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他的那身打扮太引人注目了。他头上戴着一顶粗毛博尔萨利诺帽;身上罩着一件做工粗糙的灰白色运动服,上面的白色纽扣颗颗大得有如高尔夫球;里面穿着一件褐色衬衫,系着一条黄色领带;下面是一条打褶的灰色绒裤;脚上穿着一双鳄鱼皮鞋,鞋头开裂了。他胸前的口袋外垂下一方手帕,颜色和领带一般鲜黄。那顶帽子的帽檐上还插着两根彩色羽毛,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这些修饰。即使是在人们的穿着打扮在世界上算不上最保守的中央大道上,他的那副样子,仍使得他看上去就像趴在白色蛋糕上的一只大蜘蛛。
我坐下来,放了一根香烟在嘴里,并没把它点燃,只是让它在嘴唇上转动。我仔细地打量他。他又瘦又高,身子直得像一根钢管。那一头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白发,就像是从丝绒中抽出来的细纱。他的皮肤细嫩得像玫瑰花瓣。他的年龄很难猜,三十五岁和六十五岁都有可能。他的头发直直地往后梳,侧面美得像大明星巴里摩尔。他的眉毛是乌黑的,和墙、天花板、地板的颜色一样。他的眼睛深不可测,有如梦游者的眼睛迷蒙而深不见底,给人的感觉又好像我曾经读到过的对一口井的描述:那口井在古堡中存在了九百年,你可以丢一粒石子进去,然后等待着,静静倾听。当你快要放弃等待,笑着准备转身离开时,突然,一个微弱的溅水声从井底传来。那声音是如此轻微、遥远,你简直难以相信有这么深的井存在。
他的眼睛就像那口井一样深沉,而且没有表情、没有灵魂,可以看着狮子将人撕裂而不为所动,也可以看着别人在烈日下被钉在木桩上嘶叫、眼皮被割掉而无动于衷。
他穿着一件双排扣黑色西装,剪裁精致得有如艺术家的手笔。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的手指。
“我可以教训你,”他用他那轻柔的声音说,“但何必呢?你只不过是卑微世界中的一个卑微小人物,就算在你的身上射个洞,你也还是那种货色,对吗?”他微笑着,那笑容是如此美丽。
我用尽全身力气朝那微笑的脸咚地挥了一拳。
结果还算差强人意,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血从他的两个鼻孔中流了出来。他稳住脚步,直起身子,又举起枪。
“坐下吧,孩子,”他轻声说,“我马上会有访客来。我很高兴你打了我,这反而帮了我大忙。”
我摸索着找到那张白色的凳子坐下来,把头垂到那张白色的桌子上,挨着那个乳白色圆球,它现在又发出了柔和的光。我把脸贴在桌面上,看着旁边的圆球。那灯光使我着迷,真是很漂亮的灯光,柔和的灯光。
我的身旁及身后一片死寂。
我猜我就那样睡着了。我将带着血迹的脸贴在桌面上,那个纤瘦美丽的恶魔手里拿着我的枪,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我闭上眼睛。房间里似乎有一条船在颠簸,静止不动的空气中好像飘着雾气,还有海风沙沙作响。我闻到了废弃的货舱的腐臭气味,闻到了引擎的气味。然后,我看到一个穿着紫色衬衫、戴着他祖父的眼镜的意大利人在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下读着什么。我在一个通风管道里不停地爬,爬到了喜马拉雅山,来到山顶,却发现四周都是拿着机关枪的人。我又和一个小个子却很有人情味的黄眼睛男子说了话,他可能是个恶棍,也可能比恶棍更坏。我还想到了一个红头发的大个子,他有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他可能是我碰到过的最好的人。
我停止思考,一些光点在我紧闭着的眼皮后移动。我跌落在太空中;我是一个从徒劳无益的探险中回来的头号大傻瓜;我是一个价值百元的炸药包,爆炸时却无声无息;我是一只长着粉红色脑袋,正沿着市政府大楼的墙壁往上爬的甲壳虫。
我睡着了。
黑暗中,忽然有一只大如椅子的手伸出来,像抓一团泥巴一般抓住我的肩膀。那只大手把我抓进门里,将我拎上一级台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张大脸,接着,一个深沉而柔和的声音轻轻对我说:“这儿发生谋杀案了,是吗?帮我把那小子捆起来,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