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我留下了五十年后你的肖像,还有一张你的照片。无论搬了多少次家,只有它们一直在我的行李里。就像诗人在迈向死地之前把纸片缝进旅行袋的把手。然而,我并没有把它展示在我的工作桌上可以看到的地方。而是把它放在一个信封里,每年一次,在我不得不离开你的那一天,把它拿出来仔细看。我不知道这是否真的可以被称为“肖像画”。你被淡淡的烟霭笼罩着,注视的我和被注视的画之间的距离真的很难测量,那用擦笔手法模糊掉存在轮廓的面孔,无疑是你的。说这是五十年后,但其实年轻人把时间的框架从画里面移除了。像潜藏在时间深渊里的鸟叫声传递出来的那样,年龄的界限消失了。
奇妙的是,每次拿出你的肖像时,你的脸都会发生变化。有时它呈现出我所不知道的少女面貌,有时它是宇宙基本粒子观测装置小船上纯真无邪的面孔,有时它被黑暗所包围,连我都看不清是哪里的谁。我无法判断是我在变化,还是肖像在变化。到底,那个年轻人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
在听船舶气象报告的那天,我的手冷得没法拿唱片,甚至害怕如果把手放在你手上,皮肤会不会粘住撕不下来了。我不知道原因。但在那个时候,我的视网膜上清楚地投射出鸟儿飞舞的身影。当冷到极点,灵魂冷却到超导状态时,彼此记忆和精神上的图像相互之间毫无抵抗地来来去去。不是互相交换,而是漂浮在双方的脑海中。啊,原来是这样啊,我心里想。这让我想起总是早我们俩一步种下不祥种子的那些人的面孔。那些黑影掠过心头,他们在那之后生活的每个节点上出现,莫名其妙地试图阻止我与你同行。那个只给我们一张《玫瑰骑士》门票的女人、烟纸店里的女人,都是那个年轻人为你画的肖像曾经呈现的变化。你已经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把各种各样不同的面孔植入在我和你自己身上,然后,你闭上了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