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下次轮回转世时,可以提一个任性的要求,我希望成为一个擅长唱歌的人。我经常把你五音不全的事拿出来说,但是只要你反问“那你又怎么样呢?”,我就没话可说了。我有时会非常羡慕那些歌剧演员,他们只用自己的身体就可以吟唱出任何乐器都不能模仿的歌声。他们的歌声穿过所有语言,直达藏在内心深处的洞穴。只要我拥有了美丽的歌喉,我也能触摸到别人的,触摸到你的,洞穴。我做着这样的梦。
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歌喉,我将成为一个吟游诗人。当然我唱的是你写的诗。在广场和十字路口,在酒馆和树荫下,当婴儿出生,当月亮落下,当阳光明媚,当纷争四起……所有的重要场合都需要吟游诗人。这是一项永远不会消亡的工作。它甚至存在于奥斯威辛。
从集中营生还的人普里莫·列维的书中就有这样的记述。他是意大利山区抵抗运动的一名成员,被法西斯军队抓获后,因为暴露了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于一九四四年二月被送往奥斯威辛集中营。有一天,傍晚的供餐早早地结束了,一个吟游诗人从营房的小门走进来。当他坐在床铺上,开始用意第绪语吟诵四行诗时,人们很快就聚了过来围成一个圈。诗中穿插着集中营生活中的各种琐事。每个人都静静地倾听着,歌声中充满了达观与忧愁。曲终之后,听众们会拿出一撮烟草或一卷缝纫线作为回报。
被剥夺了人作为人的一切,即使在寒冷、饥饿和对死亡的预感中发抖,却仍然没有失去渴求诗歌的心,这个事实让他呆呆地伫立在那里。起初,我甚至怀疑列维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但他不可能写出如此荒诞的东西,因为他是一个试图以曾在都灵大学理工系学习的化学家的视角记录自己经历的人。奥斯威辛曾经有过吟游诗人。被夺走一切后将所剩无几的东西奉献给诗歌,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过的。
在没有足够暖气和灯光的营房角落里,我将吟唱。周围的人因营养不良而眼窝深陷,但瞳孔深处的光芒还未消失。为了不搅扰黑夜的寂静,我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然而歌声依然迅速传到营房的各个角落。连那些躺在床铺上衰弱到无法动弹的人也在倾听着。你的诗句,响彻内心深处的洞穴,那里藏着任何邪恶都无法夺走的东西。
如果一个人被夺走了头发、鞋子、行李、家庭、过去和名字,可还能给予他人一些什么,那么现在的我,也能成为某人的吟游诗人吗?
——「第九封信」
“只有你,轻易地看穿我的内心世界并接纳了我。”
这话送给我真是过誉了。我很明白,自己的声音还没能传达到你的洞穴。光是看到你信中所写,将这么多事物都联系到一个水系的事,就震惊了我。但在感到高兴的同时,随着这一封封的信,我也越来越清晰地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划动船桨也无法抵达你内心洞穴的事实。在洞穴最深处,有一个由岩石中渗出的水滴形成的湖泊。湖水如此清澈,以至于让人错以为是飘浮在空中的湖。
但我清楚地知道,你是如何在那里焚烧“能清楚捕捉到轮廓、容易了解的部分”的。那不是吞噬所触及一切的自命不凡的火,而是默默照亮黑暗虚空的篝火。是的,是接近于无言的火。火焰抚摸着岩壁,每时每刻都在改变颜色,没有风却危险地晃动着。落在湖面上的每一个水滴,都映照出它的摇曳。
恶与善,平等包含这两者的火焰,是多么神秘啊!当我凝视时,会想起被歌剧咏叹调的一个音符施了魔法、仿佛被吸进去的那一刻,还有担心再也回不去了的恐惧。当我在工作室下方狭窄的衣橱里编织时,照亮我手的,一定是你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