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是用蘸水还是用舌头舔,对邮票,对寄信的感觉是会有差别的。虽然你说你当时很紧张,但是幼小的你却很冷静。你的目光准确地找到了海绵,并且意识到那是溶化邮票背面的糨糊用的。这种即使陷入恐慌,也能很快恢复沉着应对的态度,的确就是你的风格。而我正好相反。把肿块弄破这种事情,可以说对于我就是日常。某一年冬天,你曾经爱怜地看着手指上被柴火炉烫伤形成的水疱吧?可是如果在黑暗中摸到那个水疱,你无法明确地感知它不是我的,而是你的水疱吧?即使里面是从你身体里渗透出来的体液,也不会觉得它只属于你吧?麦粒肿也好,水疱也好,都是在自己身体表面却属于外部领域的现象。有种不属于任何人的、飘浮在空中的违和感。违和感一旦有了形状,就会像那样突然爆裂。你说得没错,像我们这样毫不抗拒沉默的人,把自己的身体潜入特意设置的无言水疱里是很奇怪的。我们内心早该存在着摩尔斯电码,当我们到访每一座心情的灯塔时,可以不用自己的声音而用接收器发出的声音来代为播报那里的气象情况吧。风向变了,风力减弱,海浪也变得平静了。我们预见了这些,只要播放现实的气象广播就行了。
可是话说回来,你一定无法想象,我们之间经过长期的现实沉默后,我从这书信交流中获得了多大的鼓励。你的信,文体总是以稳定的节奏淡淡地排列着字词,很难相信它是根据你的口述请别人记录的。对我而言,你的文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听到的灯塔广播。是我倾听听不见的声音的手段。如何在不舔也不贴邮票的情况下寄信?你给了我答案。除了《昂首向前走》——唱这首歌的人在飞机事故中去世的那一天,我对“孤独”这两个字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之外还有一首歌,我再跑调也不会低着头唱的歌。这首歌我唱得还行,所以可能不在你的黑名单上。我现在没法唱给你听,所以把歌词写成文字。你可以在脑子里播放一下。
白山羊呀,来信啦
黑山羊啊,读也不读就吃啦
没办法呀,写信问
刚才的信里,
都写了啥
黑山羊呀,来信啦
白山羊啊,读也不读就吃啦
没办法呀,写信问
刚才的信里,
都写了啥
这是窗·道雄在一九五一年写的一首诗,我是把它作为童谣传唱的那一代人。你大概也是吧?山羊吃纸。这是经常听到的故事。但是,黑山羊真的没有读白山羊写的信吗?有没有可能,其实黑山羊把白山羊用心写的信读了两遍、三遍,几乎都能背了,把全文记在脑子里了,却故意假装没看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