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祟赋 并序』
柳子既谪,犹惧不胜其口。筮以《玄》,遇《干》之八,其赞曰:“赤舌烧城,吐水于瓶。”其测曰:“君子解祟也。”喜而为之赋。
胡赫炎薰熇之烈火兮,而生夫人之齿牙。上殚飞而莫遁,旁穷走而逾加。九泉焦枯而四海渗涸兮,纷挥霍而要遮。风雷唬唬以为橐籥兮,回禄煽怒而喊呀。炖堪舆为甗【钅敖】兮,爇云汉而成霞。邓林大椿不足以充于燎兮,倒扶桑落棠膠【车葛】而相叉。膏摇唇而增炽兮,焰掉舌而弥葩。沃无瓶兮扑无篲,金流玉铄兮,曾不自比于尘沙。独凄己而燠物,愈腾沸而骹齿可。
吾惧夫灼烂灰灭之为祸,往搜乎《太玄》之奥。讼众正,诉群邪。曰:去尔中躁与外挠,姑务清为室而静为家。苟能是,则始也汝迩,今也汝遐。凉汝者进,烈汝者赊。譬之犹豁天渊而覆原燎,夫何长喙之纷拿。今汝不知清己之虑,而恶人之哗;不知静之为胜,而动焉是嘉。徒遑遑乎狂奔而西傃,盛气而长嗟。不亦辽乎!
于是释然自得,以泠风濯热,以清源涤瑕。履仁之实,去盗之夸。冠太清之玄冕,佩至道之瑶华。铺冲虚以为席,驾恬泊以为车。浏乎以游于万物者,始彼狙雌倏施,而以祟为利者,夫何为耶!
『四维论』
《管子》以礼义廉耻为四维,吾疑非管子之言也。
彼所谓廉者,曰“不蔽恶”也;世人之命廉者,曰不苟得也。所谓耻者,曰“不从枉”也;世人之命耻者,曰羞为非也。然则二者果义欤,非欤?吾见其有二维,未见其所以为四也。
夫不蔽恶者,岂不以蔽恶为不义而去之乎?夫不苟得者,岂不以苟得为不义而不为乎?虽不从枉,与羞为非,皆然。然则廉与耻,义之小节也,不得与义抗而为维。圣人之所以立天下,曰仁义。仁主恩,义主断。恩者亲之,断者宜之,而理道毕矣。蹈之斯为道,得之斯为德,履之斯为礼,诚之斯为信,皆由其所之而异名。今管氏所以为维者,殆非圣人之所立乎?
又曰:“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若义之绝,则廉与耻其果存乎?廉与耻存,则义果绝乎?人既蔽恶矣,苟得矣,从枉矣,为非而无羞矣,则义果存乎?
使管子庸人也,则为此言;管子而少知理道,则四维者非管子之言也。
『天爵论』
柳子曰:仁义忠信,先儒名以为天爵,未之尽也。夫天之贵斯人也,则付刚健、纯粹于其躬,倬为至灵,大者圣神,其次贤能,所谓贵也。刚健之气,钟于人也为志,得之者,运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学,则志者其一端耳。纯粹之气,注于人也为明,得之者,爽达而先觉,鉴照而无隐,盹盹于独见,渊渊于默识,则明者又其一端耳。明离为天之用,恒久为天之道,举斯二者,人伦之要尽是焉。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与志而已矣。
道德之于人,犹阴阳之于天也;仁义忠信,犹春秋冬夏也。举明离之用,运恒久之道,所以成四时而行阴阳也。宣无隐之明,著不息之志,所以备四美而富道德也。故人有好学不倦而迷其道、挠其志者,明之不至耳;有照物无遗而荡其性、脱其守者,志之不至耳。明以鉴之,志以取之,役用其道德之本,舒布其五常之质,充之而弥六合,播之而奋百代,圣贤之事也。
然则圣贤之异愚也,职此而已。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夺,则庸夫矣;授之于庸夫,则仲尼矣。若乃明之远迩,志之恒久,庸非天爵之有级哉?故圣人曰“敏以求之”,明之谓也;“为之不厌”,志之谓也。道德与五常,存乎人者也;克明而有恒,受于天者也。呜呼!后之学者,尽力于所及焉。
或曰:“子所谓天付之者,若开府库焉,量而与之耶?”曰:否。其各合乎气者也。庄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
『守道论』
或问曰:“守道不如守官,何如?”对曰: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官也者,道之器也,离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是固非圣人之言,乃传之者误也。
夫皮冠者,是虞人之物也。物者,道之准也。守其物,由其准,而后其道存焉。苟舍之,是失道也。凡圣人之所以为经纪,为名物,无非道者。命之曰官,官是以行吾道云尔。是故立之君臣、官府、衣裳、舆马、章绶之数,会朝、表著、周旋、行列之等,是道之所存也。则又示之典命、书制、符玺、奏复之文,参伍、殷辅、陪台之役,是道之所由也。则又劝之以爵禄、庆赏之美,惩之以黜远、鞭扑、梏拲、斩杀之惨,是道之所行也。故自天子至于庶民,咸守其经分,而无有失道者,和之至也。失其物,去其准,道从而丧矣。易其小者,而大者亦从而丧矣。古者居其位思死其官,可易而失之哉?《礼记》曰:“道合则服从,不可则去。”孟子曰:“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然则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与也。是故在上不为抗,在下不为损,矢人者不为不仁,函人者不为仁,率其职,司其局,交相致以全其工也。易位而处,各安其分,而道达于天下矣。
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盖亦丧其本矣。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者也。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果矣。
『断刑论 下』
余既为《断刑论》,或者以《释刑》复于余,其辞云云。余不得已,而为之一言焉。夫圣人之为赏罚者非他,所以惩劝者也。赏务速而后有劝,罚务速而后有惩。必曰赏以春夏,而刑以秋冬,而谓之至理者,伪也。使秋冬为善者,必俟春夏而后赏,则为善者必怠;春夏为不善者,必俟秋冬而后罚,则为不善者必懈。为善者怠,为不善者懈,是驱天下之人而入于罪也。驱天下之人入于罪,又缓而慢之,以滋其懈怠,此刑之所以不措也。必使为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赏,则人勇而有劝焉;为不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罚,则人惧而有惩焉。为善者日以有劝,为不善者月以有惩,是驱天下之人而从善远罪也。驱天下之人而从善远罪,是刑之所以措,而化之所以成也。
或者务言天而不言人,是惑于道者也。胡不谋之人心,以熟吾道?吾道之尽,而人化矣。是知苍苍者焉能与吾事,而暇知之哉?果以为天时之可得顺,大和之可得致,则全吾道而得之矣。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谓天也,非所谓大和也,是亦必无而已矣。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顺其时,以谄是物哉?吾固知顺时之得天,不如顺人顺道之得天也。何也?使犯死者自春而穷其辞,欲死不可得。贯三木,加连锁,而致之狱吏。大暑者数月,痒不得搔,痹不得摇,痛不得摩,饥不得时而食,渴不得时而饮,目不得瞑,支不得舒,怨号之声,闻于里人,如是而大和之不伤,天时之不逆,是亦必无而已矣。彼其所宜得者,死而已也,又若是焉,何哉?
或者乃以为雪霜者天之经也,雷霆者天之权也,非常之罪不时可以杀,人之权也;当刑者必顺时而杀,人之经也。是又不然:夫雷霆雪霜者,特一气耳,非有心于物者也;圣人有心于物者也。春夏之有雷霆也,或发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岂为非常之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举草木而残之,草木岂有非常之罪也哉?彼岂有惩于物也哉?彼无所惩,则效之者惑也。
果以为仁必知经,智必知权,是又未尽于经权之道也。何也,经也者,常也;权也者,达经者也。皆仁智之事也。离之,滋惑矣。经非权则泥,权非经则悖,是二者,强名也。曰当,斯尽之矣。当也者,大中之道也。离而为名者,大中之器用也。知经而不知权,不知经者也;知权而不知经,不知权者也。偏知而谓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谓之仁,不仁者也。知经者不以异物害吾道,知权者不以常人怫吾虑。合之于一而不疑者,信于道而已者也。
且古之所以言天者,盖以愚蚩蚩者耳,非为聪明睿智者设也。或者之未达,不思之甚也。
『论语辩 二篇』
○上篇
或问曰:“儒者称《论语》孔子弟子所记,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何哉?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
“然则有子何以称子?”曰:孔子之殁也,诸弟子以有子为似夫子,立而师之。其后不能对诸子之问,乃叱避而退,则固尝有师之号矣。今所记独曾子最后死,余是以知之。盖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之尔。或曰:孔子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
○下篇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余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有罪不敢赦。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无以尔万方。”
或问之曰:《论语》书记问对之辞尔,今卒篇之首,章然有是,何也?
柳先生曰:《论语》之大,莫大乎是也。是乃孔子常常讽道之辞云尔。彼孔子者,覆生人之器者也。上之尧、舜之不遭,而禅不及己;下之无汤之势,而己不得为天吏。生人无以泽其德,日视闻其劳死怨呼,而己之德涸然无所依而施,故于常常讽道云尔而止也。此圣人之大志也,无容问对于其间。弟子或知之,或疑之不能明,相与传之。故于其为书也,卒篇之首,严而立之。
『终南山祠堂碑 并序』
贞元十二年,夏洎秋不雨。穑人焦劳,嘉谷用虞。皇帝使中谒者,祷于终南山,申命京兆尹韩府君,祗饰祀事,考视祠制。以为栋宇不称,宜有加饰。遂命盩厔令裴均,虔承圣谟,创制祠宇。乃征土工、木工、石工,备器执用,来会祠下。斩板榦,砻柱础。陶瓴甓,筑垣墉,恢度旧制,立三筵六寻。既兴功,玄云触石,霈泽周被,植物擢茂,期于丰登。神道感而宣灵,人心欢而致和。嘉气充溢,抃蹈布野。
于是邑令僚吏,至于胥、徒、黄发、耆艾、野夫、阪尹,佥曰:盖闻名山之列天下也,其有能奠方域,产财用,兴云雨,考于祭法,宜在祀典。惟终南据天之中,在都之南,西至于褒、斜,又西至陇首,以临于戎;东至于商颜,又东至于太华,以距于关。实能作固,以屏王室。其物产之厚,器用之出,则璆琳琅玕,《夏书》载焉。纪堂条枚,《秦风》咏焉。今其神又能对于祷祝,化荒为穰,易沴为和。厥功章明,宜受大礼,俾有凭托,而宣其烈也。非我后敬神重谷,则曷能发大号尊明灵?非我公勤人奉上,则曷能对休命作新庙?人事既备,神明时若。丰我公田,遂及我私。粢盛无虞,储峙用充,厥猷茂哉!遂相与东向蹈舞,拜手稽首,愿颂帝力,且宣神德,永著终古。辞曰:
皇帝垂德,制定统极,神道泰宁。
祀典修饰,禳祈禜雩,皆有准程。
顾惟终南,祠位庳陋,不称显名。
爰降制诏,充大厥宇,启寤诚明。
昭感神衷,道宣天休,获此利贞。
笃灾愆阳,化为丰穰,实我粢盛。
人赖蓄给,鼓腹而歌,以乐其生。
巍巍灵山,兴利产材,作固镐京。
拥其嘉休,眷祐于人,永宅厥灵。
奕奕新庙,整顿端庄,神位密清。
后祀承则,洁心勤礼,导畅纯精。
邑吏啬夫,鲐背鲵齿,愿垂表经。
颂宣圣德,篆刻坚石,永世飞声。
『饶娥碑』
饶娥,饶人,饶姓娥名,世渔鄱水。娥为室女,渊懿靖专,虽小家,未尝出游。治纟希葛,供女事循整,乡闾敬式。娥父醉渔,风卒起,不能舟,遂以溺死,求尸不得。娥闻父死,走哭水上,三日不食,耳鼻流血,气尽伏死。明日尸出。鼋鱼鼍蛟浮死万数,塞川下流。鄱旁小民悲感怨号,以为神奇。县人乡人会钱具仪,葬娥鄱水西横道上。追思不足,相与作石,以诒后世。其辞曰:
生德无类,气灵而休。嗟兹孝娥,惟行之周。
渊懿含贞,好靖不游。纤葛纟希纟宁,克供以修。
蒸蒸在家,其父世渔。饮酒不节,死乎风涛。
匍匐来哭,号天以呼。颜目耳鼻,膏血交流。
三日顿踣,气竭形枯。父尸既出,孝质已殂。
龟鳖鼋鼍,有蛟洎鱼。充流溢岸,旁出仰浮。
见怪形异,适与我谋。鄱民哀号,或以颂歌。
齐女色忧,伤槐罢诛。赵姬完父,操棹爰讴。
肉刑不施,汉美淳于。烈烈孝娥,水死上虞。
娥之至德,实与为俦。恒人有言,惟教是图。
懿兹德女,家世不儒。奇行特出,神道莫酬。
穷哀罔泄,终古以留。乡人好礼,爰立兹丘。
建铭当道,过者下车。
『岳州圣安寺无姓和尚碑』
维某年月日,岳州大和尚终于圣安寺。凡为僧若干年,年若干。有名无姓,世莫知其闾里宗族。所设施者有问焉,而以告曰:“性,吾姓也。其原无初,其胄无终,承于释师,以系道本,吾无姓耶?法剑云者,我名也。实且不有,名恶乎存?吾有名耶?性海,吾乡也;法界,吾宇也。戒为之墉,慧为之户,以守则固,以居则安。吾闾里不具乎?度门道品,其数无极;菩萨大士,其众无涯。吾与之戚而不吾异也,吾宗族不大乎?”其道可闻者如此而止。读《法华经》、《金刚般若经》,数逾千万,或讥以有为,曰:“吾未尝作。”呜呼,佛道逾远,异端竞起,唯天台大师为得其说。和尚绍承本统,以顺中道,凡受教者不失其宗。生物流动,趋向混乱,惟极乐正路为得其归。和尚勤求端悫,以成至愿,凡听信者,不惑其道。或讥以有迹,曰:“吾未尝行。”
始居房州龙兴寺中,徙居是州,作道场于楞伽北峰,不越阃者五十祀。和尚凡所严事,皆世高德。始出家,事而依者曰卓然师,居南阳立山,葬岳州。就受戒者曰道颖师,居荆州。弟子之首曰怀远师,居长沙安国寺,为南岳戒法。岁来侍师,会其终,遂以某月某日葬于卓然师塔东若干步。铭曰:
道本于一,离为异门。以性为姓,乃归其根。
无名而名,师教是尊。假以示物,非吾所存。
大乡不居,大族不亲。渊懿内朗,冲虚外仁。
圣有遗言,是究是勤。惟动惟默,逝如浮云。
教久益微,世罕究陈。爰有大智,出其真门。
师以显示,俾民惟新。情动生变,物由湮沦。
爰授乐国,参乎化源。师以诱导,俾民不昏。
道用不作,神行无迹。晦明俱如,生死偕寂。
法付后学,施之无矯。葬从我师,无忘真宅。
荐是昭铭,刻兹贞石。
『龙安海禅师碑』
佛之生也,远中国仅二万里;其没也,距今兹仅二千岁。故传道益微,而言禅最病。拘则泥乎物,诞则离乎真,真离而诞益胜。故今之空愚失惑纵傲自我者,皆诬禅以乱其教,冒于嚚昏,放于淫荒。其异是者,长沙之南曰龙安师。
师之言曰:“由迦叶至师子,二十三世而离,离而为达摩。由达摩至忍,五世而益离,离而为秀为能。南北相訾,反戾斗狠,其道遂隐。呜呼,吾将合焉。且世之传书者,皆马鸣龙树道也。二师之道,其书具存。征其书,合于志,可以不慁。”于是北学于惠隐,南求于马素,咸黜其异,以蹈乎中,乖离而愈同,空洞而益实,作《安禅》、《通明论》。推一而适万,则事无非真;混万而归一,则真无非事。推而未尝推,故无适;混而未尝混,故无归。块然趣定,至于旬时,是之谓施用;茫然同俗,极乎流动,是之谓真常。
居长沙,在定十四日,人即其处而成室宇,遂为宝应寺。去于湘之西,人又从之。负大木,砻密石,以益其居,又为龙安寺焉。尚书裴公某,李公某,侍郎吕公某,杨公某,御史中丞房公某,咸尊师之道,执弟子礼。凡年八十一,为僧五十三期,元和三年二月九日而没。
其弟子玄觉洎怀直、浩初等,状其师之行,谒余为碑。曰:
师,周姓;如海,名也。世为士。父曰择交,同州录事参军。叔曰择从,尚书礼部侍郎。师始为释,其父夺之志,使仕,至成都主簿,不乐也。天宝之乱,复其初心。尝居京师西明寺,又居岣嵝山,终龙安寺,葬其原。铭曰:
浮图之修,其奥为禅。殊区异世,谁得其传。
遁隐乖离,浮游散迁。莫征旁行,徒听诬言。
空有互斗,南北相残。谁其会之,楚有龙安。
龙安之德,惟觉是则。苞并绝异,表正失惑。
貌昧形静,功流无极。动言有为,弥寂而默。
祠庙之严,我居不饰。贵贱之来,我道无得。
逝耶匪追,至耶谁抑。惟世之机,惟道之微。
既陈而明,乃去而归,象物徒设,真源无依,
后学谁师,呜呼兹碑。
『东明张先生墓志』
东明先生张氏曰因,尝有以文荐于天子,天子策试甚高,以为长安尉。一年,投去印绶,愿为黄、老术,诏许之。居东明观三十馀年,受毕法道行峻异,得众真秘书诀箓,聚经籍图史,侔于麟阁。以弟回降秩封州,先生曰:“吾老矣,支体不可解也。”遂从以去。明年,回之子袭死,哭之恸,遂病。既亟,以命回曰:“吾生天宝讫贞元乙酉岁十月,今死于汝之手,盈吾志矣。京师,吾生也;毕原,先人之归也。必以返葬。”乃自为志而卒。明年正月某日,葬如其言。弟子某等为碑以志于墓。辞曰:
匪禄而康,匪爵而荣。漠焉以虚,充焉以盈。言而不为华,光而不为名。介洁而周流,苞涵而清宁。幽观其形,与化为冥。寂寞以成其道,是以勿婴。世皆狂狂,奔利死名。我独浩浩,端一以生。或曰:“先生友悌以遁,慈幼以死,若不能忘情者何耶?”吾曰:“道去友耶,去慈耶,从容以求,其得之耶?荡莽很悻,道之非耶?且夫亏恩坏礼,枯槁憔悴。隳圣图寿,离中就异。焱欠然与神鬼为偶,顽然以木石为类。倥侗而不实,穷老而无死。先生之道,固知异夫如此也。”乃书于石以纪。
『故殿中侍御史柳公墓表』
唐贞元十二年二月庚寅,葬我殿中侍御史河东柳公于万年县之少陵原。公讳某字某,邑居于虞乡。曾王父某官,王父某官,皇考某官。奕世馀庆,丛而未稔。济德流祉,其后宜大。秀而不实,为善者惑。呜呼哀哉!
惟公敦柔峻清,恪慎端庄。进止威仪,动有恒常。英风超伦,孤厉贞方。居室孝悌,与人信让。当职强毅,游刃立断。自少耽学,颇工为文。既穷日力,又继以夜。乡里推择,敦迫上道。乃与计偕,来游京师。观艺灵台,贡文有司。射策合程,遂冠首科。休有令问,群士羡慕。居数年,授河南府文学。教励生徒,撰择贡士。儒党相贺,庶人观礼。秩满,渭北节度使延为参佐,总齐军政,甚获能称,加太常寺协律郎。既丧主帅,罢归私室。方将脱遗纷埃,退与道俱。冲漠保神,优柔隶儒。四方闻风,交驰鹄书。载笔乘轺,乃作参谋。出入朔方,陪佐戎车。迁大理评事,又加章绶。朱裳银印,宗党有耀。权略密勿,潜机埋照。完彼亭堡,时其讲教。实从我谋,邻国是效。改度支判官,转大理司直。出纳府库,颁给军食。下无雠敛,黔首休息。月校岁会,莫不如画。库丰财羡,制成计得。又迁殿中侍御史、度支营田副使。分阃之寄,参制其半。柔以仁抚,刚以义断。戎臣坐啸,公堂无事。朝端延首,方待以位。既而禄不及伐冰,政不获专达。以其年正月九日遇疾,终于私馆,享年五十。呜呼痛哉!
奔骥骋力,中涂踠足。高鸿轻举,在云坠翼。凡我所知,哀恸无极。本道节度尚书朗宁王张公,震悼涕慕,不任于怀。临遣牙将试殿中监李辅忠监备凶礼,赗赙甚厚。行军司马侍御史韦重规等,匐匍救助,事用无阙。丹旐素车,归于上京。撰期定宅,莫有砲素。故友诸生,宗人外姻,号恸会葬,哀礼咸申。克窆玄堂,掩坎广轮。顾眄无依,徘徊增哀。愿勒休声,延垂后贤。于是汝南周公巢等,相与琢石书德,用图不朽。文曰:
抱元淳,禀粹和。既强毅,又柔嘉。登仪曹,耀文章。司学徒,儒风扬。自渭北,来朔方。戎政闲,黔首康。冠惠文,垂朱裳。才不施,天茫茫。刊乐石,篆遗德。延休烈,垂宪则。于万年,长无极。
『对贺者』
柳子以罪贬永州,有自京师来者,既见,曰:“余闻子坐事斥逐,余适将唁子。今余视子之貌,浩浩然也,能是达矣,余无以唁矣,敢更以为贺。”
柳子曰:“子诚以貌乎。则可也,然吾岂若是而无志者耶!姑以戚戚为无益乎道,故若是而已耳。吾之罪大,会主上方以宽理人,用和天下,故吾得在此。凡吾之贬斥,幸矣,而又戚戚焉何哉?夫为天子尚书郎,谋画无所陈,而群比以为名,蒙耻遇僇,以待不测之诛。苟人尔,有不汗栗危厉偲偲然者哉!吾尝静处以思,独行以求,自以上不得自列于圣朝,下无以奉宗祀,近丘墓,徒欲苟生幸存,庶几似续之不废。是以傥荡其心,倡佯其形,茫乎若升高以望,溃乎若乘海而无所往,故其容貌如是。子诚以浩浩而贺我,其孰承之乎?嘻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
『天说』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癰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之生而物益坏,食瞤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稝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钅容】,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幸幸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为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癰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癰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癰痔、草木耶!”
『鹘说』
有鸷曰鹘者,穴于长安荐福浮图有年矣。浮图之人,室宇于其下者,伺之甚熟,为余说之曰:“冬日之夕,是鹘也,必取鸟之盈握者完而致之,以燠其爪掌,左右而易之。旦则执而上浮图之眊焉,纵之,延其首以望,极其所如往,必背而跂去焉。苟东矣,则是日也不东逐,南北西亦然。”
呜呼,孰谓爪吻毛翮之物而不为仁义器耶!是固无号位爵禄之欲,里闾亲戚朋友之爱也,出乎鷇卵,而知攫食决裂之事尔,不为其他。凡食类之饥,唯旦为甚,今忍而释之,以有报也。是不亦卓然有立者乎?用其力而爱其死,以忘其饥,又远而违之,非仁义之道耶?恒其道,一其志,不欺其心,斯固世之所难得也。
余又疾夫今之说曰:以煦煦而嘿,徐徐而俯者,善之徒;以翘翘而厉,炳炳而白者,暴之徒。今夫枭鸺,晦于昼而神于夜;鼠不穴寝庙,循墙而走,是不近于煦煦者耶?今夫鹘,其立趯然,其动砉然,其视的然,其鸣革然,是不亦近于翘翘者耶?由是而观其所为,则今之说为未得也。孰若鹘者,吾愿从之。毛耶翮耶,胡不我施?寂寥太清,乐以忘饥。
『乘桴说』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说曰:海与桴与材,皆喻也。海者,圣人至道之本,所以浩然而游息者也。桴者,所以游息之具也。材者,所以为桴者也。《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则天地之心者,圣人之海也。复者,圣人之桴也。所以复者,桴之材也。孔子自以极生人之道,不得行乎其时,将复于至道而游息焉。谓由也勇于闻义,果于避世,故许其从之也。其终曰:“无所取材”云者,言子路徒勇于闻义,果于避世,而未得所以为复也。此以退子路兼人之气,而明复之难耳。然则有其材以为其桴,而游息于海,其圣人乎?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由是而言,以此追庶几之说,则回近得矣。而曰“其由也欤”者,当是叹也回死矣夫。
或问曰:“子必圣人之云尔乎?”曰:“吾何敢。以广异闻,且使遁世者得吾言以为学,其于无闷也,揵焉而已矣。”
『说车赠杨诲之』
杨诲之将行,柳子起而送之门,有车过焉,指焉而告之曰:“若知是之所以任重而行于世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然也。材而不良,则速坏。工之为功也,不攻则速败。中不方,则不能以载;外不圆,则窒拒而滞。方之所谓者箱也,圆之所谓者轮也。匪箱不居,匪轮不涂。吾子其务法焉者乎?”曰:“然。”
曰:“是一车之说也。非众车之说也,吾将告子乎众车之说。泽而杼,山而侔,上而轾,下而轩且曳。祥而旷左,革而长轂以戟,巢焉而以望。安以爱老,辎以蔽内,垂绥而以畋,载十二旒,而以庙以郊以陈于庭,其类众也。然而其要,存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也。是故任而安之者箱,达而行之者轮,恒中者轴,挶而固者蚤,长而挠,进不罪乎马,退不罪乎人者辕,却暑与雨者盖,敬而可伏者轼,服而制者马若牛,然后众车之用具。
今杨氏,仁义之林也,其产材良。诲之学古道为古辞,冲然而有光,其为工也攻。果能恢其量若箱,周而通之若轮,守大中以动乎外而不变乎内若轴,摄之以刚健若蚤,引焉而宜御乎物若辕,高以远乎污若盖,下以成乎礼若轼,险而安,易而利,动而法,则庶乎车之全也。《诗》之言曰:四牡马非马非,六辔如琴。孔氏语曰:左为六官,右为执法。此其以达于大政也。凡人之质不良,莫能方且恒。质良矣,用不周,莫能以圆遂。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遇阳虎必曰诺,而其在夹谷也,视叱齐侯类蓄狗,不震乎其内。后之学孔子者,不志于是,则吾无望焉耳矣。”
诲之,吾戚也,长而益良,方其中矣。吾固欲其任重而行于世,惧圆其外者未至,故说车以赠。
『复吴子松说』
子之疑木肤有怪文,与人之贤不肖、寿夭、贵贱,果气之寓欤?为物者裁而为之欤?余固以为寓也。子不见夫云之始作乎?勃怒冲涌,击石薄木,而肆乎空中,偃然为人,拳然为禽,敷舒为林木,嵑山蘖为宫室,谁其搏而斫之者?风出洞窟,流离百物,经清触浊,呼召窍穴,与夫草木之俪偶纷罗,雕葩剡芒,臭朽馨香,采色之赤碧白黄,皆寓也。无裁而为之者,又何独疑兹肤之奇诡,与人之贤不肖、寿夭、贵贱,参差不齐者哉?是固无情,不足穷也。
然有可恨者:人或权褒贬黜陟为天子求士者,皆学于圣人之道,皆又以仁义为的,皆曰我知人我知人。披辞窥貌,逐其声而核其所蹈者,以升而降。其所升,常多蒙瞀祸贼僻邪,罔人以自利者;其所降,率恒多清明冲淳不为害者。彼非无情物也,非不欲得其升降也,然犹反戾若此。逾千百年,乃一二人,幸不出于此者。征之,犹无以为告。今子不是病,而木肤之问为物者有无之疑,子胡横讯过诘扰扰焉如此哉!
『观八骏图说』
古之书有记周穆王驰八骏升昆仑之墟者,后之好事者为之图,宋、齐以下传之。观其状甚怪,咸若骞若翔,若龙凤麒麟,若螳螂然。其书尤不经,世多有,然不足采。世闻其骏也,因以异形求之。则其言圣人者,亦类是矣。故传伏羲曰牛首,女蜗曰其形类蛇,孔子如倛头,若是者甚众。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今夫马者,驾而乘之,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千百里而不汗者。视之,毛物尾鬣,四足而蹄,龁草饮水,一也。推是而至于骏,亦类也。今夫人,有不足为负贩者,有不足为吏者,有不足为士大夫者,有足为者,视之圆首横目,食谷而饱肉,纟希而凊,裘而燠,一也。推是而至于圣,亦类也。然则伏羲氏、女蜗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骅骝、白羲、山子之类,若果有之,是亦马而已矣。又乌得为牛,为蛇,为倛头,为龙、凤、麒麟、螳螂然也哉!
然而世之慕骏者,不求之马,而必是图之似,故终不能有得于骏也。慕圣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倛头之问,故终不能有得于圣人也。诚使天下有是图者,举而焚之,则骏马与圣人出矣。
『宋清传』
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有自山泽来者,必归宋清氏,清优主之。长安医工得清药辅其方,辄易雠,咸誉清。疾病疕疡者,亦皆乐就清求药,冀速已。清皆乐然响应,虽不持钱者,皆与善药,积券如山,未尝诣取直。或不识遥与券,清不为辞。岁终,度不能报,辄焚券,终不复言。市人以其异,皆笑之,曰:“清,蚩妄人也。”或曰:“清其有道者欤?”清闻之曰:“清逐利以活妻子耳,非有道也,然谓我蚩妄者亦谬。”
清居药四十年,所焚券者百数十人,或至大官,或连数州,受俸博,其馈遗清者,相属于户。虽不能立报,而以赊死者千百,不害清之为富也。清之取利远,远故大,岂若小市人哉?一不得直,则怫然怒,再则骂而仇耳。彼之为利,不亦翦翦乎!吾见蚩之有在也。清诚以是得大利,又不为妄,执其道不废,卒以富。求者益众,其应益广。或斥弃沉废,亲与交;视之落然者,清不以怠,遇其人,必与善药如故。一旦复柄用,益厚报清,其远取利,皆类此。
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鲜有能类清之为者。世之言,徒曰“市道交”。呜呼,清,市人也,今之交有能望报如清之远者乎!幸而庶几,则天下之穷困废辱得不死亡者众矣,市道交岂可少耶?或曰:“清,非市道人也。”柳先生曰:“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斩曲几文』
后皇植物,所贵乎直。圣主取焉,以建家国。亘为栋楹,齐为阃阈。外隅平端,中室谨饬。度焉以几,维量之则。君子凭之,以辅其德。
末代淫巧,不师古式。断兹揉木。以限肘腋。欹形诡状,曲程诈力。制类奇邪,用绝绳墨。勾身陋狭,危足僻侧。支不得舒,胁不遑息。余胡斯蓄,以乱人极。
追咎厥始,惟物之残。禀气失中,遭生不完。托地土尧垤,反时燠寒。郁闷结涩,癃蹇艰难。不可以遂,遂亏其端。离奇诘屈,缩恧山赞岏。含蝎孕蠹,外邪中干。或因先容,以售其蟠。病夫甘焉,制器以安。彼风毒败形,阴沴迁魄。祸气侵骨,淫神化脉。体仄筋倦,荣乖卫逆,乃喜兹物,以为己适。器之不祥,莫是为敌。乌可昵近,以招祸癖。
且人道甚恶,惟曲为先。在心为贼,在口为愆。在肩为偻,在膝为挛。戚施踦跂,匐匐拘拳。古皆斥远,莫致于前。问谁其类,恶木盗泉。朝歌回车,简牍载焉。昭王市骨,乐毅归燕。今我斩此,以希古贤。谄谀宜惕,正直宜宣。道焉是达,法焉是专。咨尔君子,曷不乾乾。既和且平,获佑于天。去恶在微,慎保其传。
『宥蝮蛇文』
家有僮,善执蛇。晨持一蛇来谒曰:“是谓蝮蛇。犯于人,死不治。又善伺人,闻人咳喘步骤,辄不胜其毒,捷取巧噬肆其害。然或慊不得于人,则愈怒,反啮草木,草木立死。后人来触死茎,犹堕指、挛腕、肿足,为废病。必杀之,是不可留。”余曰:“汝恶得之?”曰:“得之榛中。”曰:“榛中若是者可既乎?”曰:“不可,其类甚博。”余谓僮曰:“彼居榛中,汝居宫内,彼不即汝,而汝即彼,犯而斗死以执而谒者,汝实健且险,以轻近是物、然而杀之,汝益暴矣。彼耕获者、求薪苏者,皆土其乡,知防而入焉,执耒、操鞭、持芟,朴以远其害。汝今非有求于榛者也,密汝居,易汝庭,不凌奥,不步暗,是恶能得而害汝?且彼非乐为此态也,造物者赋之形,阴与阳命之气,形甚怪僻,气甚祸贼,虽欲不为是不可得也。是独可悲怜者,又孰能罪而加怒焉?汝勿杀也。”余悲其不得已而所为若是,叩其脊,谕而宥之。其辞曰:
吾悲夫天形汝躯,绝翼去足。无以自扶,曲膂屈胁,惟行之纡。目兼蜂虿,色混泥涂。其颈蹙恧,其腹次且。褰鼻钩牙,穴出榛居。蓄怒而蟠,衔毒而趋。志蕲害物,阴妒潜狙。汝之稟受若是,虽欲为蛙为螾,焉可得已?凡汝之为恶,非乐乎此。缘形役性,不可自止。草摇风动,百毒齐起。首拳脊努,呥舌摇尾。不逞其凶,若病乎己。世皆寒心,我独悲尔。吾将薙吾庭,葺吾楹,窖吾垣,严吾扃,俾奥草不植,而穴阝巢不萌。与汝异途,不相交争。虽汝之恶,焉得而行?
嘻,造物者胡甚不仁,而巧成汝质。既禀乎此,能无危物?贼害无辜,惟汝之实。阴阳为戾,假汝忿疾。余胡汝尤,是戮是抶。宥汝于野,自求终吉。彼樵竖持芟,农夫执耒,不幸而遇,将除其害,余力一挥,应手糜碎。我虽汝活,其惠实大。他人异心,谁释汝罪?形既不化,中焉能悔?呜呼悲乎,汝必死乎!毒而不知,反讼其内。今虽宽焉,后则谁赉?阴阳尔,造化尔,道乌乎在?可不悲欤!
『诉螭文 并序』
零陵城西有螭,室于江。法曹史唐登浴其涯,螭牵以入。一夕,浮水上。吾闻凡山川必有神司之,抑有是耶?于是作《诉螭》,投之江曰:
天明地幽,孰主之兮?寿善夭殇,终何为兮?堆山酉丽江,司者谁兮?突然为人,使有知兮。畏危虑害,趍走祗兮。父母孔爱,妻子嬉兮。出入公门,不获非兮。浟浟湘流,清且微兮。阴幽洞石,蓄怪螭兮。胡濯兹热,卒无归兮。亲戚叫号,闾里思兮。魂其安游,觐湘纍兮。嗟尔怪螭,害江湄兮。涎泳重渊,物莫戚兮。蟉形决目,潜伺窥兮。膏血是利,私自肥兮。岁既大旱,泽莫施兮。妖猾下民,使颠危兮。充心饱腹,肆敖嬉兮。洋洋往复,流逶迤兮。惟神高明,胡纵斯兮。蔑弃无辜,逞怪姿兮。胡不降罚,肃川坻兮。舟者欣欣,游者熙兮,蒲鱼浸用,吉无疑兮。牲牷玉帛,人是依兮。匪神之诉,将安期兮。神之有亡,于是推兮。投之北流,心孔悲兮。
『哀溺文 并序』
永之氓咸善游。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绝湘水。中济,船破,皆游。其一氓尽力而不能寻常,其侣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曰:“吾腰千钱,重,是以后。”曰:“何不去之?”不应,摇其首。有顷,益怠。已济者立岸上,呼且号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死,何以货为?”又摇其首,遂溺死。吾哀之。且若是,得不有大货之溺大氓者乎?于是作《哀溺》。
吾哀溺者之死货兮,惟大氓之为忧。
世涛鼓以风涌兮,浩滉荡而无舟。
不让禄以辞富兮,又旁窥而诡求。
手足乱而无如兮,负重逾乎崇丘。
既浮颐而灭膂兮,不忍释利而离尤。
呼号者之莫救兮,愈摇首以沉流。
发披鬤以舞澜兮,魂伥伥而焉游。
龟鼋互进以争食兮,鱼鲔族而为羞。
始贪赢以啬厚兮,终负祸而怀仇。
前既没而后不知惩兮,更揽取而无时休。
哀兹氓之蔽愚兮,反贼己而从仇。
不量多以自谏兮,姑指幸者而为谋。
夫人固灵于鸟鱼兮,胡昧罻而蒙钩。
大者死大兮,小者死小。
善游虽最兮,卒以道夭。
与害偕行兮,以死自绕。
推今而鉴古兮,鲜克以保其生。
衣宝焚纣兮,专利灭荣。
豺狼死而犹饿兮,牛腹尸而不盈。
民既【夗贝】【夗贝】而无知兮,故与彼咸谥为氓。
死者不足哀兮,冀中人为余再更。噫!
『招海贾文』
咨海贾兮,君胡以利易生而卒离其形?大海荡泊兮,颠倒日月。龙鱼倾侧兮,神怪隳突。沧茫无形兮,往来遽卒。阴阳开阖兮,氛雾【氵翁】渤。君不返兮逝恍惚。舟航轩昂兮,下上飘鼓。腾趠峣嵲兮,万里一睹。崒入泓坳兮,视天若亩。奔螭出抃兮,翔鹏振舞。天吴九首兮,更笑迭怒。垂涎闪舌兮,挥霍旁午。君不返兮终为虏,黑齿稟稡鳞文肌。三角骈列耳离披,反龂叉牙踔嵚崖,蛇首狶鬣虎豹皮。群没互出欢遨嬉,臭腥百里雾雨㳽。君不返兮以充饥。弱水蓄缩,其下不极。投之必沉,负羽无力。鲸鲵疑畏,淫淫嶷嶷。君不返兮卒自贼,怪石森立涵重渊。高下迾置滔危颠,崩涛搜疏剡戈【钅延】。君不返兮砉沉颠,其外大泊泙奫沦。终古回薄旋天垠,八方易位更错陈。君不返兮乱星辰,东极倾海流不属,泯泯超忽纷荡沃。殆而一跌兮,沸入汤谷,舳舻霏解梢若木。君不返兮魂焉薄?海若啬货号风雷,巨敖龟颔首丘山颓,猖狂震禿翻九垓。君不返兮糜以摧。
咨海贾兮君相乐,出幽险而疾平夷?恟骇愁苦,而以忘其归。上党易野恬以舒,蹈蹂厚土坚无虞。歧路脉布弥九区,出无入有百货俱。周游傲睨神自如,撞钟击鲜恣欢娱。君不返兮欲谁须,胶鬲得圣捐盐鱼。范子去相安陶朱,吕氏行贾南面孤。弘羊心计登谋谟,煮盐大冶九卿居。禄秩山委收国租,贤智走诺争下车。逍遥纵傲世所趋,君不返兮谥为愚。
咨海贾兮,贾尚不可为,而又海是图。死为险魄兮,生为贪夫。亦独何乐哉?归来兮,宁君躯!
『吊苌弘文』
有周之羸兮,邦国异图。臣乘君则兮,王易为侯。威强逆制兮,郁命转幽。疹蛊胶密兮,肝胆为仇。奸权蒙货兮,忠勇以刘。伊时云幸兮,大夫之羞。呜呼危哉!河、渭溃溢兮,横躯以抑。嵩高坼陊兮,举手排直。压溺之不虑兮,坚刚以为式。知死不可挠兮,明章人极。
夫何大夫之炳烈兮,王不寤夫谗贼。卒施快于剽狡兮,怛就制乎强国。松柏之斩刈兮,蓊茸欣植。盗骊折足兮,罢驽抗臆。鸷鸟之高翔兮,薛女狐惴而不食。窃畏忌以群朋兮,夫孰病百而伸一。挻寡以校众兮,古圣人之所难。矧援羸以威忄敖兮,兹固蹈殆而违安。杀身之匪予戚兮,闵宗周之不完。岂成城以夸功兮,哀清庙之将残。嫉彪子之肆诞兮,弥皇览以为谩。姑舍道以从世兮,焉用夫考古而登贤。
指白日以致愤兮,卒颓幽而不列。版上帝以飞精兮,黮廖廓而殄绝。去曷冯云以羾诉兮,终冥冥以郁结。欲登山以号辞兮,愈洋洋以超忽。心沍涸其不化兮,形凝冰而自栗。图始而虑末兮,非大夫之操。陷瑕委厄兮,固衰世之道。知不可而愈进兮,誓不偷以自好。陈诚以定命兮,侔贞臣与为友。比干之以仁义兮,缅辽绝以不群。伯夷殉洁以莫怨兮,孰克轨其遗尘?苟端诚之内亏兮,虽耆老其谁珍。古固有一死兮,贤者乐得其所。大夫死忠兮,君子所与。呜呼哀哉!敬余忠甫。
『吊屈原文』
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求先生之汨罗兮,揽蘅若以荐芳。愿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词而有光。
先生之不从世兮,惟道是就。支离抢攘兮,遭世孔疚。华虫荐壤兮,进御羔袖。牝鸡咿嚘兮,孤雄束咮。哇咬环观兮,蒙耳大吕。堇喙以为羞兮,焚弃稷黍。犴狱之不知避兮,宫庭之不处。陷涂藉秽兮,荣若绣黼。榱折火烈兮,娱娱笑舞。谗巧之哓哓兮,惑以为咸池。便媚鞠恧兮,美愈西施。谓谟言之怪诞兮,反置瑱而远违。匿重痼以讳避兮,进俞缓之不可为。
何先生之凛凛兮,厉针石而从之。但仲尼之去鲁兮,曰吾行之迟迟。柳下惠之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今夫世之议夫子兮,曰胡隐忍而怀斯。惟达人之卓轨兮,固僻陋之所疑。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覆坠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穷与达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义。矧先生之悃愊兮,滔大故而不贰。沉璜瘗珮兮,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匿兮,胡久而不芳。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呵星辰而驱诡怪兮,夫孰救于崩亡。何挥霍夫雷霆兮,苟为是之荒茫。耀姱辞之目党朗兮,世果以是之为狂。哀余衷之坎坎兮,独蕴愤而增伤。谅先生之不言兮,后之人又何望。忠诚之既内激兮,抑衔忍而不长。芈为屈之几何兮,胡独焚其中肠。
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偷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剑门铭 并序』
惟蜀都重险多货,混同戎蛮,人尨俗剽,嗜为寇乱。皇帝元年八月,帅丧众暴,群疑不制,妖薛女扇行。怙恃富强,滔天阻兵,攻陷他部,北包剑门,凭负丘陵,以张骜猛,坚利锋镝,以拒大顺,谓雷霆之诛莫己加也。
惟梁守臣礼部尚书严公,以国害为私仇,以天讨为己任。推仁仗信,不待司死,而人致其命;立义抗愤,不待喋血,而士一其心。悉师出次,祗俟明诏。凡诸侯之师,必出于是。储彳待飨赉,取其丰穰。乃遣前军严秦,奉扬王诛,诞告南土。十一月,右师逾利州,蹈寇地,乘山斩虏,以遏奔冲。左师出于剑门,大攘顽嚚,谕引劫胁,蚁溃鼠骇,险无以固,收夺利地,以须王师。封刳肾肠,振拔根柢,俾无以肆毒,用集我勋力。鼓贲鼓一振,元戎启行,取其渠魁,以为大戮。由公忠勇愤悱,授任坚明,谋猷弘长,用能启辟险阨,夷为大涂,衰沮害气,对乎天意。致用休嘉,议功居首,增秩师长,进为大藩,宅是南服。将校群吏,愿刊山石,昭著公之功,垂号无穷。铭曰:
井络坤垠,时惟外区。界山为门,环于蜀都。丛险积货,混并羌、髳,狂猾窥隙,狺狺啸呼。凭据势胜,厚其凶徒。皇帝之仁,宥而不诛。暴非德驯,害及巴渝。乃出王旅,乃咨列岳。牧臣司梁,当其要束。器备攸积,糗粮是蓄。人无增赋,师以饶足。喋血誓士,玄机在握。分命貔貅,陈为掎角。右逾岷山,左直剑门。攻出九地,上披重云。攀天蹈空,夷视阻艰。破裂层垒,殄歼群顽。内获固圉,外临平原。天兵徐驱,卒乘口单口单。大憝囚戮,戎夏咸欢。帝图厥功,惟梁是先。开国进位,南服于藩。邦之清夷,人以完安。铭功鉴乱,永代是观。
『武冈铭 并序』
元和七年四月,黔巫东鄙,蛮獠杂扰,盗弄库兵,贼胁守帅,南钩牁牂,外诱西原,置魁立帅,杀牲盟誓,洞窟林麓,啸呼成群。皇帝下铜兽符,发庸、蜀、荆、汉、南越、东瓯之师,四面讨问。畏罪凭阻,遁逃不即诛。
时惟潭部戎帅御史中丞柳公绰,练立将校,提卒五百,屯于武冈,不震不骞,如山如林,告天子威命,明白信顺。乱人大恐,视公之师如百万,视公之令如风雷,怨号呻吟,喜有攸诉,投刃顿伏,愿完父子,卒为忠信,奉职输赋,进比华人,无敢不龚。母弟生婿,继来于潭,咸致天庭。皇帝休嘉,式新厥命。凶渠同恶,革面向化,如醉之醒,如狂之宁。公为药石,俾复其性。诏书显异,进临江汉,益兵三倍,为时硕臣,殿于大邦。文儒申申,有此武功。
于是夷人始复。闻公之去,相与高蹈涕呼,若寒去裘。昔公不夸首级为己能力,专务教诲,俾邦斯平。我老洎幼,由公之仁,小不为虺蜮,大不为鲸鲵,恩重事特,不迩而远,莫可追已。愿铭武冈首,以慰我思,以昭我邻,以示我子孙。亿万年,俾我奉国,如令之诚。邻之我怀,如公之勤。其辞曰:
黔山之山赞,巫水之磻。鱼骇而离,兽犯而残。户恐谷窜,披攘仍乱。王师来诛,期死以缓。公明不疑,公信不欺。援师定命,俾邦克正。皇仁天施,我反其性。我涂四辟,公示之门。我愚抵死,公示之恩。既骨而完,既亡而存。奉公之训,贻我子孙。我始蝥贼,由公而仁。我始寇仇,由公而亲。山畋泽渔,输赋于都。陶穴刊木,室我姻族。烹牲是祀,公受介福。揲蓍以占,公宜百禄。皇懋公功,陟于大邦。远哉去我,谁嗣其良。有穴之丹,有犀之颠。匪曰余固,公不可赂。祝邻之德,恒遵公则。勖余之世,永谨邦制。南夷作诗,刻示来裔。
『舜禹之事』
魏公子丕,由其父得汉禅。还自南郊,谓其人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由丕以来皆笑之。
柳先生曰:丕之言若是可也。向者丕若曰:“舜、禹之道,吾知之矣。”丕罪也。其事则信。吾见笑者之不知言,未见丕之可笑者也。
凡易姓授位,公与私,仁与强,其道不同;而前者忘,后者系,其事同。使以尧之圣,一日得舜而与之天下,能乎?吾见小争于朝,大争于野,其为乱,尧无以已之。何也?尧未忘于人,舜未系于人也。尧之得于舜也以圣,舜之得于尧也以圣,两圣独得于天下之上,奈愚人何?其立于朝者,放齐犹曰“朱启明”,而况在野者乎!尧知其道不可,退而自忘;舜知尧之忘己而系舜于人也,进而自系。舜举十六族,去四凶族,使天下咸得其人;命二十二人,兴五教,立礼刑,使天下咸得其理;合时月,正历数,齐律、度、量、权衡,使天下咸得其用。积十馀年,人曰:“明我者,舜也;齐我者,舜也;资我者,舜也。”天下之在位者,皆舜之人也。而尧阝贵然,聋其聪,昏其明,愚其圣。人曰:“往之所谓尧者果乌在哉?”或曰“耄矣”,曰“匿矣”。又十馀年,其思而问者加少矣。至于尧死,天下曰:“久矣,舜之君我也。”夫然后能揖让受终于文祖。舜之与禹也亦然。禹旁行天下,功系于人者多,而自忘也晚。益之自系犹是也,而启贤闻于人,故不能。夫其始系于人也厚,则其忘之也迟,不然,反是。
汉之失德久矣,其不系而忘也甚矣。宦、董、袁、陶之贼生人盈矣。丕之父攘祸以立强,积三十馀年,天下之主,曹氏而已,无汉之思也。丕嗣而禅,天下得之以为晚,何以异夫舜、禹之事耶?然则汉非能自忘也,其事自忘也;曹氏非能自系也,其事自系也。公与私,仁与强,其道不同,其忘而系者,无以异也。尧、舜之忘,不使如汉,不能授舜、禹;舜、禹之系,不使如曹氏,不能受之尧、舜。然而世徒探其情而笑之,故曰:笑其言者非也。
问者曰:“尧崩,天下若丧考妣,四海遏密八音。三载,子之言忘若甚然,是可不可欤?”曰:是舜归德于尧,史尊尧之德之辞者也。尧之老更一世矣,德乎尧者,益已死矣,其幼而存者,尧不使之思也。不若是,不能与人天下。
『鞭贾』
市之鬻鞭者,人问之,其贾宜五十,必曰五万。复之以五十,则伏而笑;以五百,则小怒;五千,则大怒;必以五万而后可。有富者子,适市买鞭,出五万,持以夸余。视其首,则拳蹙而不遂;视其握,则蹇仄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来不相承;其节朽墨而无文,掐之灭爪,而不得其所穷;举之翲然若挥虚焉。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爱五万?”曰:“吾爱其黄而泽。且贾者云。”余乃召僮爚汤以濯之。则遫然枯,苍然白,向之黄者栀也,泽者蜡也。富者不悦。然犹持之三年。后出东郊,争道长乐坂下。马相踶,因大击,鞭折而为五六。马踶不已,坠于地,伤焉。视其内则空空然,其理若粪壤,无所赖者。
今之栀其貌,蜡其言,以求贾技于朝,当其分则善。一误而过其分,则喜;当其分,则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无事,虽过三年不害。当其有事,驱之于陈力之列以御乎物,以夫空空之内,粪壤之理,而责其大击之效,恶有不折其用,而获坠伤之患者乎?
『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
自吾居夷,不与中州人通书。有来南者,时言韩愈为《毛颖传》,不能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而吾久不克见。杨子诲之来,始持其书,索而读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世之模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为辞者之读之也,其大笑固宜。
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弃者。《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太史公书》有《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故学者终日讨说答问,呻吟习复,应对进退,掬溜播洒,则罢惫而废乱,故有“息焉游焉”之说。不学操缦,不能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纵也。大羹玄酒,体节之荐,味之至者。而又设以奇异小虫、水草、樝梨、橘柚,苦咸酸辛,虽蜇吻裂鼻,缩舌涩齿,而咸有笃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菹,屈到之芰,曾皙之羊枣,然后尽天下之味以足于口。独文异乎?韩子之为也,亦将㢮焉而不为虐欤!息焉游焉而有所纵欤!尽六艺之奇味以足其口欤!而不若是,则韩子之辞,若壅大川焉,其必决而放诸陆,不可以不陈也。
且凡古今是非六艺百家,大细穿穴用而不遗者,毛颖之功也。韩子穷古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之励,其有益于世欤!是其言也,固与异世者语,而贪常嗜琐者,犹呫呫然动其喙。彼亦甚劳矣乎!
『柳宗直西汉文类序』
左右史混久矣,言事驳乱,《尚书》、《春秋》之旨不立。自左丘明传孔氏,太史公述历古今,合而为史,迄于今交错相糺,莫能离其说。独《左氏》、《国语》纪言,不参于事。《战国策》、《春秋后语》颇本右史《尚书》之制。然无古人蔚然之道,大抵促数耗矣,而后之文者宠之。文之近古而尤壮丽,莫若汉之《西京》。班固书传之,吾尝病其畔散不属,无以考其变。欲采比义,会年长疾作,驽堕愈日甚,未能胜也。幸吾弟宗直。爱古书,乐而成之。搜讨磔裂,捃摭融结,离而同之,与类推移,不易时月,而咸得从其条贯。森然炳然,若开群玉之府。指挥联累,圭璋琮璜之状,各有列位,不失其序,虽第其价可也。以文观之,则赋、颂、诗、歌、书、奏、诏、策、议、论之辞毕具。以语观之,则右史记言,《尚书》、《战国策》成败兴坏之说大备,无不苞也。噫,是可以为学者之端耶!
始吾少时,有路子者,自赞为是书,吾嘉而叙其意,而其书终莫能具,卒俟宗直也。故删取其叙,系于左,以为《西汉文类》。首纪殷、周之前,其文简而野,魏、晋以降,则荡而靡,得其中者汉氏。汉氏之东,则既衰矣。当文帝时,始得贾生明儒术,武帝尤好焉。而公孙弘、董仲舒、司马迁、相如之徒作,风雅益盛,敷施天下,自天子至公卿大夫士庶人咸通焉。于是宣于诏策,达于奏议,讽于辞赋,传于歌谣,由高帝讫于哀、平,王莽之诛,四方之文章盖烂然矣。史臣班孟坚修其书,拔其尤者,充于简册,则二百三十年间,列辟之达道,名臣之大范,贤能之志业,黔黎之风美列焉。若乃合其英精,离其变通,论次其叙位,必俟学古者兴行之。唐兴,用文理,贞元间,文章特盛。本之三代,浃于汉氏,与之相准。于是有能者,取孟坚书,类其文,次其先后,为四十卷。
『杨评事文集后序』
赞曰: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然而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动时听,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作于圣,故曰经;述于才,故曰文。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专美,命之曰艺成。虽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
唐兴以来,称是选而不怍者,梓潼陈拾遗。其后燕文贞以著述之馀,攻比兴而莫能极;张曲江以比兴之阝巢,穷著述而不克备。其馀各探一隅,相与背驰于道者,其去弥远。文之难兼,斯亦甚矣。若杨君者,少以篇什著声于时,其炳耀尤异之词,讽诵于文人,盈满于江湖,达于京师。晚节遍悟文体,尤邃叙述。学富识远,才涌未已,其雄杰老成之风,与时增加。既获是,不数年而夭。其季年所作尤善,其为《鄂州新城颂》、《诸葛武侯传论》、饯送梓潼陈众甫、汝南周愿、河东裴泰、武都符义府、太山羊士谔、陇西李炼凡六序,《庐山禅居记》、《辞李常侍启》、《远游赋》、《七夕赋》,皆人文之选已。用是陪陈君之后,其可谓具体者欤?
呜呼,公既悟文而疾,既即功而废,废不逾年,大病及之。卒不得穷其工、竟其才,遗文未克流于世,休声未克充于时。凡我从事于文者,所宜追惜而悼慕也!宗元以通家修好,幼获省谒,故得奉公元兄命,论次篇简。遂述其制作之所诣,以系于后。
『王氏伯仲唱和诗序』
仆闻之,世其家业不陨者,虽古犹今也,求之于今而有获焉。王氏子某,与余通家,代为文儒。自先天以来,策名闻达,秉毫翰而践文昌。登禁掖者,纷纶华耀,继武而起。士大夫掉鞅于文囿者,咸不得攀而伦之。乙亥岁,某自南徐来,执文贶予,词有远致。又著论非班超不能读父兄之书,而乃徼狂疾之功以为名。吾知其奉儒素之道专矣。间以兄弟嗣来京师,会于旧里。若璩、瑒在魏,机、云入洛。由是正声迭奏,雅引更和,播埙篪之音韵,调律吕之气候,穆然清风,发在简素。文章之胄,曷能及兹?况宗兄握炳然之文,以赞关石,稦冠银章,荣映江湖。则向时之美谈,必复其始。
某也谓余传卜氏之学,宜叙于首章。操斧于班、郢之门,斯强颜耳。诗凡若干首。
【卷一 雅诗歌曲 十七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