多么空虚的自我完成行为。我们并不只是为了安慰自己而在写没有人看的文字。那些放进瓶子里的文字,在被捡到之前其实已经被时间读过了。我们把被时间读过一遍的文字和语言,当作崭新的东西来接受。

——「第四封信」

关注

你说:“我不会问你在写什么,在创造什么样的故事。你应该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吧,你自己都不知道语言是从哪里来的。”真是的,什么都被你看穿了。但我也希望你能问我在写什么。只要简单的一两句话,就会成为把我那陷入僵局的思绪向前推进一步的力量。
当我对着打字机盲打,有时绝望会袭来,我就去看你依照自我意志遮蔽掉的窗外景象。我望着透过树丛照在湖面上的夕阳,想象着看不见的小船滑行而不掀起波浪的样子,不管是重还是轻,我梦想着如果能够创造出像这样轻巧滑行的文字该有多好。像现在这样下去,我就要沉入水底了。心脏就要在真空的黑暗中被压碎了。那么至少让我在声音变成文字之前将它们准确传递出去吧。有一天,我会把完成的叙事诗装进瓶子里,绑上沉重的石头沉入湖底。我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我在码头的咖啡馆里听到那个沉睡在湖底的古老村庄的故事。把所有的记忆都像兴建水库时成为牺牲品的村庄一样封印起来是不可能的。因为记忆的粒子比中微子还小,可以穿透所有的障碍。
虽然也不是没有后悔过,要是用铅笔把永远也完不成的创作的一部分写下来就好了,但这也是无可奈何。我把艾丽卡打字机调校得很完美,它可以均匀地敲击每一个键,但因为左手的无名指受伤,有几个星期我无法正常敲击QWE周围的键。当声音出现偏差,文字的质地也会损坏。我就会很焦躁地想你,眺望风景,检查打了一半的文字。在重复这些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是在打摩尔斯电码,而是在接收它。耳朵深处一直听得见微弱的响动。起初我以为那是机械音的回声,或者是由于太过专注而产生的幻听,但毫无疑问这是信号,我其实只是把它转录成文字。从所有的信号中过滤出身体想要的,这不正是写作这项工作吗?天使飘浮在连浮力概念都不存在的空间里,如果那个信号能将它的话语传达给我,那么我今后也一定能继续写下去吧。是艾丽卡给了我这样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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