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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凯瑟琳和安妮」
▷2024中文版作者序(如图)

很难相信,在宁静的森林和欢乐的田野之间,生命正在进行无声而可怕的战争。
——《达尔文日记》(1839)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寒山

他端正地坐着,背挺得笔直,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假如有人从街心朝橡树荫下的桌子望去,会看到他穿着黑外套显得严肃而不安,脖子上缠着的白色绷带像系得很紧的领结。他会被误当作正在摆姿势拍照的人,等待银版胶片长时间曝光,随着时钟滴答,他头晕目眩、神思恍惚,照相机的感光底片慢慢浸透他的身影,仿佛把他灵魂的一部分永远凝固下来。

清晨高山上的空气冷冽,山谷中云雾缭绕,山峰从云海中浮现,仿佛陡峭的蓝色岛屿散落在一片苍茫大海间。英曼会在醉意蒙眬中醒来,走到一处小山坳,跟斯温莫一起钓一两个小时的鱼,回来球赛正好开始。他们在湍急的溪边坐下,用石蛾幼虫做诱饵。斯温莫不停地低声说话,跟潺潺流水声交织在一起。他讲着关于动物的故事,以及它们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负鼠的尾巴光溜溜的,松鼠的尾巴毛茸茸的;为什么雄鹿头上长角,美洲狮有尖齿利爪,而角蛇有环状花纹和毒牙。还有些神话传说解释了世界的起源和未来的方向。斯温莫正在学习能够实现愿望的法术。他讲了怎样制造灾祸、疾病和死亡,怎样用火驱逐恶灵,怎样保护夜晚独自行路的旅人,怎样使路途变得更短。有一些咒语跟灵魂有关。斯温莫知道一些杀死敌人灵魂的方法,还有许多保护自己灵魂的方法。在他的咒语中,灵魂显得非常脆弱,经常受到攻击,需要注入力量,动辄有在体内死去的危险。英曼觉得这种观念让人感觉凄凉,因为布道和赞美诗教他秉持灵魂不死的信念。
英曼坐着耐心听他讲故事和念咒语,盯着水流冲击鱼线形成的涟漪,斯温莫话语急促而连绵不绝,像湍流不息的溪水一样抚慰人心。他们抓到一袋小鳟鱼后,就离开溪边,回到营地,然后一整天冲撞、推搡,挥着球棒互相击打,甚至群殴。

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这些随机排列组合的事情作出预言。假如一个人认定未来无论如何会越来越糟,时间之路只通往深不可测、永无尽头的恐惧,那算命可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英曼就是这样预言的,假如弗雷德里克斯堡发生的事情是现在的坐标,那么许多年之后,按照我们沉沦的速度,我们最终会把彼此生吞活剥。
英曼觉得斯温莫的咒语有道理,人类的灵魂可以被撕碎消灭,而他的肉体却依然活着。灵魂与肉体的生死各有命数。他本人就是一个例子,而且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他的灵魂似乎已经燃烧殆尽,躯体却仍能走动。只是内心空荡荡的,好像一棵黑色树皮的空心大树。他还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最近的经历让他担心,单是亨利连发步枪和实验迫击炮的存在,就会让所有关于灵魂的谈话变得过时。他自己的灵魂恐怕已经在炮火中消散,他因此才孑然一身,跟周围的一切疏离,像一只悲伤的老苍鹭,迟钝地站在池塘的泥潭里凝视着,池塘里却没有青蛙可食。为了抵御对死亡的恐惧,人们只有麻木不仁,仿佛已经死去一般,除了一堆白骨,内心所剩无几,岂不是一桩可怜的交易。
英曼坐在那里,苦苦思念失去的自我,斯温莫的一个溪边故事闪现在他的记忆中,来得如此急切,并深深吸引着他。斯温莫说,远在苍穹之上,有一片森林里居住着神族。人类无法留在那里生活,但是死去的灵魂会在那处高天重生。在斯温莫的描绘中,那个地方遥远而无法接近,但是,他说最高的山脉上耸立着的黑色峰顶,便是神域比较低的地界。或大或小的神迹和天兆有时候会从神域降临到人间。斯温莫说,动物是神界主要的信使。英曼当时跟斯温莫说,他爬上过冷山的最高峰,还爬过皮斯加山和芒特斯特灵山。再高的山脉也不会比这些高多少,英曼却从未在峰顶看到过天国的迹象。

“我们以为有些日子美好,有些日子肮脏,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每一天的本质并无不同。”

“地球上最井然有序的不过是一堆杂乱的垃圾。”

她们整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都蜷缩在里面,温暖而干燥得像一窝狐狸,咬着耳朵吐露各自的秘密。

当她从书本中抬起头来,她的目光便掠过田野,越过连绵起伏的雾蒙蒙的群峰,望向冷山巍峨的蓝色山脉。坐在椅子上往外看,她面前的景物和色彩与当下的心境别无二致。整个夏天,景色经常是阴郁和黯淡的。潮湿的空气从窗口渗进来,充满腐朽和生长的气味,眼前总是一片朦胧、闪烁不定,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用望远镜看一般。空气中的潮湿对视力的影响就像劣质的镜片一样,扭曲、增大或缩小着距离和高度,时不时改变重量的感觉。通过这扇窗户,艾达见识了湿气所有可见的形状——轻薄的迷雾、山谷里浓重的雾气,云朵的碎片像破布一样挂在冷山的山腰,灰色的雨水整天直线般落下,仿佛从天上挂下来的旧麻绳。
她发现,要喜欢上这块云雾缭绕的隆起的土地,是十分微妙而不容易的事情,远不如欣赏查尔斯顿安详的低语来得简单——傍晚沿着巴特利大街散步,萨姆特堡在远处若隐若现,背后矗立着一幢幢白色房屋,海滨的微风中,矮棕榈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相形之下,这片倾斜的土地上的声音没有那么寂静,而是粗犷刺耳。那些峡谷、山脊和峰峦似乎是个迷乱而封闭的世界,倒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他们回到山坳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门罗像一条鱼般浑身湿透,脸上沾着山茱萸的花瓣。艾达扔在梨树下的水彩画被雨水淋湿,成了一片抽象的粉色和绿色。

在镜子后头,白色的天空一扫朦胧的雾气,像珍珠或者银色的镜子本身一样明亮。深色的橡树叶镶在天空的边缘,仿佛是镜子的另一道木框。艾达谛视着镜中井底深处的图像,想看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黑漆漆的井道尽头,明亮的井水是另一面镜子,水面反射着天空的光亮,长在石缝间的蕨类植物在边缘形成参差不齐的倒影。
艾达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镜子上,但是远处明亮的天空一直吸引着她的视线。光和影让她感到头晕目眩,镜中的倒影和镜子的木框重叠在一起。一切形象从各个方向涌来,她的脑子来不及思考。只见无数水波的虚影摇曳、互相碰撞,她感到极度眩晕,仿佛随时会向后倒去,头朝下跌入井中淹死。天空又高又远,她最后看到的是一片黑暗,中间有一个明亮的光圈,大小好似一轮圆月。
她感到头晕目眩,伸出空着的手抓住石头井沿。然后有一瞬间,晕眩停止了,镜中似乎真的出现了一幅图画,就像冲洗得很差的银版照片,细节很模糊,对比度低,布满了颗粒。她看见一圈明亮的光轮,边缘围着树叶,也许像是树丛中的一条小径、一道斜坡。光斑中间,一个黑色的人影仿佛正在走动,但影子太模糊了,看不清是走近,还是离开。但是,不管往何处走,他的姿态都显出了坚定的决心。我应该随之而去,还是等待他的到来?艾达寻思着。
她又感到一阵晕眩,膝盖一软,跌到地上,天旋地转了一秒钟。她的耳中轰鸣,脑海中充满圣歌《徒步旅行的陌生人》里的诗句。她以为自己会晕倒,但旋转的世界突然停下来,静止不动了。

艾达在一场大梦中睡了很久,她梦到自己在火车站,站在一群候车的乘客中间。房间中央有一个玻璃匣子,里面站着一具白骨,像她曾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陈列的骨架一样。她坐着等火车时,玻璃匣里充满了袅袅上升的蓝色火焰,仿佛玻璃灯罩里燃烧的灯芯。艾达害怕地看着白骨自己长出血肉,人体逐渐成形,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父亲正在复活。
其他乘客惊恐地散开,逃到房间的墙边,艾达尽管也很害怕,却还是朝玻璃匣走去,把手放在上面,等待着。然而,门罗没有完全变成他自己。他仍然是一具行尸走肉,覆盖在骨头上的皮肤薄得像羊皮纸。他的行动缓慢却疯狂,仿佛一个人在水底下挣扎。他把嘴凑近玻璃,恳切而急迫地想跟艾达说话。他的举动仿佛想要说出最重要的事情,但是,即便艾达把耳朵贴在玻璃上,还是除了含糊的呓语什么都听不见。然后,她听见一阵风声,似乎暴雨将至,玻璃匣子突然空了。一名列车员走过来招呼乘客上火车,艾达很清楚终点站是过去的查尔斯顿,假如她坐上列车,时光就会倒流二十年,抵达她的童年时代。所有乘客都上了火车,他们从车窗口微笑着挥手,欢快极了。车厢里传来阵阵歌声,火车轰隆隆开走了,但是,艾达独自一人站在铁轨边。
她醒来时,睁眼看见一片夜空。暗红色的金星刚滑过林梢向西落下,她曾经在笔记本里记录过上半夜金星的位置,所以知道此时已经过了午夜。半个月亮悬在高空。晚上空气很干燥,稍微有点凉意。艾达展开围巾,裹在身上。当然,她从未独自在树林里过夜,但她发现这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即便她刚做过噩梦。月亮在树林和田野上洒下一片幽蓝的光。冷山依稀可辨,像天边一抹浓黑的墨迹。除了远处山齿鹑的鸣叫,几乎没有声响。她感觉不必着急回到房子里。
艾达打开陶罐的封蜡,伸进两根手指,把蓝莓果酱挖进嘴里。果酱里糖放得不多,尝起来新鲜又爽口。艾达坐了几个小时,看着月亮越过天空,一小罐果酱吃得一干二净。她想起梦中的父亲,还有井底的黑影。她意识到,尽管她深爱着门罗,却还是受到了梦中幻影的奇特影响。她并不希望父亲来找她,也不想立刻随他而去。

河岸边的树叶和杜鹃花鲜亮明艳,被雨水打湿后沉甸甸地下垂。黑黢黢的河水遇到隐藏的岩石,卷起阴暗的浪花,随后又滑落下来,像融化的玻璃一样。

他想起了故乡,想起了高大的树木,那里空气稀薄,一整年都很寒冷。鹅掌楸的树干如此粗壮,简直就像倒竖的火车头。他想回到家乡,在高高的冷山上给自己建一座小木屋,高到除了穿过秋云的夜鹰,没有一个灵魂会听见他悲伤的哭泣。他的生活将无比安静,安静到连耳朵都用不着。假如艾达愿意跟他走,那也许还有希望,也许某一天,他的绝望会被时间磨洗得淡薄,几近消失无痕,然而这希望如此渺茫,他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能看到这一天。
虽然他想要相信,假如你真切地盼望一件事情,那么梦想终会成真,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去想,这个念头却从未清晰起来。他心怀的希望如此黯淡,就好像有人在山顶点燃一支小蜡烛,让远隔千里的他靠那一点烛光确定跋涉的方向。

英曼回忆起她压在自己腿上的重量,她藏在柔软躯体中的坚硬的骨头。她倚在他的怀中,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头发散发着薰衣草的香味和她的体香。随后,她坐了起来,他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感觉到皮肤下面的肌肉和肩关节。

英曼探身拉起她的手,用拇指抚摸着她的手背,纤细的掌骨在他的指尖下,像钢琴键一样被按动。然后,他翻过她的手掌,捋直她的手指,不让她收拢握成拳头,然后在她腕部青筋纠结的地方,轻轻把嘴唇印了上去。艾达慢慢把手抽了回去,然后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回忆终于远去了,英曼进入梦乡,梦中世界就跟白昼一样明亮。他像现实中一样,躺在一片阔叶林中。树叶经过一个夏季的生长,分明有些倦怠了,再过几周就要变黄、凋零。他读过巴特拉姆的书以后想象出来的灌木,在树林中混杂地丛生,开满了五角形的花朵,仿佛幻觉一般。在梦境中,细雨从浓重的树荫间洒下,地面上氤氲的水汽又轻又薄,甚至没有浸湿他的衣服。艾达出现在树林中,款款向他走来,身姿如雨水般轻盈。她穿了一条白色裙子,一块黑布裹住了她的肩膀和头部,但是,英曼从她的眼睛和体态知道,她就是艾达。
尽管不知道艾达怎么会在这里,英曼还是渴望拥抱她。他从躺着的地方站起来,连续三次伸出手臂,她却像云雾般消散在他怀中,灰蒙蒙的影子缥缈而摇曳。然而,英曼第四次伸出手时,她却站定了,他紧紧地抱住她,真切而实在。英曼说,我一路跋山涉水,就是为了来找你。我永远都不会让你离开了。永远。
艾达看着他,把围巾从头上解下来,神情似乎同意了,尽管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清晨的鸟鸣将英曼唤醒。梦中艾达的影子依旧盘桓在他心间,不愿离去,他也依依不舍地留恋着她。

——首先,你得弄明白什么喜欢什么,鲁比说。艾达理解她的意思是,观察和领悟各种自然现象之间的紧密关联。
鲁比指着对面碧绿山坡上的片片红色:早在其他树之前,漆树和山茱萸已经变了颜色。它们为什么会提早一个月?她说。
——偶然现象?艾达说。
鲁比轻啐一口,仿佛吐掉一小粒尘土或者舌尖上的小虫。人们喜欢把所有不可捉摸的事情看作偶然现象,她的观点却截然不同。每年的这个时候,漆树和山茱萸都结满了成熟的浆果。人们要问的是,有什么事情同时发生,并且可能与此相关?其中一件事情是,候鸟在迁徙,你抬头看一眼就知道了,它们白天黑夜都在不停地飞行,数量之多令人头晕目眩。然后,想象你站在很高的地方,比如悬崖,像飞鸟一样俯视森林,你就会惊讶那些绿树是多么相似,不管是否结了果子,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迁徙的鸟群看见的就是这些。它们不认识这些森林,不知道结满果实的树长在什么地方。鲁比的结论是:漆树和山茱萸变红,是为了对陌生的饥饿鸟群说“吃吧”。
艾达说,你似乎认为一棵山茱萸懂得未雨绸缪。
——唔,也许它们的确懂,鲁比说。

水面上传来房子内的音乐,声音如此微弱,只能隐约听出是华尔兹舞曲。一片黑暗中,低平的河岸显得不可思议地遥远,两岸平常的风景变得模糊一片,抽象成平面、圆圈和线条这样简单的几何图形。一轮圆月悬在头顶,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朦胧而柔和。天空中一片银辉,月明星稀,宽阔的河水也泛着银光,只是更多了几分幽暗的色调。尽管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黎明,河面上已经升起了晨雾。水天之间唯一的分界,是两岸地平线上黑黢黢的树影。

太阳早已落山,天色迅速暗下来。暮色中,群山灰蒙蒙一片,像呵在玻璃上的气一样,既朦胧又暗淡。这个地方似乎笼罩在一种巨大的孤独之中。甚至连老人们都说:独自住在山里的人,最难以忍受的便是这个时辰,甚至比伸手不见五指的月黑之夜更糟糕,因为黄昏时分,人们对即将来临的黑暗的感受是最强烈的。艾达从一开始就感觉到那种力量,并向门罗抱怨。她记得门罗解释说,孤独感并不像她所说,是由特定的地域造成的。它不是艾达或这个地方所特有的,而是生活中的普遍因素。只有非常单纯或冷酷的心灵才感觉不到孤独,就好像有些罕见的体质对冷和热感觉迟钝。一如既往,门罗对大部分事情都有某种解释。他说,人们在心底里面都能感觉到,很久以前上帝任何时候都无处不在;当上帝稍微远离一些,孤独感就会填补他所留下的空虚。
空气中带着寒意,草地上露水已深。沃尔多正躺在下坡篱笆边的高草里,艾达走到它身边时,露水已经沾湿了裙摆。母牛醒了过来,开始向大门走去,由于躺得过久,髋关节有些僵硬。艾达踏上被沃尔多压平的椭圆形草地,她感到母牛的体温从地上升起,一股暖意围绕着双腿,一个月来的辛苦操劳日夜积累,突然使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倦意,想要躺下休息一会儿。然而,她只是弯下腰,把手伸到草下,探进温暖的泥土中,土地仿佛活物一般,尚带着白昼和母牛身体的余热。
小溪对岸,一只猫头鹰在远处的树上鸣叫。艾达仿佛阅读诗篇似的,数着鸣声的五步韵律:一声长、两声短、两声长。人们把猫头鹰称为“死亡之鸟”,艾达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灰蓝色的天空映衬下。它的鸣声如此温柔可爱,仿佛鸽子在咕哝,却更如泣如诉。沃尔多不耐烦地在栅门口哞哞叫,就跟山谷一样,需要艾达学着照料。于是,她把手从地上拿开,站了起来。

晚饭后,天黑前最后的微光中,他站在酒馆背面的马厩的门口,头顶是木瓦搭的雨篷。他背靠拴马的围栏,看着沉重的雨点落到停马车的院子和路上的泥地里。一阵凉快的北风吹来。屋檐下挂着两个灯笼,亮光似乎被雨水冲淡了,只能照见地上的水坑,一切事物原本明亮和突出的部分,都被灯光勾勒出来,跟暗部形成阴郁的对照。雨水从雨篷边沿不停地落下,英曼想起了朗斯特里特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的讲话:联邦兵纷纷倒毙,就像从屋檐上流下的雨滴。英曼在心里想:根本就不像,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客栈使用的木头已经旧了,都起毛了,即便天气潮湿,手掌摸上去仍像有一层粉尘。泥泞的过道对面,两匹马垂头站在围栏里,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过道这一侧的马厩里,站着几匹更幸运的马,不过当你走过时,这些马会突然咬你一口。那两个要去集市的老人之一经过马厩去房间的时候,英曼转身看到他被一匹棕黄色的母马从上臂咬下了核桃大小的一块肉。
英曼就这么站着,漫不经心地看着渐渐暗去的风景。过了一会儿,他决定去睡觉,明天早点起来继续赶路。他爬上楼梯,进了干草棚,发现他的室友早在那里了,就是那个白头发的货郎。其他客人都付钱要了床铺。那人把手推车里的各种包裹和箱子卸下来,全部搬上了干草棚。英曼把自己的包裹往屋檐底下一扔,懒洋洋地躺进一堆干草,刚好在油灯昏黄的光晕外面。油灯挂在房梁的长钉子上,是货郎从小酒馆里带上来的。
英曼看着那人坐在摇曳的灯光下,脱下靴子和袜子,发现脚踵和脚趾起了水疱。他从皮盒子里面抽出一把放血刀,灯光映照着明亮的钢制利器,反射的光芒像暗金色的倒刺一样照进黑暗。那人用刀把脚上的水疱刺破,用手指挤出粉红色的液体,重新把靴子穿上,说了声,行了。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指,拖着蹒跚的步子,在干草棚里走来走去,小心翼翼,脚步极其轻柔。
——行了,他又说了一遍。
——你跟我一样走得很辛苦,英曼说。
——我想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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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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