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巴黎,金鸡大街,早上七点钟。街上传来几声愤怒又略带气哽的尖叫。在我住的地方对面经营一家小旅馆的蒙西太太走到人行道上,和住在三楼的一个房客吵架。她光着脚丫,趿着一双木屐,披散着一头灰发。
蒙西太太骂道:“臭婊子!臭婊子!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不要把虫子碾死在墙纸上。你以为你把整个旅馆买下来了吗?你怎么就不能和别人一样把它们扔出窗外呢?他妈的,你这个贱货!”
住在三楼的女人回了一句:“母牛!”
接着,两人闹哄哄地吵了起来。街道两边的窗户都打开了,半条街的人加入了争吵之中,一直吵了十分钟,然后戛然而止,因为有一队骑兵经过,大家都停了下来,观望着他们。
我将这一幕情景记录下来,为的是让读者了解金鸡大街的风貌。虽然这里发生的事情不单单只有吵架——不过,几乎每天早上这样的争吵起码得发生一次以上。除了吵架,还有街头小贩落寞的叫卖声和小孩子们在鹅卵石街道上追逐橘子皮的戏耍声。到了晚上则响起高昂的歌唱声,垃圾车经过时留下一股恶臭,这就是整条街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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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酒馆里你可以听到有趣的对话。比方说,这里有一个怪人查理,他说话就很有趣。
查理是个年轻人,受过教育,从家里搬了出来,家里人时不时会给他寄钱,他就靠这个生活。他很年轻,脸色红润,长着一头柔软的棕发,就像一个小男孩,还长着一张鲜红湿润的樱桃小口。他的脚很小,胳膊很短,双手就像婴儿的手一样胖嘟嘟的。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手舞足蹈,似乎太高兴雀跃了,一刻也无法让自己消停。现在是下午三点钟,小酒馆里只有F太太和一两个失业的房客,但查理并不在乎说话的对象是谁,只要能让他倾吐心声就够了。他说起话来就像站在路障上的演说家,一连串单词从他的舌尖蹦了出来,两只短短的胳膊挥舞不停,那双小眼睛就像小猪的眼睛一样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说实话,那副尊容实在难以恭维。
他正在谈论爱情,他最喜欢的话题。
“啊,爱情,啊,爱情!啊,曾经辜负过我一番爱意的女人!哎,先生们,女士们,这辈子我就栽在女人手上,沦为万劫不复之身。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注定要毁灭。但我学会了很多事情,度量了智慧的深渊!能拥有真正的智慧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让你成为最具品位的有教养的绅士,变得文雅而邪恶。”等等等等。
“女士们,先生们,我能感觉得到你们都很伤心。啊,这没有什么,生命是美好的——你们不必难过。要开心一点,我恳求你们!
“满斟萨摩斯岛的美酒,
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沉沦!

“生命多么美好!女士们,先生们,我将以我的经历向你们阐述爱的真谛。我会向你们解释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什么是真正的情感,更为高尚微妙的欢娱,只有绅士才能理解。我将告诉你们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呜呼哀哉,但快乐对我来说已经一去不复返,再也不会回来——没有半丁点儿希望,连追求快乐的欲望也消逝了。
“听我说,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我哥哥就在巴黎——他是个律师——我爸妈叫他来找我,带我出去吃顿饭。我们两兄弟总是处不到一块,但我们不想忤逆爸妈。我们一起吃了饭,他喝了三瓶波尔多红酒,醉得很厉害。我送他回酒店,路上买了一瓶白兰地,等我们到了酒店的时候,我让他喝了满满一杯白兰地——告诉他那是醒酒药。他喝了下去,立刻烂醉如泥。我把他抬了起来,背靠着床,然后搜他的口袋,找到一千一百法郎。我拿了钱立刻跑到楼下,拦了一辆的士,逃之夭夭。我哥哥不知道我住哪儿——不能拿我怎么着。

“有了钱男人会去哪儿?当然是逛窑子了。但你以为我会把钱浪费在那些只有苦力工人才会去的烟街柳巷吗?去他妈的,我可是斯文人!你们知道吗?我挑剔得很,尤其口袋里有了一千法郎。到了午夜我才找到要去的地方。我遇到一个帅气的年轻人,大概十八岁,衣冠楚楚,理着美国式的发型。我们去了一间远离马路的小酒馆聊天,彼此心照不宣。我们聊这聊那,探讨怎么找点乐子。过了一会儿我们叫了辆的士,开车离开了。
“的士在一条狭窄偏僻的小巷口停了下来,只有巷尾一盏煤气街灯还亮着。石头缝里沾满了黑泥,旁边是一间女修道院的高墙。他领着我走到一座窗户紧闭的高大破屋那里,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和门闩的转动声。那扇门开了一道缝,一只手搭在门沿上。那只大手弯曲着,直接将掌心伸到我们的鼻子底下要钱。
“那个向导把脚伸进那扇门和台阶之间。‘你开价多少?’他问道。
“‘一千法郎。’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次付清,否则别想进来。’
“我把一千法郎放在那只手上,把剩下的一百法郎给了那个向导。他道了晚安然后离开了。我听到里面在数钱,然后一个穿着一袭黑裙的干瘦老太婆探出头来,狐疑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后才开门让我进去。里面很黑,只有一盏煤油灯照亮了一堵石膏墙的一小块地方,其他地方显得更加昏暗,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老鼠和尘土的味道。那个老太婆什么也没说,就着煤油灯点着了一根蜡烛,然后蹒跚着脚步走在我前面,领着我穿过一条石砌的走廊,来到一条石阶的上头。
“她说道:‘喏,下去里面的地窖,你想干什么都行。我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你可以为所欲为,你懂的——想做什么都可以。’
“哈,各位先生,让我告诉你们——暴力——你们知道何谓暴力吗?——那种战栗的感觉,一半是恐惧而另一半是快乐,在这时流遍你的全身。我摸索着走了下去。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鞋子摩擦石板的声音,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在石阶的底部我的手摸到了一个电开关,将它打开,一盏有十二个红色灯泡的吊灯照亮了地窖。我定睛一看,原来我不是在地窖里,而是走进了一间卧室,一间宽敞华丽的卧室,从天花板到地板都涂成了鲜红的颜色。女士们,先生们,想象一下那幅情景吧!地板上铺着红地毯,墙上贴着红色的墙纸,椅子上挂着红色的长毛绒,连天花板也是红色的,到处都是红色的,侵蚀着我的视野。那种红色沉重得令人窒息,似乎光线是从盛着鲜血的玻璃碗里透出来的。卧室的一角摆着一张方形的大床,被褥也是红色的,上面躺着一个女孩,穿着一袭红色天鹅绒裙子。看到我进来,她缩成一团,想把膝盖藏在短短的裙摆下面。

“我在门口停下脚步,对她说道:‘过来,我的宝贝。’
“然后我一步跨到床边,她惊叫一声,想躲开我,但我掐住她的喉咙——就像这样,看到了吗?——紧紧掐住不放!她拼命挣扎,开始大声求饶,但我紧紧地掐着她,把她的头往后扳,俯视着她的脸。她大概二十岁,长着一张弱智小孩那样的大笨脸,涂着厚厚的胭脂水粉。在红色灯光衬托下,那双傻乎乎的蓝色眼眸流露出恐惧和绝望。不用说,她一定是个农家女孩,被父母卖身沦为奴隶。
“我什么也没说,将她拖下床,摁倒在地板上,然后一记饿虎扑食压在她身上!啊,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爽了!女士们,先生们,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个,这就是爱情!这才是真正的爱情,世界上就只有这种感觉值得追求。这种感觉令所有的艺术和理念、所有的哲学和信念、所有的修饰和情操都有如死灰一般苍白无谓。当一个人体验过爱情——真正的爱情后,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我继续折磨着她,动作越来越粗暴,那个女孩一次次地试图挣扎开来,不停地惨叫求饶,但我只是报以狞笑。
“‘饶了你!’我说道,‘你以为我来这儿是干吗的?你以为我付了一千法郎,然后就这么饶了你?’我向你们发誓,女士们,先生们,要不是受该死的法律约束,剥夺了我们的自由,我当场就把她干掉了。
“啊,她叫得那么凄楚,却没有人听得见。我们就在巴黎街道的下面,就像金字塔里法老的心脏一样安全。眼泪从那个女孩的脸上哗哗地往下流,洗掉那层脂粉,留下几行肮脏的泪痕。啊,美妙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从未体验过如此美妙的爱情,对你们来说,那种快感不是你们所能理解的。现在的我也已无法理解,因为我已年华不再——啊,青春年华!——美妙的生命一去不复返。一切都结束了。
“啊,是呵,时光不再——时光不再。人类的快乐是多么贫乏而令人失望!因为在现实中——但是在现实中,爱的最高境界可以维持多久呢?就只有短短的那么一刹那,大概也就是一秒钟的心醉神迷,之后呢——就像尘土一样空虚寂寥。
“就是那样,在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品尝到了最快乐的滋味,人类所能感受到的最高亢美妙的快感。而就在同一刻,一切都结束了,我落得——怎样的下场?我所有的野性和激情就像玫瑰花的花瓣一样凋零了。我觉得浑身倦怠无力,冷入骨髓,充满了悔恨。我痛恨自己,甚至对地板上那个哭泣的女孩起了怜惜之情。我们总是会被这种可耻的情感作弄,真是令人作呕。我没有再去看那个女孩一眼,一心只想着离开。我沿着地窖的阶梯快步走上大街,外面很黑,冷得要命,一个人也没有,石街上回荡着我空虚寂寞的脚步声。我的钱都花光了,连叫辆出租车的钱都没有,一个人走回阴冷孤独的房间。
“听我说,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话。那就是爱情,那就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
查理就是这样一个怪人。我讲述了他的故事,是想让你了解金鸡大街的住客们那千奇百怪的性格和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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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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