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是我短篇小说选的第一卷。在我青年时代早期,也曾写过一些作品,但都不够成熟,我不愿将它们在此付梓出版。其中有几篇也曾出现在某本书中,但那本书早已不再发行,其他还有几篇散落在不同的期刊中,最好都将它们忘掉吧。这个集子的第一篇《雨》是我1920年在香港写成的,但创作的念头早在1916年冬季我穿行于南太平洋诸岛时就有了。最后一篇写于1945年的纽约,故事来源于我当时在报纸上碰巧读到的一则简短随笔,但我把故事发生的时间提前到了1901年——这样的故事我不想再写第二篇。
把若干小说合理排序,然后汇集到一卷书中,是作者必须要处理的最棘手的问题之一。假如众小说的篇幅都相差不多,那就很简单了;或者故事都发生在同一地区(local)(我倒愿意使用locale一词,但牛津词典上说这一拼法有误),那编排起来也是易事。在作者最终呈献给读者的作品中,如果各部分内容的排列有一定规律可循——即便读者对此并不能觉察,那对作者来说,也是让人欣慰的。一部长篇小说的结构无疑是清晰的——开头,中间,结尾,就此而论,一篇结构良好的短篇小说也应如此。
不过,我的短篇小说在篇幅上彼此相去甚远,有些短至一千六百字,有的长达其十倍,其中一篇甚至有两万字之多。我曾在世界绝大多数地方逗留过,在任何一地,倘若找不到可供写上一两篇小说的素材,我会待不上一秒钟。我写过凄惨的故事,也写过幽默的故事,要在其中找到某种平衡颇为艰难,但至少要找到一个合理的方式,把篇幅参差不齐、国家背景不同、人物形象迥异的众多故事融汇在一部集子里,同时要让读者尽可能读得轻松,这似乎实在困难。虽然,让作品可读并非激励作者写作的动力,但一旦落笔,他是渴望自己的作品具有可读性的,为此,他会尽力让作品变得明白易懂。
基于此,在本卷书中,我会在几篇较长的小说之后尽可能放上几篇较短的——有的很短,有的会有五六千字;另外,我会像我经常做的那样,把发生在某一国家的同一地区(local,或locale)的故事放在一起,通过这种方式,我希望不管把读者带到了多么遥远的地方,他们都能找到自己的方位,而无须从中国一下子跳到秘鲁,然后再跳回来。
戴维森夫人轻快地扫了几眼港口入口上空漂浮的厚重乌云,几滴雨落了下来。
“我们最好避避雨。”她说。
他们跟整个人群一起向一座波纹铁皮大房子赶去,随之瓢泼大雨便如注而下。他们在那里站了些时候,戴维森先生过来加入了他们。整个旅途中,他对麦克费尔夫妇一直彬彬有礼,不过他不像妻子那样善于交游,所以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了。他是个沉默的人,有些郁郁寡欢,但你能感觉到,他的亲和是基督教义强加给他的一份职责。他天性矜持甚至孤僻,相貌奇异,身材高瘦,四肢松垮,脸颊凹陷,颧骨高得古怪;面色惨白,但嘴唇又特别丰满性感,有些让人吃惊。他有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深陷在眼眶里,透着悲凉,而他的两只手长得漂亮,手指粗而长,给他平添了几分力量之感。不过,他身上最不寻常的地方在于他总给人一种强抑怒火的感觉,这让人印象太深了,有些叫人厌恶——跟这样一个人你没法建立任何亲密的关系。
“怎么啦,阿尔弗雷德?”戴维森夫人问。
“毫无疑问!我竟然从未想到,她是从伊韦雷来的。”
“不可能。”
“她是在檀香山上的船,这是明摆着的。她到这里来是做生意。这里!”
他带着满腔怒火说出最后两个字。
“伊韦雷是哪里?”麦克费尔夫人问。
他把忧郁的目光转向她,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了。
“檀香山的瘟疫区,红灯区——人类文明的耻辱。”
伊韦雷地处檀香山的城市边缘。黑暗中走过几条港口小巷,穿过一座摇摇晃晃的桥梁,来到一条坑坑洼洼、沟壑纵横的偏僻道路上,这时周围会突然明亮起来。道路两旁都是停车场,有灯光耀眼的低档酒吧,每个里面都传来嘈杂的自动钢琴声,还有理发店和烟草店。空气中流淌着浮躁喧嚣和寻欢作乐的气息。这条道路将伊韦雷一分为二,你随便向左或向右拐进一条狭窄小巷都能发现你已到了伊韦雷。这里有成排的小房子,整齐干净,涂着绿漆,房子间的道路宽阔而笔直。在设计上,它跟一座花园城市无异;不过,尽管规整体面,洁净有序,但不无讽刺的是,一提到它人们就会痛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在寻欢逐爱上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自成体系,有章可循。照明的路灯样子颇为罕见,如果没有从两边开着的窗户透出的光,路上就变得暗淡了。男人们四下里晃悠,观察着坐在窗口的女人。她们要么在读东西,要么在做针线,大多时候都没注意到这些过客,跟所有国家的那类女人相似。“过客”有美国人,港口船上的水手,炮艇士兵,醉醺醺的酒鬼,驻扎在岛上的黑人、白人兵团士兵,还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日本人、夏威夷人、穿长袍的中国人,以及戴着滑稽帽子的菲律宾人。他们没有一个在说话,似乎被压抑住了——欲望是叫人伤心的东西。
“我毫不怀疑,孤独让她烦躁。”医生说,“还有这场雨,会让任何人都变得神经质的。”他暴躁地继续说道:“这个鬼地方,雨难道不停了吗?”
“雨季总是下个没完没了,今年的降水已有七千多毫米。你知道,这是港湾地形造成的,整个太平洋的降水好像都被吸过来了。”
“这该死的港湾地形!”医生道。
他挠了挠被蚊子叮咬的地方,觉得特别想发泄一通。当雨住天晴、太阳出来,这个地方便变得跟蒸笼一般,酷热潮湿,烈日当头,让人呼吸困难,这时你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随处都在滋长着野蛮和暴力。当地人素以孩子般的快乐和单纯闻名,这个时候他们的文身和染发使他们看上去有了几分邪恶。当他们光着脚板啪踏啪踏地紧跟在你身后的时候,你会本能地转过身,觉得他们随时都会冲上来,将一把匕首刺进你的肩胛骨之间。你说不清他们那两只相距遥远的眼睛里潜藏着怎样的阴暗念头——他们有些像画在神庙墙壁上的古埃及人,散发着极古老的恐怖气息。
他们爬上台阶进了大厅。汤普森小姐正站在门口跟一个水手聊天。她身上陡然出现了变化,不再是过去几天里那个畏缩的慵懒模样,而是把自己所有的好服饰都穿戴上了:白裙子,闪亮的白靴,套着长棉袜的一双肥腿从靴筒顶部挤出来;头发是精心梳理的,戴着那顶插着俗艳花朵的硕大帽子;脸上涂了脂粉,眉毛黑得扎眼,嘴唇是猩红的。她把身子直直地挺着,俨然还是他们初识时的那个招摇女人。他们进来后,她突然爆发出嘲弄的大笑。当戴维森夫人不自觉地停下来时,她把攒了一嘴的口水吐了出来。戴维森夫人向后退缩了一下,两颊变得通红,用手捂住脸赶紧离开了,最后快步跑上了楼。麦克费尔医生怒不可遏,把这个女人推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他叫嚷道,“把那个该死的机器关掉!”
他冲过去,把唱片扯了下来。她冲他怒道:
“啊,医生,你住手!你到我房间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他喊道,“你什么意思?”
她镇定了下来,但她表情中的嘲讽和话语中的轻蔑与仇恨,没人能够描述。
“你们男人!都是污秽、肮脏的猪!你们都一样,全都一样!猪!猪!”
麦克费尔医生喘了口气,他明白了。
那是一片细长的银色海滩,紧紧挨着些山丘,山上长满繁茂的植被。椰子树蓊蓊郁郁,几乎触到了水边。树丛中可看到萨摩亚人居住的草屋和随处可见的小型教堂,散发着亮闪闪的白光。戴维森夫人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她身着一袭黑衣,颈上戴着金项链,上面挂着个小小的十字架。这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暗淡的褐色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不起眼的夹鼻眼镜后面是一双向前突出的蓝眼睛;一张绵羊般的长长的脸蛋,但并不给人愚蠢之感,相反会让人觉得极为机警。她动作敏捷,如鸟儿一样。而她身上最不寻常之处便是她的嗓音,调门高,如金属般没有任何转调;当尖厉单调的嗓音传到你的耳鼓时,像无情的风钻噪音一样,让你的神经不胜其烦。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