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散文集〕

▷反与正
▷提帕萨的婚礼
▷重返提帕萨
▷杰米拉的风
▷海伦的流亡
▷阿尔及尔的夏天——致雅克·厄尔贡
▷无史之城旅行指南
▷荒漠——致让·格勒尼耶
▷讽刺
▷是与非的间隙
▷魂之死
▷生之爱
▷谜语
▷到海上去——船上日记

春日里的提帕萨,众神栖居于此。他们在阳光与苦艾的气息中低语,在银甲般闪烁的海面、无瑕的碧空、繁花掩映的废墟间,在石堆里翻涌的光瀑中显现神迹。正午时分,原野被阳光浸染成浓墨。人眼徒劳地捕捉着睫毛边缘颤动的光斑与色点,除此别无他物。馥郁的草木香气灼烧着喉咙,在凝滞的酷热中令人窒息。极目远眺,唯有舍努阿山的黑色轮廓扎根于村落周围的山丘,以沉稳而庄重的节奏向海天交界处延伸,最终匍匐入蔚蓝的波涛。
我们穿过村庄,眼前豁然展开一片海湾。闯入这个黄蓝交织的世界时,阿尔及利亚夏日土地那灼热而芬芳的吐息将我们拥入怀中。随处可见的九重葛从别墅围墙上垂下玫瑰色的瀑布,庭院里木槿花泛着初绽的浅红,浓密的茶香玫瑰如奶油般丰腴,还有修长的蓝色鸢尾勾勒出精致花径。每块石头都蓄满阳光的温度。当我们从金盏菊色的巴士下车时,屠夫们正驾驶红色货车进行清晨的巡游,喇叭声穿透晨雾召唤着居民。
在港口左侧,一道干砌石阶穿过乳香黄连木与金雀花丛,蜿蜒通向废墟。小径途经一座矮小的灯塔,随后便纵身跃入广袤乡野。灯塔基座处,肥厚的多肉植物垂挂着紫、黄、殷红的花朵,一直蔓延至海边礁石——浪涛正吮吻着那些礁石,发出湿漉漉的接吻声。我们伫立在微风中,半张脸被阳光烘得发烫,凝望天光倾泻而下,海面平滑如缎,浪花绽开粲然皓齿的微笑。踏入废墟王国之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作为旁观者驻足。
没走几步,苦艾草的气息便扼住了我们的喉咙。它们灰白的茸毛覆盖着无边无际的废墟。在烈日炙烤下,草叶蒸腾出浓烈的芬芳,大地向整个天宇倾吐着令人醺然的烈酒,连苍穹都为之摇晃。我们向前走着,去迎接爱与欲望的造访。这里不需要训诫,也不需要人们在崇高事物前惯常索取的那种苦涩哲理。在阳光、热吻与野性芬芳之外,万物皆显虚妄。至于我,从未想过要独享此地。常与所爱之人同游,从他们脸上读出的,是爱情绽放时那清澈的笑靥。在这里,我把秩序与尺度留给他人。自然与海洋的汪洋恣肆已将我全然占据。在这废墟与春天的婚礼上,石块挣脱了人类强加的光滑表皮,重新做回自然的子民。为了迎接这些浪子回头,大地铺就了锦绣花毯。广场的石板缝间,天芥菜探出圆润的白脑袋,鲜红的天竺葵将血泪洒在昔日的屋宇、神庙与市集之上。正如渊博的学识终将人引回上帝身边,经年累月后,废墟也重返了大地母亲的怀抱。如今往昔终于离它们而去,再没有什么能干扰那股神秘力量——那将它们引向一切坠落之物核心的永恒引力。

——《提帕萨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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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时光,我在这里揉碎苦艾、抚触残垣,试图让自己的呼吸与这世界汹涌的叹息同频!埋身于野性的芬芳与昏昏欲睡的虫鸣交响中,我睁大双眼,敞开心扉,直面这被热浪浸透的苍穹那令人窒息的壮美。成为真正的自己,寻回生命本真的尺度,并非易事。但每当凝望舍努阿山坚实的脊梁,我的心便因某种奇异的笃定而平静下来。我学着呼吸,融入其中,终至完满。我攀过一座又一座山丘,每座都赐我以馈赠——比如那座立柱丈量着日晷轨迹的神庙,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村落:粉白的墙壁,翠绿的游廊。又比如东侧山丘上的巴西利卡:墙体犹存,四周排列着出土的石棺,大多仍半掩于泥土,仿佛还在参与大地的生命。这些石棺曾安放过亡者,而今却生长着鼠尾草与野萝卜。圣萨尔萨教堂虽是基督圣地,但从每个缺口望出去,映入眼帘的尽是世界的韵律:栽满松柏的山丘,或是二十米外卷起白浪的海洋。承载着圣萨尔萨教堂的山丘顶部平坦,风穿廊柱更显浩荡。晨光里,无边的幸福在天地间轻轻摇曳。
那些需要神话慰藉的人何其贫乏。在这里,诸神不过是昼夜奔流中的枕木或路标。我只需描述:“这是红,是蓝,是绿;这是海,是山,是花。”何须搬出狄俄尼索斯的名号来诉说我对揉碎乳香黄连木果实的痴迷?得墨忒耳的古颂诗里那句“得见世间至美者,诚为有福之人”,难道不比我日后所有的冥思都更直抵本质?看见,在这片土地上真切地看见——这至简的真理岂容遗忘?厄琉息斯秘仪只需静观即可参悟。而在这里,我深知自己永远无法真正贴近这世界。必须褪尽衣衫跃入海中,让肌肤满载大地的芬芳在咸水里涤荡,完成陆地与海洋唇齿厮磨千年渴望的缠绵。入水瞬间,寒流如胶质般裹挟全身,耳畔嗡鸣,鼻酸唇苦;挥臂游弋时,水珠缀满的手臂破浪而出,在阳光下如鎏金般闪耀,又拧转全身肌肉再度劈开水面;湍流拂过躯体的每一寸,双腿搅动漩涡的暴烈占有——直到天地界限彻底消融。上岸时瘫倒在沙滩上,向世界彻底臣服,重新坠回这副血肉之躯,在烈日中昏聩恍惚,偶尔瞥见手臂上渐干的水痕里,金绒毛与盐粒正随波光粼动。
在这里,我领悟了所谓荣耀的真谛:那便是肆意去爱的权利。世间唯有这一种爱值得追寻。拥抱一个女人的躯体,亦是将天上倾泻入海的奇异欢愉拥入怀中。稍后,当我纵身扑进苦艾丛,让芬芳浸透全身时,我将清醒地意识到——摒弃所有成见——自己正在践行某种真理,这真理属于太阳,也终将成为我死亡的注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在此押上了全部生命,这散发着滚烫石块气息的生命,浸透了海潮的叹息与此刻渐起的蝉鸣。微风沁凉,碧空如洗。我狂热地爱着这样的生活,并渴望自由地诉说:它赋予我生而为人的骄傲。尽管常有人告诫:这没什么可骄傲的。不,当然值得骄傲:这阳光,这海洋,我青春跃动的心脏,带着咸味的躯体,以及这片黄蓝交织的广袤舞台——温柔与荣耀在此相遇。我所有的力量与才智,都该用来征服这片天地。此处万物都让我保持完整,我不曾舍弃任何部分,也不戴任何面具:只需耐心修习生活这门艰深的学问,它远比那些处世之道更值得穷尽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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