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刚开始听这个广播的时候,我们就像在上地理课一样,把地图放在旁边。她念的那些地名无法立刻转换成汉字。后来,我先用铅笔在笔记本上用平假名记录,之后查询并记住它们的标识。在提到过的灯塔上都做了记号。宫古岛、庆佐次、都和井、足摺、室户、大阪海港雷达、潮岬、大王、石廊、八丈岛、野岛、犬吠、金华山、魹崎、尻屋……这差不多是总数的一半。我对电车车站和去湖区的巴士停靠站都糊里糊涂的,但是跟船舶相关的地名却能流利地说出来,你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石廊”是哪两个字?是石头的“石”和走廊的“廊”。“魹”又是哪个字?鱼字边加个“毛”,就是那个字。看,这个海角就是魹崎。襟裳、钏路、芽岛、若宫、上对马、萩三岛、多古鼻、越前、舳仓、淡岛、入道、龙飞、积丹、烧尻。像密码一样神秘的词语响声持续着。对塞壬女妖的禁忌之声,我们自愿采取了“无言的惩罚”。各塔台,各塔台,各塔台……还有那像从没人见过的幽灵鸟的叫声。这里是,大王,大王,大王……每一轮播报结束之后,都会插入一句,结束,再见。是在哪个时刻呢?大概是播到上对马附近,你冰凉的指尖突然触到了我的手。像冰一样冷,但却很温暖,跟平时一样的触感。手在微微地颤抖着。担心是不是身体受了什么邪气,我握住了你的手,颤抖稍微平息了一点,我开始后悔,早知道不该让你听这个的。我知道你对特定音域有敏锐的女巫般的感受力。你无声地哭了。结束,再见,到底要重复多少次?有多少航标就有多少次。每次都必须说再见吗?这是规定。是谁规定的?是政府机关,海上保安厅。海上安全该是神的管辖范围吧,不是吗?是的,没错……我什么也没说,又陷入了沉默。那是在旧时代。气压单位从毫巴变为百帕是在这之后才发生的。太难过了,你哽咽着。结束,再见,一再重复这句话太令人悲伤了,就像是在对整个地球说再见一样吧,即使需要这样,那在最后说一次不就够了?
我心头一震。其实我也考虑过同样的事情。没有感情的“波浪”,一个用机器发出的声音确实很适合宣告世界的终结。在我们出生那会儿,为了修复太阳的异常,有一个少年机器人牺牲了生命。排开行为本身的价值判断,想起背负整个地球重任的他,也是从黑白世界的底部,发出简短的告别,一次次重复着。结束,再见。不是从海的那边,而是来自海岸的那个声音,让人感受到过于悲凉的深沉情感。

——「第十封信」

关注

是用蘸水还是用舌头舔,对邮票,对寄信的感觉是会有差别的。虽然你说你当时很紧张,但是幼小的你却很冷静。你的目光准确地找到了海绵,并且意识到那是溶化邮票背面的糨糊用的。这种即使陷入恐慌,也能很快恢复沉着应对的态度,的确就是你的风格。而我正好相反。把肿块弄破这种事情,可以说对于我就是日常。某一年冬天,你曾经爱怜地看着手指上被柴火炉烫伤形成的水疱吧?可是如果在黑暗中摸到那个水疱,你无法明确地感知它不是我的,而是你的水疱吧?即使里面是从你身体里渗透出来的体液,也不会觉得它只属于你吧?麦粒肿也好,水疱也好,都是在自己身体表面却属于外部领域的现象。有种不属于任何人的、飘浮在空中的违和感。违和感一旦有了形状,就会像那样突然爆裂。你说得没错,像我们这样毫不抗拒沉默的人,把自己的身体潜入特意设置的无言水疱里是很奇怪的。我们内心早该存在着摩尔斯电码,当我们到访每一座心情的灯塔时,可以不用自己的声音而用接收器发出的声音来代为播报那里的气象情况吧。风向变了,风力减弱,海浪也变得平静了。我们预见了这些,只要播放现实的气象广播就行了。
可是话说回来,你一定无法想象,我们之间经过长期的现实沉默后,我从这书信交流中获得了多大的鼓励。你的信,文体总是以稳定的节奏淡淡地排列着字词,很难相信它是根据你的口述请别人记录的。对我而言,你的文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听到的灯塔广播。是我倾听听不见的声音的手段。如何在不舔也不贴邮票的情况下寄信?你给了我答案。除了《昂首向前走》——唱这首歌的人在飞机事故中去世的那一天,我对“孤独”这两个字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之外还有一首歌,我再跑调也不会低着头唱的歌。这首歌我唱得还行,所以可能不在你的黑名单上。我现在没法唱给你听,所以把歌词写成文字。你可以在脑子里播放一下。
白山羊呀,来信啦
黑山羊啊,读也不读就吃啦
没办法呀,写信问
刚才的信里,
都写了啥
黑山羊呀,来信啦
白山羊啊,读也不读就吃啦
没办法呀,写信问
刚才的信里,
都写了啥
这是窗·道雄在一九五一年写的一首诗,我是把它作为童谣传唱的那一代人。你大概也是吧?山羊吃纸。这是经常听到的故事。但是,黑山羊真的没有读白山羊写的信吗?有没有可能,其实黑山羊把白山羊用心写的信读了两遍、三遍,几乎都能背了,把全文记在脑子里了,却故意假装没看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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