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过去的诗人在百年后,甚至千年后,又重新被人认识,又能发生作用,在文学史上是数见不鲜的事,人们把这现象称作“某某的再生”。所谓再生,按照情形的不同,有的由于“同”,有的由于“异”;前者是一个时代的精神在过去某某诗人的身上发现同点,起了共鸣,后者是一个时代正缺乏某某诗人的精神,需要他来补充。
——《杜甫和我们的时代》
1822年莱比锡大学教授Heinroth在他写的一本《人类学》里说歌德的思想方式是“有具体对象的思想”(gegenständliches Denken)。歌德读到这里,很受感动,写了一篇耐人深思的散文《睿智的一言给以重要的鼓励》(Bedeutende Förderung durch ein einziges geistreiches Wort),他说:“我的观照就是一个思想,我的思想就是一个观照。”同时声明他对于古希腊的那句格言“认识你自己”始终是怀疑的,他觉得这是祭师们的诡计,他们想把人们从对于外界的努力引到一种内心的虚假的冥想里。因为“人只在他认识世界时才认识自己,他只在自己身内遇见这世界,只在这世界内遇见自己”。紧接着他说出那句常被引用的名言:“每个新的对象都在我们身内启发一个新的器官。”换言之,凡是歌德信以为用内在的眼睛能以看见的,他也要训练外界的眼睛可以看见。
歌德并且把他从生物界中观察得来的蜕变论推演到人的身上,一个人的一生也不可凝滞,必须有变化:“在一个人的中年每每发生一个转变,他在青年时一切都有利于他,他事事成功,现在忽然一切都完全改变了,灾难和不幸都一个跟着一个地堆积起来。……人必须再被毁灭!每个非常的人都有某一种使命,他的职责是完成这个使命。一旦他完成了这个使命,他在世上这个形象就不继续是必要的了,天命又运用他去做一些旁的事。”这是他在动物蜕变与植物蜕变外又树立起人的蜕变论。这自灭而又自生的深义,这“死和变”的真理,在歌德作品里到处可以遇到,也更充分具体地表现在《浮士德》悲剧里。说到这里,已经离开了自然的范围,不过就广义说,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连带论及,也未为不可。
因此他要在自然中处处遇到他从自然里神悟得来的原始现象:他在高级植物中看到原始植物(叶),在高级动物中看到原始形体(脊椎),在矿物中看到原始石(花岗石),在人的现象之后看见神的、原始的创造力(爱)。——从这些原始现象中蜕变出宇宙的万象,这就是歌德的蜕变论。他说:
每棵植物都向你宣示那些永恒的法则。(《植物的蜕变》)
最稀奇的形式也暗自保有原始的形象。(《动物的蚁变》)
有机的形体不是一次便固定了的,却是流动的、永久演变的。他一再地向爱克曼说:“神性在生活者的身内活动,但不在死者的身内;它在成就者与变化者身内,但不在已成就者与凝固者身内。”他的《遗训》一诗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句子,“没有本质能够化为乌有”,但他在《一与一切》的最后两行又说,“一切必须化为乌有,如果它们要在存在中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