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我对您说话哩,喂,卫士!”查理大帝逼问,“您为什么不露面给您的国王看?”
从头盔里传出干脆利落的回答:“因为我不存在,陛下。”
“噢,原来是这样!”皇帝惊呼起来,“而今我们还有一位不存在的骑士哪!请您让我看一眼。”
阿季卢尔福仿佛犹豫片刻,然后用一只手沉着而缓慢地揭开头盔。头盔里面空空洞洞。在饰有彩虹般羽毛的白色盔甲里面没有任何人。
“哟,哟!什么也没看见!”查理大帝说,“既然您不存在,您如何履行职责呢?”
“凭借意志的力量,”阿季卢尔福说,“以及对我们神圣事业的忠诚!”
“对,对,说得好,正是应当这样来履行自己的义务。好,好一个机敏的不存在的人!”

@reading

这些可敬的同事、骄傲的勇士成何体统呢?铠甲,他们的等级和姓氏的凭证,记载着他们的功勋、才能、价值,竟在那里蜕成一张皮,变为一堆废铁;而人呢,在一旁打呼噜,脸挤压在枕头上,一道涎水从张开着的口里流出。他不是这样,不可能把他拆散成片,不可能肢解他,无论白天或黑夜,任何时候他都是戈尔本特拉茨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塞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每一个白天,他为光荣的圣战执行了这样或那样的任务,在查理大帝的军队中指挥了这支或那支部队。他拥有全军中最漂亮和最干净的铠甲,与它从不分离,生死相依。他是一名比许多只会吹牛皮讲大话的家伙强得多的军官,甚至可以说是全体军官中的佼佼者。但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他却独自忧伤地徘徊不已。

他走向营地的边缘,走到无人的偏僻处,登上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夜是静谧的,只有一些无定型的影子无声地扇动翅膀,轻盈地翩翩飞舞,它们毫无定向地转来转去,这是一些蝙蝠。连它们那种介乎老鼠与飞禽之间的不确定的混合型身体也总归是一种可以触摸得着的实在的东西,可以展翅扇动空气,可以张嘴吞食蚊蝇,而阿季卢尔福和他那一身铠甲却从每条缝隙中被清风穿过,被蚊虫飞越,被月光射透。一股无可名状的怒火在他胸中升起,突然爆发开来。他拔剑出鞘,双手举剑,使尽全身力气,朝在空中低飞的每一只蝙蝠劈过去。白费力气:它们在流动着的空气的推动下继续周而复始地飞旋。阿季卢尔福挥舞抡劈,终于不再攻击蝙蝠了。他的劈砍动作按照最正规的程式进行,根据剑术教程上的规范姿势循序渐进。阿季卢尔福好像已经开始有意识的演习,为即将来临的战斗进行训练,他做出理论规定的横劈、推挡和搭虚架子的动作。

“为什么不存在?我看见过他!存在呀!”
“你看见什么啦?铁皮……他是一个空虚的存在,嫩小子,你明白吗?”
年轻的朗巴尔多从前哪能想象得到表面现象竟会如此虚假。自从他来到军营后发现一切都似是而非……
“那么在查理大帝的军队里当一个有姓名有封号的骑士,甚至成为勇敢的斗士和尽职的军官,却可以是不存在的!”

在这黎明时分,阿季卢尔福总是需要进行一番精确性的练习:计算,把什么东西排列成几何图形,解数学题。这是物体挣脱在夜里一直紧追不舍的黑暗的包围,逐渐恢复本色的时刻,然而,这时它们仅仅露出模糊的轮廓,光明刚从它们的头上掠过,几乎只给它们加上了一道晕圈。这是世界的存在尚不确实的时刻。而阿季卢尔福,他,总是需要感觉到面对的东西像一大堵墙那样实在,他的意志力可与之抗衡,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一种肯定的自我意识。相反,如果周围的世界显得不确实,显得模糊不清,他会感到自己沉沦于这柔和的半明半暗之中,无力在空虚里产生出清晰的思想、果敢的决断、执著的追求。他感到很痛苦,这是他发生眩晕的时候,往往要竭尽全力才能使自己不致消散。每逢此时,他就开始计数,数树叶、石头、长矛、松果、他眼前的任何东西。或者把它们排成队,用它们组成方形或金字塔形的图案。从事这些专注的活动,可以使他镇痛祛病,安神醒脑,消愁解闷,恢复平素的敏捷思维和庄重的仪态。

卫士们在皇帝身旁密密匝匝地围了一圈,一个个紧抓马嚼子驾驭着烈性的战马。银盾在行进的颠簸中和胳臂肘的碰撞下,像鱼腮似的时张时合。这支队伍活像一条通身鳞片闪亮的长条形的鱼,一条鳗鱼。

“他是放鸭的吗?那家伙?”军人们问一位村姑,她手里拿着一根长竿正向这边走来。
“不是,鸭子是我看着的,是我的。不关他的事,他叫古尔杜鲁……”村姑回答。
“他同你的鸭子在一起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他经常这样。他看见它们,就发懵,以为他是……”
“以为他自己也是鸭子吗?”
“他自以为是鸭群……你们可知道,古尔杜鲁是这么回事:他不在乎……”
“现在他走到哪里去了?”
卫士们走近池塘,古尔杜鲁不见了。鸭群已游过如镜的水面,又迈开带蹼的脚掌穿行于草丛中。水塘的周围,从蕨丛中升起青蛙的合唱。突然间,那男子从水面露出头来,仿佛此时才想起应当吸点空气。他茫然地望着,好像不明白离他鼻尖很近的那些在水中照镜的蕨草是什么东西。在每片蕨草的叶子上都趴着一只小小的滑溜溜的绿色动物,盯着他拼全身力气叫:呱!呱!呱!
“呱!呱!呱”古尔杜鲁高兴地应和。随着他的叫喊声,叶片上所有的青蛙都一下子跳入水中,而水里的青蛙都跳上岸。古尔杜鲁大声一叫:“呱!”纵身跳起,跳到了岸上。他像一个青蛙那样趴下身子,又大叫一声“呱”,重新扑入水中,他的身体沉重,压倒一片芦苇和水草。

“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哪?”
“嗯,他到处流浪……”
骑兵队伍挨着一片梨树林走。果子熟透了。武士们用长矛戳住梨子,送进头盔上的嘴洞里,然后吐出梨核。他们在一行梨树中看见谁了?古尔杜鲁—奥莫博。他像树枝似的弯弯曲曲地举着两只胳臂,手上、嘴上、头上和衣服的破洞里都有梨子。
“看哪,他变梨树了!”查理大帝兴奋地嚷道。
“我来摇一摇他!”奥尔兰多说着,推了他一把。
古尔杜鲁让身上所有的梨子一齐跌落下来,在草坡上往下滚。看着梨子滚动,他也情不自禁地像一个梨子那样沿着草坡顺势滚起来,一直滚到人们的视线外,消失了。
“请陛下宽恕他吧!”一位看果园的老者说,“马丁祖尔有时不明白他不应当与青草或无灵魂的果木为伍,而应当生活在陛下您的忠实的臣民之中!”
“你们叫他马丁祖尔的这个疯子,他想些什么?”皇帝面色和善地问道,“我觉得他也不清楚自己脑子里有些什么!”
“我们又如何晓得呢?陛下!”老者以见多不怪的明智回答道,“也许不能说他是疯子,他只是一个活着但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人。”
“真巧呀!这儿这位平民活着而不知道自己存在,而那边我的那位卫士自以为活着而他并不存在。我说呀,他们正好是一对!”

“你们将那位古尔古尔……给我带来,他叫什么?”皇帝吩咐。
“这要随他所到之地而定,”睿智的看园老人说,“看他是跟在基督徒军队还是异教徒军队的后面,人们叫他古尔杜鲁、古迪·优素福、本·瓦·优素福、本·斯坦布尔、贝斯坦祖尔、贝尔丁祖尔、马丁本、奥莫本、奥莫贝斯迪亚或者叫他山里的丑鬼,还有让·巴恰索、彼尔·巴奇乌戈。也可能在一个偏僻的牧场里人们会给他取一个与其他地方都不相同的名字。我发现他的名字在各地还随季节的变化而改变。可以说,名字只是在他身上滑过,从来不能粘住。对于他来说,无论怎么样称呼他都是一回事。您叫他,他以为您唤一头羊;而您说‘奶酪’或‘河水’,他却答应:‘我在这里。’”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世事尚为混乱。名不副实的事情并不罕见,名字、思想、形式和制度莫不如此。而另一方面,在这个世界上又充斥着许多既无名称又无特征的东西、现象和人。生存的自觉意识、顽强追求个人影响以及同一切现存事物相抵触的思想在那个时代还没有普遍流行开来,由于许多人无所事事——因为贫穷或无知,或者因为他们很知足——因此相当一部分的意志消散在空气里。那么,也可能在某一处这种稀薄的意志和自我意识浓缩,凝结成块,就像微小的水珠汇聚成一片片云雾那样。这种块状物,出于偶然或者出于自愿,遇上一个空缺的名字和姓氏(在当时虚位以待的姓氏宗族经常可见),遇上一个军衔,遇上一项责任明确的职务,而且——特别是——遇上一副空的铠甲,因为没有铠甲,一个存在着的人随着光阴流逝也有消失的危险,可以想见一个不存在的人将如何……阿季卢尔福就这样出现了,并且开始追求功名。

咳嗽声成了战争开始的标志。他看见前面一阵黄色烟尘滚滚而来,另一阵尘土从脚下升起,原来基督徒们的马也腾身迎上前去。朗巴尔多开始咳嗽,整支帝国的军队都这样闷在铁甲里咳嗽着,催马跃向异教徒们的那堆烟尘,渐渐地已经听得见回教徒们的咳嗽声了。两团尘土连成漫天一大片。整个平原上咳嗽声和长矛刺杀声震耳欲聋。

由于有人和马全副披挂上阵的习惯,双方刚交锋就会有许多东西松散开来,纷纷坠落于地。这时谁还有心思打仗呢?捡东西便成了一场大的争夺战。晚上回到营地里便做起交易来,或是以物易物,或是用现钞买卖。转来转去,总是那么些相同的东西从一个营地移到另一个营地,在同一营地从一个连队换到另一个连队。于是战争不就变成了这些物品在人们手中的旅行吗?这些物品在倒手过程中成为越来越旧的破烂货。

“先生,您应当放我过去,”那送眼镜的又说道,“因为在战书里规定,伊索阿雷应当保持良好的健康状况,如果他看不见就要吃败仗!”他挥动手中的眼镜,朝远处喊道:“来了,哈里发,眼镜马上送到!”
“不行!”朗巴尔多说着,一挥手砍过去,将玻璃片打得粉碎。
就在那同一瞬间,似乎镜片碎裂的响声是他毙命的信号,伊索阿雷被一支基督徒的长矛当胸刺中。
送眼镜的军官说:“现在他去看天堂的美景,不再需要眼镜了。”他策马离去。

在此之前,他一心想着杀哈里发,根本没有注意到战斗的进程,也无暇去想战斗的结局将是什么样的情形。现在他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就在这时他才感到恐惧和惊悸。遍地尸首狼藉。人们倒在盔甲之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像是一些胸甲、腿甲或其他的铁护身器成堆地倒在地上。只有些胳膊或大腿还翘在空中。沉重的盔甲有的地方裂开口,内脏从那里暴露出来,仿佛在铠甲里面装的不是完整的人体,而是马马虎虎地填放着一些腑脏肚肠,一遇裂口就往外淌,这种残酷的景象使朗巴尔多激动不安。他难道能够忘记曾有一些热血男儿使这些铁壳活动起来并赋予它们生气吗?每一件铠甲下都曾有过一个生命,只有一件例外,或者说,他觉得白甲骑士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此时遍布整个战场。
他策马快行。他不愿遇见活着的人,不论是朋友还是敌人。

朗巴尔多扬鞭抽马,紧追过去。现在他也来到山梁上,他看见那个撒拉逊人在远处的草地上飞驰,一下子又消失在一片核桃树林里。朗巴尔多的骏马像一支利箭射出,它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次奔跑的机会。年轻人很高兴。终于,在毫无生气的外壳之下,马像一匹马,人像一个人了。

在我的小房间下面是修道院的厨房。我一面写作一面听着铝盘锡盘叮当响,洗家什的修女正在用水冲洗我们那油水不多的食堂的餐具。院长给我一项与众不同的任务:撰写这个故事。但是修道院里的一切劳作历来只为达到一个目的:拯救灵魂,这好像是唯一应做的事情。昨天我写到打仗,在水槽里的碗碟的响声中我仿佛听见长矛戳响盾牌和铠甲互相碰撞的声音,利剑劈砍头盔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修女们织机上弄出的嗒嗒声,我觉得那就是骏马奔驰时的马蹄踏地声。我闭上眼睛,将耳朵里听到的那一切都化做图像。我的嘴唇不动,没有语言,而语言跳到白纸上,笔杆紧追不舍。

阿季卢尔福拖着一具尸体,想道:“死人啊,你有我从来不曾有过并且永远不会有的东西:这个躯壳。或者说,你没有躯壳。你就是这个躯壳。就是因为它,有时候,当情绪低落时,我会突然嫉妒存在着的人。漂亮的玩意儿!我可以说是得天独厚,我没有它照样也能干活,而且无所不能。无所不能——应当理解——这才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本事;我能把许多事情做得比存在着的人更好,没有他们身上常见的俗气、马虎、难持久、臭味等缺点。存在着的人总要摆出什么样儿来,显示出一个特殊的模样,我却拿不出来,这一点倒也是事实。可是如果他们的秘密就在这里,在这一袋肠子里的话,谢天谢地,我可不要有。见过这满山遍野残缺不全、赤身裸体的尸首之后,再看到活人的肉体时就不会感到恶心了。”

朗巴尔多拖着一具尸体,想道:“死人呀,我跑呀跑,就是为了跑到这里来像你一样被人抓住脚后跟拖走。现在你眼睁睁地死不瞑目,你在石头上磕碰的脑袋面朝青天,在你看来,这将我驱使至此的疯狂劲头究竟是什么呢?这战争狂热和爱情狂热又是什么呢?我要好好想想。死人啊,你使我思考起这些问题。可是能有什么改变呀?什么也不会变。我们除了这些进坟墓之前的日子外没有别的时间,对我们活人是如此,对你们死人也是如此。我不能浪费时日,不能浪费我现有的生命和我将可能有的生命。应该用这生命去为法兰克军队建立卓越功勋,去拥抱高傲的布拉达曼泰。死人哪,我愿你没有虚度你的光阴。无论如何,你的骰子已亮出它们的点数。我的骰子还在盒子里跳跃。死人呀,我眷恋我的追求。不喜欢你的安宁。”

编写故事的技巧就在于擅长从子虚乌有的事情中引申出全部的生活;而在写完之后,再去体验生活,就会感到那些原来自以为了解的东西其实毫无意义。

青年总是这样追逐着少女。真是对她的爱情在推动着他吗?或许首先不是爱情本身,他是在追求只有女人才能给予的自我存在的确实感吧?

“骑士,你来让他看看该怎么做……”布拉达曼泰这时的声音里没有了平素轻蔑的腔调,态度也不那么傲气十足了。她朝阿季卢尔福走过去两步,呈上一张弦上搭箭的弓。
阿季卢尔福缓缓地走过来,接过弓箭,向后抖落披风,将两只脚一前一后成直线摆好,举臂向前,他的动作不像肌肉和神经为瞄准靶子所做的运动,他发放出一股股力量,并将它们依次排列好,使箭头固定在一条通向目标的看不见的直线上,那么他只消拉弓就成,箭离弦,绝对无误,中的之矢。布拉达曼泰大声喝彩:“这才叫射箭!”
阿季卢尔福置若罔闻,两只铁手稳稳地握着那张还在颤动的弓,接着将弓扔到地上。他系上披风,两只手在胸甲前握成拳,抓住披风的衣襟,便走开了,他无话可说,什么也没说。
布拉达曼泰捡起弓,甩一下搭在背上的马尾式长发,张臂举起弓。“没有人,没有别的人能射得这样干脆利落吗?有人能够做得每个动作都像他那样准确无误吗?”她这样说话时,脚踢着地上的草皮,将弓在栅栏上砸断。阿季卢尔福径直远去,没有回头。他头盔上的彩色羽毛向前倾,好像他在弯着腰行走,拳头紧紧地握在胸前,抓着黑色的披风。

“喂,少年郎,你心急火燎地追求我们的女骑士!她如今只爱那件里里外外都很干净的铠甲哩!你不知道她迷上了阿季卢尔福吗?”
“怎么可能是……阿季卢尔福……布拉达曼泰……是怎么回事?”
“当一个女人对所有实实在在的男人都失去兴趣之后,唯一给她留下希望的就只能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男人……”

朗巴尔多与这个他几乎还不认识的青年偶然走在一起,他感到需要向别人倾诉衷肠,便与他搭讪起来:“我初来乍到,不知为什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切希望都落空了,永远不能实现,简直不可理解。”
托里斯蒙多没有抬起眼皮来,只是暂时停止了他那沉郁的口哨,说道:“一切都令人厌恶。”
“是呀,你看,”朗巴尔多回答,“我不算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有时候我感到自己充满热情,也充满爱,我觉得能理解一切事情,然后我自问:我现在是否找到了认识事物的正确角度,在法兰克军队里打仗是否就是这么回事儿,这是否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我对什么都不能肯定……”
“你要肯定什么?”托里斯蒙多打断他的话,“权力、等级、排场、名誉。它们都只不过是一道屏风。打仗用的盾牌与卫士们说的话都不是铁打的,是纸做的,你用一个指头就可以捅破。”

“既不存在捍卫,也不存在攻击,没有任何意义。”托里斯蒙多说,“战争打到底,谁也不会赢,或者说谁也不会输,我们将永远互相对峙,失去一方,另一方就变得毫无价值。我们和他们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要打仗……你听见这些青蛙叫了吗?我们的一切所作所为与它们呱呱乱叫和从水里跳到岸上,从岸上跳到水里的举动有着相同的意义和性质……”

对我来说,一切都太条理化,正规化……我看见人的力量、价值,却是那样的冷漠无情……有一个不存在的骑士,说实话,他使我感到恐惧……但是我钦佩他,他把任何事情都做得那样完善、扎实,似乎我理解了布拉达曼泰……

“他也是一副空架子,比其他的人更差劲。”
“你说‘空架子’,是指什么而言?他所做的一切,都干得扎扎实实。”
“全不是那么回事!都是假的……他不存在,他做的事情不存在,他说的话不存在,根本不存在,根本不存在……”
“那么,既然同别人相比他处于劣势,他为什么要在军队里找那样一份差使干呢?为了追求荣誉吗?”
托里斯蒙多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在这里荣誉也是虚假的。一旦我愿意,我将把这一切全毁掉。连这脚下踩着的土地也不留下。”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幸免吗?”
“也许有,但不在这里。”
“谁呢?在哪儿?”
“圣杯骑士。”
“他们在哪儿?”
“在苏格兰的森林里。”
“你见过他们?”
“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
“我知道。”

生命在外面,在窗子之外,在你身外,你好像再也不能将自己隐藏于你所写的字里行间了,但是你无力打开一个新的世界,你无法跳出去。也许这样还好一些。假如你能愉快地写作,既不是由于上帝在你身上显示奇迹,也不是由于上帝降圣宠于你,而是罪孽、狂心、骄傲作怪。那么,我现在摆脱它们的纠缠了吗?没有,我并没有通过写作变成完人,我只是借此消磨掉了一些愁闷的青春。对我来说,这一页页不尽如意的稿子将是什么?一本书,一次还愿,但它并不会超过你本人的价值。通过写作使灵魂得救,并非如此。你写呀,写呀,你的灵魂已经出窍了。

他在激愤之中丧失理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爱她也就是爱自己,爱自己就是爱她,爱他们两人可能一起拥有而现在没有的那一切。他怒火中烧,奔回自己的帐篷,准备好马匹、武器、背囊,他也出发了,因为只有在矛头交错之中看得见一副女人的芳唇的地方,他才能打好仗,一切东西,伤口、征尘、战马的鼻息,都没有那个微笑具有的芬芳。

一切事物都在不知不觉地平静地运动着,外表上没有显示出任何变化,比如地球的内部在运动而凹凸不平的外壳却并无改变,因为地球的里外都只是同一种物质在流动。

也许必须在这平坦的纸面上划出一道微微凸起的线条,这只能用别针从纸的背面划出,而这条向上凸起并向前伸延的路线一直是混合与浸润着地球上的普通泥浆,也许感情、痛苦和美正在这里面,真正的消耗和运动正在这里面。

“骑士!”朗巴尔多朝着头盔,朝着胸甲,朝着橡树,朝着天空,大声呼喊,“骑士!您再穿上铠甲吧!您在军队里的军衔和您在法兰克王国的贵族封号都是无可非议的!”他把铠甲拼凑在一起,试着让它站立起来,并不断地大声说:“骑士,您存在,现在谁也不能否认您的存在了!”没有声音回答他。铠甲立不起来,头盔滚落在地上。“骑士,您仅凭意志的力量坚持了那么长时间,您总是做好每一件事情,就像您确实存在一样,为什么您突然屈服了?”他不知道再向谁呼唤了:铠甲是空的,空得同从前不一样,失去了以前那位叫阿季卢尔福的骑士,如今他已经消失了,如同一滴水溶化在大海里了。

我的笔为此而从某个时候开始跑起来,向着他跑去,它知道他不久就要到来。一页书的价值只存在于它被翻到的时候,而后来的生活定会翻遍和翻乱这本书上的每一页。喜悦的情绪会使你走路时奔跑起来,同样会使你手中的笔飞快地移动。你就要开始书写新的篇章了,你不知道你将要讲述的故事是什么,就像你从修道院走出去,在拐弯的时候,你不知道即将遇到的是一条龙,一群野蛮人,一座美丽的海市蜃楼,还是一次新的爱情奇遇。

啊,未来,我从对于过去的记叙,从激动得双手颤抖的现在,向你走来了,我跨上了你的马鞍。你将在尚未造起的城楼的旗杆上升起什么样的新旗帜欢迎我?你将在我过去喜爱的城堡和花园里怎样燃起劫掠的硝烟?你安排了多少黄金岁月?你是难以驾驭的,你预报了须以昂贵代价去获取的珍宝,你是我要去征服的王国,未来……

END

在我写每个故事的起始之时,都有一个形象在我脑子里转动,不知是何时诞生的,而且跟随我多年。这个形象逐渐在我头脑里发展成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而且同时——两个过程经常是平行而又独立的——我相信这个故事蕴含某种意义。但是,当我动手写作时,这一切在我心中初具轮廓,还处于空白状态,只能在写的过程中,一切事物最终各就各位。

现代人是分裂的、残缺的、不完整的、自我敌对;马克思称之为“异化”,弗洛伊德称之为“压抑”,古老的和谐状态丧失了,人们渴望新的完整。这就是我有意置放于故事中的思想—道德核心。但是除了在哲学层面的深入探索工作之外,我注重给故事一副骨骼,像一套连贯机制良好运行,还有用诗意想象自由组合的血肉。

但是他始终认为,为了与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他在生命的每时每刻都顽固地为自己和为他人坚持那种不方便的特立独行和离群索居。这就是他作为诗人、探险者、革命者的志趣。

显而易见的是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人们最简单的个性被抹杀了,而且人被压缩成为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今天问题已经不再是自我的部分丧失,是全部丧失,荡然无存。

我们从原始人缓慢进化成非自然的人,原始上由于与天地浑然一体,因而与生物没有区别,可以称之为还不存在;非自然的人由于混同在产品和环境之中,因而不与任何东西发生摩擦,同周围的事物(自然或历史)不再有关系(斗争与通过斗争得到的和谐),而只是抽象地“发挥作用”,也是不存在的。

折(剧透) 

同时我也感觉到,往下写,故事中所有的人物彼此相似起来,他们遭受相同忧虑的摆布,那位修女、鹅毛笔、我的自来水笔、我本人,也是如此,我们大家是同一个人,做同一件事情,感受同一种焦虑,经历同一次结果不满意的追寻。我相信,像小说家一样,任何正在做某件事情的人,他所想的一切都变成他所做的那件事情,于是在小说中,我将这一想法通过最后一次情节转折表达。就是说,我将写小说的修女与女武士布拉达曼泰变成了同一个人。这是我在最后时刻想出的一个戏剧性变化,我认为它的含义不比我刚才对你们所说的那些更多。但是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之所想,那就意味着内心的智慧与外在的活力应当是一个统一体,信不信也由你们自己做主了。

我想使它们成为关于人如何实现自我的经验的三部曲:在《不存在的骑士》中争取生存,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追求不受社会摧残的完整人生,《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这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这三个故事代表通向自由的三个阶段。同时我希望它们是三篇如人们所说的“开放性”的小说,首先遵循人物的发展逻辑,它们作为故事是站得住脚的,但是我希望在读者中引发的未曾预料的提问与回答过程中开始它们真正的生命。我希望它们被看成是现代人的祖先家系图,在其中的每一张脸上有我们身边人们的某些特征,你们的,我自己的。

END 伊塔洛·卡尔维诺 1960年6月

登录以加入对话
万象千言

本站话题休闲取向,欢迎使用。以下类型用户请勿注册:激进民运人士、左翼爱国者、网络评论员。

访客查看账户公共页面 (1234.as/@username) 仅显示 10 条最新嘟文,如果需要查看更多,请关注或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