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季节正在逐渐转换。不是以一种无法逆转,像踩着阶梯往下走的方式逐步降温的,而是有时炎热意想不到地突然回归,有时寒冷又似乎抢跑提前到来。整体上,一个唤醒过去一年感受的大分水岭正在逐渐临近,这一点从每天早晨打开面向山谷的实验室窗户时,空气中传来的甜香就可以感知到。外甥女告诉我,山坡上有些地方开了粉色的花。这里的海拔高度不低。我猜想它们可能是我以前很喜欢的阿尔卑斯玫瑰,但我不记得曾经在这个地区看到过什么色彩鲜艳的野花。因为栖息在附近的野生动物们会来吃矿物质丰富的黏土质土壤,所以那边的地都被翻乱了。花丛所在的地点似乎靠近那里,这也让我觉得无法想通。于是,她偷偷地沿着林务人员走的小路到现场去确认了。有两片薄薄的粉红色小花瓣朝着正面打开,后面有一片同色系的大花瓣,中间有黄色绒球。叶子是心形的,相当大。从描述来看,它似乎是Begonia grandis。
我的大脑可能也正在经历季节性转换,过去能流利说出的日语花名一下想不起来了。虽然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但因为要写在寄给你的信上,我决定谨慎行事,请人从拉丁学名查回去,查到的结果是秋海棠。窗外空气的凉意与花名重叠在一起,“咽喉间,氧气冷冽,秋海棠”的诗句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尽管如此,作者的名字却还是很暧昧。咽喉间,氧气冷冽。这首俳句的作者一定是在接受肺结核的治疗。当他躺在那里,用被压碎的肺痛苦地呼吸时,能看到窗外盛开的水红色花朵吗?还是说他就是这样称呼从自己身体里吐出来的淡粉色液体呢?
每当我收到你的信,就会被一种接近氧气冷冽的感觉击中。把纯粹的、不含杂质的生命之源,从气管吸入的同时,瞬间也被这几乎将我肺部冻伤的致命凶器般的寒气所包围。这次的信,我让外甥女读了很多遍。你的话语像往常一样淡然而平静,但等读到结尾,它们都像黑白棋游戏一样彻底反转,像是让感到痛苦的我禁止吸入氧气。在身体深处,一条我不知道的情感之线开始颤抖,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加稀薄,让我忘了原本要做什么。然而,正是因为这样的状态已经过去,我才决定把它写出来。

——「第十四封信」

关注

我们是否仍然远离对方,依然无法突破彼此坚硬的壳,只能用出生前不可靠的声音与对方交流?如果世人所说的爱,从来都是已在为分离做准备,那么是否有一份新的爱,隐藏在分离后流动的空气中?
亚马孙深处的蝴蝶为了眼泪中所含的钠而吸食龟的眼泪,这故事真是美丽又哀伤。我信里前面也说过,会来我家附近寻找富含矿物质土壤的只有哺乳动物。昆虫们应该有地方能吸收到足以维持生命的钠吧。研究室里收藏着相当数量的摄影杂志。读了你的信后,我试着找了找相关的图像。说是这么说,但我做的其实只不过是用指腹来摸索纸张。当食指的指腹开始微微发热,我感觉你那冰冷而温暖、令人怀念的手指掠过我的脸颊,轻声对我说,就是这里了。是外甥女找到了你信中所述的那张照片。她认真地用语言描述了照片的场景。而且不知为何,她说话的口吻有你的影子。眼泪中的钠是不是像蜜一样散发着香甜?不止一只,而是有好几只蝴蝶都被吸引过去,翅膀的颜色就像是一幅绚丽的拼贴画。她像个诗人一样描述道。
然而,你就这样只留下了薄薄的影子,再次从我视线中消失,同时又逼迫我做出这么残酷的选择,说什么如果能轮回转世,我们中的谁是龟谁是蝴蝶呢?诚然,对于你总是不能选定一个的性格我是很喜欢的。到现在我也依然如此。但是,如果我还有机会再次与那时候的你相遇,不管是猜拳还是抽签,我都不可能在二者之中做出选择。一直以来,我们从对方的眼泪中吸收矿物质。我们从自身以外的各种故事、各种文字中获得养分。没有什么语言是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的。这是我们的共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从黑暗的隧道尽头,从湖底,寻找到维持生存的矿物质。如果无论如何都需要钠的话,去海边就好了。去找到岩盐就好了。虽然和其他动物在那样的地方相遇也伴随着危险,但是为了达成超越时空的再会,从海岸线走到相隔几百公里的内陆地区,需要巨大的勇气吧?比起鳄鱼的眼泪,吸食龟的眼泪可能要更为安全。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并肩坐在一起直视前方,同时感受着温度和距离,就像我们在天鹅船上一样。
如果还有什么是应该一起做的,那就像我们在事故发生后一直做的那样,成为一只蝴蝶的左右翅膀。就像双手合十那样,翅膀收叠并拢,两个人一起把藏在龟眼泪里的语言和积蓄了一万年的记忆吸取过来。为了看不见闭合部分的花纹,把翅膀笔直地立起来。只要它们是闭合的,就无法起飞。它只能成为一张垂直的帆,空出一点点的间隙让风流过。不是龟和蝴蝶的对比,而是把意识集中在更脆弱的蝴蝶上。我能想象的轮回转世,只有在那样的协作中才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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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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