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散文集〕

▷反与正
▷提帕萨的婚礼
▷重返提帕萨
▷杰米拉的风
▷海伦的流亡
▷阿尔及尔的夏天——致雅克·厄尔贡
▷无史之城旅行指南
▷荒漠——致让·格勒尼耶
▷讽刺
▷是与非的间隙
▷魂之死
▷生之爱
▷谜语
▷到海上去——船上日记

如果人们在年少时来到这里,会发现他们的人生与美貌相配。随之而来的,则是退步与遗忘。他们在青春上下赌注,但是他们知道自己终会一败涂地。在阿尔及尔,对年轻有活力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可行的逃避与借口:海湾、阳光、从露台到海边的红白游戏、鲜花、体育场里少女的美腿。但是,对不再年轻的人来说,阿尔及尔无处可依,在任何地方,忧愁都无所遁形。在别处,意大利的露台,欧洲的修道院,或是普罗旺斯的山丘,有这么多的地方供人从“人”的条条框框中逃开,柔和地摆脱自己。但是,阿尔及尔的一切都要求孤独与年轻人的热血。歌德弥留之际呼唤着光明,而光明已是一个古老的词语。在贝尔考特,在巴布瓦德,老人坐在咖啡厅靠里的位置,听着梳油头的年轻人自我吹嘘。
那些初始,那些最终,是阿尔及尔的夏天让我们开始又结束。这几个月里,城市空如荒漠。只剩下穷人和天空。我们和穷人们一起下到港口,走向阿尔及尔的宝藏:温热的海水和女人黝黑的皮肤。晚上,在海边待够了的人们重新回到蜡布和煤油灯前,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在阿尔及尔,人们不说“洗个澡”,而说“往身上泼泼水”。不是什么大事。大家在海水里泡泡,然后在浮板上休息。如果路过一个浮板,浮板上已经有一个漂亮的女孩,男人就会和自己的同伴喊道:“我跟你说过那儿有只小海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乐子。大概就是这些小乐趣构建了这些年轻人的理想生活,因为大部分年轻人冬天仍旧继续这么过,每天中午,在太阳下赤裸着,吃一顿粗茶淡饭。倒不是因为他们读过了自然主义者那些肉体新教徒的无聊的布道(关于身体也有一系列陈见,和思想一样),而是说他们实打实地“享受阳光”。这种生活习惯对我们的时代有多重要,怎么说都不夸张。两千年来第一次,海滩上能够赤裸着身体。二十个世纪里,人们都沉迷于将希腊的放肆与天真包装成端庄得体,从而弱化肉体,强化衣着。如今,在这段历史之外,年轻人在地中海的沙滩上奔跑的姿态正是提洛岛上竞技者们英姿的重影。像这样,靠近身体活着,通过身体活着,人们才会意识到身体与身体之间的细微差别,意识到身体的生命,从而尝试触及一种专属于身体的无意义和心理学。身体的演进与思想的演进一样,都有自己的历史、曲折、进步和不足。只有一点儿不同,那就是色彩的不同。

——《阿尔及尔的夏天——致雅克·厄尔贡》

关注

感受到与一片土地的联系,对一些人的爱意,知道在这里心灵永远会找到认同之所,这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已是不少要确认的东西。但或许,即便这样也不足够。在这片灵魂故土,一切都向往着某些时刻。“对,我们就是应该回到那儿几分钟。”在人世间看到了普罗提诺渴望的这种合一,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这里的合一表现为太阳与大海的融合。它以某种血肉的滋味触动心魂,苦涩而崇高。我知道,这不是超人的幸福,不是超出日常生活之外的永恒。这些微不足道却实际根本的益处,这些相对的真实是唯一打动我的东西。其他的,那些“理想的”,我没有足够分量的灵魂去懂得。不是说要假装糊涂,只是我无法在天使的幸福中寻得意义。我只知道,这片天空比我更长久。如果不把那些在我死后仍继续存在的东西叫作永恒,我又该把什么称为永恒呢?这里,我想表达的不是在自己的境况中对造物迎合,这是另一回事。做一个人并不总是轻而易举,做一个纯粹的人更不容易。但是,保持纯粹,意味着找回这灵魂之所,那里我们能感知到与世界的亲缘,那里血液的跳动与下午两点太阳强劲的脉搏相融。我们都知道,我们总是在失去故乡的时刻意识到故乡的存在。对于那些对自己万分苦恼的人,故乡是否定他们的地方。我不想唐突,也不想显得夸大其词。但说到底,这座城市里,否定我的,首先是杀死我的。所有激荡出生命的,也在同一时间让生命更显荒诞。在阿尔及利亚的夏天,我明白了,有一件事情比受苦更实在,那就是幸福之人的生活。不过,这也可能是一种更广阔的人生之路,因为这条路走向的是不弄虚作假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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