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阿尔贝·加缪 〔散文集〕
▷反与正
▷提帕萨的婚礼
▷重返提帕萨
▷杰米拉的风
▷海伦的流亡
▷阿尔及尔的夏天——致雅克·厄尔贡
▷无史之城旅行指南
▷荒漠——致让·格勒尼耶
▷讽刺
▷是与非的间隙
▷魂之死
▷生之爱
▷谜语
▷到海上去——船上日记
多少时光,我在这里揉碎苦艾、抚触残垣,试图让自己的呼吸与这世界汹涌的叹息同频!埋身于野性的芬芳与昏昏欲睡的虫鸣交响中,我睁大双眼,敞开心扉,直面这被热浪浸透的苍穹那令人窒息的壮美。成为真正的自己,寻回生命本真的尺度,并非易事。但每当凝望舍努阿山坚实的脊梁,我的心便因某种奇异的笃定而平静下来。我学着呼吸,融入其中,终至完满。我攀过一座又一座山丘,每座都赐我以馈赠——比如那座立柱丈量着日晷轨迹的神庙,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村落:粉白的墙壁,翠绿的游廊。又比如东侧山丘上的巴西利卡:墙体犹存,四周排列着出土的石棺,大多仍半掩于泥土,仿佛还在参与大地的生命。这些石棺曾安放过亡者,而今却生长着鼠尾草与野萝卜。圣萨尔萨教堂虽是基督圣地,但从每个缺口望出去,映入眼帘的尽是世界的韵律:栽满松柏的山丘,或是二十米外卷起白浪的海洋。承载着圣萨尔萨教堂的山丘顶部平坦,风穿廊柱更显浩荡。晨光里,无边的幸福在天地间轻轻摇曳。
那些需要神话慰藉的人何其贫乏。在这里,诸神不过是昼夜奔流中的枕木或路标。我只需描述:“这是红,是蓝,是绿;这是海,是山,是花。”何须搬出狄俄尼索斯的名号来诉说我对揉碎乳香黄连木果实的痴迷?得墨忒耳的古颂诗里那句“得见世间至美者,诚为有福之人”,难道不比我日后所有的冥思都更直抵本质?看见,在这片土地上真切地看见——这至简的真理岂容遗忘?厄琉息斯秘仪只需静观即可参悟。而在这里,我深知自己永远无法真正贴近这世界。必须褪尽衣衫跃入海中,让肌肤满载大地的芬芳在咸水里涤荡,完成陆地与海洋唇齿厮磨千年渴望的缠绵。入水瞬间,寒流如胶质般裹挟全身,耳畔嗡鸣,鼻酸唇苦;挥臂游弋时,水珠缀满的手臂破浪而出,在阳光下如鎏金般闪耀,又拧转全身肌肉再度劈开水面;湍流拂过躯体的每一寸,双腿搅动漩涡的暴烈占有——直到天地界限彻底消融。上岸时瘫倒在沙滩上,向世界彻底臣服,重新坠回这副血肉之躯,在烈日中昏聩恍惚,偶尔瞥见手臂上渐干的水痕里,金绒毛与盐粒正随波光粼动。
在这里,我领悟了所谓荣耀的真谛:那便是肆意去爱的权利。世间唯有这一种爱值得追寻。拥抱一个女人的躯体,亦是将天上倾泻入海的奇异欢愉拥入怀中。稍后,当我纵身扑进苦艾丛,让芬芳浸透全身时,我将清醒地意识到——摒弃所有成见——自己正在践行某种真理,这真理属于太阳,也终将成为我死亡的注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在此押上了全部生命,这散发着滚烫石块气息的生命,浸透了海潮的叹息与此刻渐起的蝉鸣。微风沁凉,碧空如洗。我狂热地爱着这样的生活,并渴望自由地诉说:它赋予我生而为人的骄傲。尽管常有人告诫:这没什么可骄傲的。不,当然值得骄傲:这阳光,这海洋,我青春跃动的心脏,带着咸味的躯体,以及这片黄蓝交织的广袤舞台——温柔与荣耀在此相遇。我所有的力量与才智,都该用来征服这片天地。此处万物都让我保持完整,我不曾舍弃任何部分,也不戴任何面具:只需耐心修习生活这门艰深的学问,它远比那些处世之道更值得穷尽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