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全集〕
沙之为物兮,视污若浮。金之为宝兮,耻居下流。沉其质兮,五才或阙。耀其光兮,六府以修。然则抱成器之珍,必将有待,当慎择之日,则又何求。配珪璋而取贵,岂泥滓而为俦!
披而择之,斯焉见宝。荡浸淫而顾眄,指炫熀而探讨。动而愈出,幽以即明。涅而不缁,既坚且好。潜虽伏矣,获则取之。翻混混之浊质,见熠熠之殊姿。久暗未彰,固亦将君是望。先迷后得,孰谓弃予如遗!
其隐也,则杂昏昏,沦浩浩,晦英姿兮自保。和光同尘兮,合于至道。其遇也,则散弈弈,动融融,焕美质兮其中。明道若昧兮,契彼玄同。
——《披沙拣金赋》
『断刑论 下』
余既为《断刑论》,或者以《释刑》复于余,其辞云云。余不得已,而为之一言焉。夫圣人之为赏罚者非他,所以惩劝者也。赏务速而后有劝,罚务速而后有惩。必曰赏以春夏,而刑以秋冬,而谓之至理者,伪也。使秋冬为善者,必俟春夏而后赏,则为善者必怠;春夏为不善者,必俟秋冬而后罚,则为不善者必懈。为善者怠,为不善者懈,是驱天下之人而入于罪也。驱天下之人入于罪,又缓而慢之,以滋其懈怠,此刑之所以不措也。必使为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赏,则人勇而有劝焉;为不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罚,则人惧而有惩焉。为善者日以有劝,为不善者月以有惩,是驱天下之人而从善远罪也。驱天下之人而从善远罪,是刑之所以措,而化之所以成也。
或者务言天而不言人,是惑于道者也。胡不谋之人心,以熟吾道?吾道之尽,而人化矣。是知苍苍者焉能与吾事,而暇知之哉?果以为天时之可得顺,大和之可得致,则全吾道而得之矣。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谓天也,非所谓大和也,是亦必无而已矣。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顺其时,以谄是物哉?吾固知顺时之得天,不如顺人顺道之得天也。何也?使犯死者自春而穷其辞,欲死不可得。贯三木,加连锁,而致之狱吏。大暑者数月,痒不得搔,痹不得摇,痛不得摩,饥不得时而食,渴不得时而饮,目不得瞑,支不得舒,怨号之声,闻于里人,如是而大和之不伤,天时之不逆,是亦必无而已矣。彼其所宜得者,死而已也,又若是焉,何哉?
或者乃以为雪霜者天之经也,雷霆者天之权也,非常之罪不时可以杀,人之权也;当刑者必顺时而杀,人之经也。是又不然:夫雷霆雪霜者,特一气耳,非有心于物者也;圣人有心于物者也。春夏之有雷霆也,或发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岂为非常之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举草木而残之,草木岂有非常之罪也哉?彼岂有惩于物也哉?彼无所惩,则效之者惑也。
果以为仁必知经,智必知权,是又未尽于经权之道也。何也,经也者,常也;权也者,达经者也。皆仁智之事也。离之,滋惑矣。经非权则泥,权非经则悖,是二者,强名也。曰当,斯尽之矣。当也者,大中之道也。离而为名者,大中之器用也。知经而不知权,不知经者也;知权而不知经,不知权者也。偏知而谓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谓之仁,不仁者也。知经者不以异物害吾道,知权者不以常人怫吾虑。合之于一而不疑者,信于道而已者也。
且古之所以言天者,盖以愚蚩蚩者耳,非为聪明睿智者设也。或者之未达,不思之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