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散文集〕

▷反与正
▷提帕萨的婚礼
▷重返提帕萨
▷杰米拉的风
▷海伦的流亡
▷阿尔及尔的夏天——致雅克·厄尔贡
▷无史之城旅行指南
▷荒漠——致让·格勒尼耶
▷讽刺
▷是与非的间隙
▷魂之死
▷生之爱
▷谜语
▷到海上去——船上日记

关注

如果说彼时我以给予的方式表达爱意,那说到底是因为我在做自己,因为只有爱能将我们还给我们自己。

——《是与非的间隙》

对我们自身不幸的怜悯之情,这或许就是幸福。

正是这个晚上。在阿拉伯区的尽头,一间摩尔人咖啡厅里,我记得的不是一段逝去的幸福,而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已是深夜,墙壁上,五岔棕榈树之间,橄榄黄的狮子追逐着身着绿衣的酋长。咖啡厅的一角,煤油灯燃着难以察觉的光。真正点亮空间的是涂有绿色和黄色釉彩的壁炉。火焰照亮了房间中央,我能感觉到脸上的火光。我面对着门和门外的海湾。咖啡厅老板蹲在角落,好像看着我的空酒杯,看着杯底那一片薄荷叶。咖啡厅里没有其他人,声音从低处的城市传来,比海湾的灯还要遥远。我听见阿拉伯人用力的呼吸声,他的眼睛在半明半暗中闪光。远方是大海的声音吗?世界在慢节奏地对我叹息,带给我永生者的冷漠与宁静。红色的火光让墙壁上的狮子起起伏伏。空气变得清冷。海上传来一声汽笛声。灯塔开始转动,一道绿光,然后是红光、白光。世界依然在对我叹息。从这种冷漠中诞生出了一种神秘的旋律。而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我想到一个孩子,他住在一个贫困的街区。那个街区,那间房子!只有两层楼,楼梯还没有照明。现在仍然如此。当他在半夜回到房子时,他知道他能一次都不绊倒地快速爬上二楼。这间房子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他的双腿准确地记得每一级台阶的高度。他的手也确切地记得在遇到蟑螂横行的楼梯时,那从未战胜的恐惧。
夏天的晚上,工人们会待在阳台上。而他家里只有一扇小窗户。所以大家把椅子搬下楼,放在房子的前面,然后坐在椅子上畅饮夜色。他们欣赏街道、隔壁卖冰激凌的小贩、对面的咖啡厅以及从这家门口跑到那家门口的小孩子们发出的喧闹声。更重要的是,在一棵棵巨大的榕树之间,有着一片天空。贫穷意味着孤独,但孤独赋予万物意义。当我们拥有了一定的财富,天空和布满了星星的夜晚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但当我们处在社会的底层,天空则具有全部的意义,是无价的恩惠。夏夜,星星低声细语的神秘夏夜!孩子的背后,是一条难闻的走道和一把小小的椅子,他的椅子已有裂痕,还微微塌陷。但是孩子抬着眼睛,贪婪地吮吸着纯净的夜色。时不时地,电车飞驰而过,留下一阵响动。也总有酒鬼在街角低声唱起来,但这些都不会打破夜的宁静。

他从未感到与世界如此疏离。世界在一点点溶解,他好像产生了一种幻觉,幻觉里生活每天都在重新开始,什么都不再存在,学业、志向、餐食的偏好或喜爱的颜色,只剩下病痛与死亡,他感觉自己浸泡在病痛与死亡之中……正在此时,世界坍塌了。
他还活着,甚至终于入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两人摆脱了绝望但温柔的孤独。之后,很久之后,他应该还记得这混杂着汗与醋的味道,记得这个他感受到自己与母亲紧紧相依的时刻。就好像她是他心中无边的怜悯,散落四周,变成了实体,专心地、实诚地扮演着一个贫穷的、年迈的,有着令人动容的命运的女人。
此刻,壁炉里的火被灰烬覆盖。世界依然发出一样的叹息。达拉布卡鼓演奏着珍珠般均匀清晰的旋律。一个女人欢快的声音敷贴着旋律,潺潺流淌。海湾上灯光缓缓前行,或许是小渔船归港。从我坐的地方看向天空,那片三角形的天空剥去了白天的云,满是星,在干净的风里微微打战,夜色如毛毡般的翅膀轻柔地拍打着我周遭的空气。这个我不属于自己的夜晚会去向何方?在“单纯”这个词里有一种危险的德行。这个夜晚,我明白了,如果说人们可能会主动走向死亡,那是因为在看到生命的某种透明时,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一个痛苦的男人,忍受着不幸中的不幸,他一边受苦一边在命运中立足。他值得人们的尊敬。然后,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他遇见了一个非常珍视的朋友,朋友和他说话时心不在焉。回家后,男人就自杀了。人们可能会猜测自杀的原因,是男人内心的忧郁或秘辛。并非如此。如果非要找到一个原因,那么他自杀是因为他的朋友和他说话时心不在焉。在我看来,这个男人似乎体会到世上最深刻的感受,是他的“单纯”让我震动。那个晚上,震动我的,则是我的母亲和她奇特的冷漠。以前,我独自一人住在郊区别墅里,我养了一条狗、一对黑猫和它们的孩子。母猫无法喂养自己的小猫,于是小猫一只只死去。它们的空间里遍布秽物。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我都会发现一具新的僵直的嘴唇翘起的身体。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最后一只死去的小猫,被妈妈吃掉了一半。小猫已经发臭了。死亡的气味混合着排泄物的气味。于是,我坐在这悲惨的画面中,手放进秽物里,呼吸着腐烂的气味,我久久地看着母猫绿色的瞳孔里闪烁着的精神错乱的火光,她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是的,就是那个晚上。当失去一切,再没有什么能带来什么时,没有希望,没有绝望,全部人生缩略为一幅画面。

的确。夏天过去了,秋天还没来。暖和的天空里,还能听见雨燕的叫声。

此刻,我身在何处?如何区分这间空荡的咖啡厅和那个过去的房间?我无法分辨,我在经历,还是我在回忆。灯塔的光在。阿拉伯人站在我面前,跟我说他们要打烊了。该走了。我不想再走下这个危险的斜坡。的确,我又看了最后一眼,海湾和海湾上的灯光。那时,在我胸腔中升起的,不是对好日子的期待,而是对一切以及对我自己泰然而原初的漠然。但是,应该中断这条太过软弱也太过简单的道路。我需要清醒。是的,一切都很单纯,是人让事情变得复杂。希望人们不再对我说不着边际的话,希望人们不再对我妄加审判,希望人们说“他应该努力偿还”而不是“他应该掉脑袋”。这看起来没什么。但其实能带来一点点变化。况且,有的人更愿意直面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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