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 铭杂题 十二首】
『武冈铭 并序』
元和七年四月,黔巫东鄙,蛮獠杂扰,盗弄库兵,贼胁守帅,南钩牁牂,外诱西原,置魁立帅,杀牲盟誓,洞窟林麓,啸呼成群。皇帝下铜兽符,发庸、蜀、荆、汉、南越、东瓯之师,四面讨问。畏罪凭阻,遁逃不即诛。
时惟潭部戎帅御史中丞柳公绰,练立将校,提卒五百,屯于武冈,不震不骞,如山如林,告天子威命,明白信顺。乱人大恐,视公之师如百万,视公之令如风雷,怨号呻吟,喜有攸诉,投刃顿伏,愿完父子,卒为忠信,奉职输赋,进比华人,无敢不龚。母弟生婿,继来于潭,咸致天庭。皇帝休嘉,式新厥命。凶渠同恶,革面向化,如醉之醒,如狂之宁。公为药石,俾复其性。诏书显异,进临江汉,益兵三倍,为时硕臣,殿于大邦。文儒申申,有此武功。
于是夷人始复。闻公之去,相与高蹈涕呼,若寒去裘。昔公不夸首级为己能力,专务教诲,俾邦斯平。我老洎幼,由公之仁,小不为虺蜮,大不为鲸鲵,恩重事特,不迩而远,莫可追已。愿铭武冈首,以慰我思,以昭我邻,以示我子孙。亿万年,俾我奉国,如令之诚。邻之我怀,如公之勤。其辞曰:
黔山之山赞,巫水之磻。鱼骇而离,兽犯而残。户恐谷窜,披攘仍乱。王师来诛,期死以缓。公明不疑,公信不欺。援师定命,俾邦克正。皇仁天施,我反其性。我涂四辟,公示之门。我愚抵死,公示之恩。既骨而完,既亡而存。奉公之训,贻我子孙。我始蝥贼,由公而仁。我始寇仇,由公而亲。山畋泽渔,输赋于都。陶穴刊木,室我姻族。烹牲是祀,公受介福。揲蓍以占,公宜百禄。皇懋公功,陟于大邦。远哉去我,谁嗣其良。有穴之丹,有犀之颠。匪曰余固,公不可赂。祝邻之德,恒遵公则。勖余之世,永谨邦制。南夷作诗,刻示来裔。
『舜禹之事』
魏公子丕,由其父得汉禅。还自南郊,谓其人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由丕以来皆笑之。
柳先生曰:丕之言若是可也。向者丕若曰:“舜、禹之道,吾知之矣。”丕罪也。其事则信。吾见笑者之不知言,未见丕之可笑者也。
凡易姓授位,公与私,仁与强,其道不同;而前者忘,后者系,其事同。使以尧之圣,一日得舜而与之天下,能乎?吾见小争于朝,大争于野,其为乱,尧无以已之。何也?尧未忘于人,舜未系于人也。尧之得于舜也以圣,舜之得于尧也以圣,两圣独得于天下之上,奈愚人何?其立于朝者,放齐犹曰“朱启明”,而况在野者乎!尧知其道不可,退而自忘;舜知尧之忘己而系舜于人也,进而自系。舜举十六族,去四凶族,使天下咸得其人;命二十二人,兴五教,立礼刑,使天下咸得其理;合时月,正历数,齐律、度、量、权衡,使天下咸得其用。积十馀年,人曰:“明我者,舜也;齐我者,舜也;资我者,舜也。”天下之在位者,皆舜之人也。而尧阝贵然,聋其聪,昏其明,愚其圣。人曰:“往之所谓尧者果乌在哉?”或曰“耄矣”,曰“匿矣”。又十馀年,其思而问者加少矣。至于尧死,天下曰:“久矣,舜之君我也。”夫然后能揖让受终于文祖。舜之与禹也亦然。禹旁行天下,功系于人者多,而自忘也晚。益之自系犹是也,而启贤闻于人,故不能。夫其始系于人也厚,则其忘之也迟,不然,反是。
汉之失德久矣,其不系而忘也甚矣。宦、董、袁、陶之贼生人盈矣。丕之父攘祸以立强,积三十馀年,天下之主,曹氏而已,无汉之思也。丕嗣而禅,天下得之以为晚,何以异夫舜、禹之事耶?然则汉非能自忘也,其事自忘也;曹氏非能自系也,其事自系也。公与私,仁与强,其道不同,其忘而系者,无以异也。尧、舜之忘,不使如汉,不能授舜、禹;舜、禹之系,不使如曹氏,不能受之尧、舜。然而世徒探其情而笑之,故曰:笑其言者非也。
问者曰:“尧崩,天下若丧考妣,四海遏密八音。三载,子之言忘若甚然,是可不可欤?”曰:是舜归德于尧,史尊尧之德之辞者也。尧之老更一世矣,德乎尧者,益已死矣,其幼而存者,尧不使之思也。不若是,不能与人天下。
『鞭贾』
市之鬻鞭者,人问之,其贾宜五十,必曰五万。复之以五十,则伏而笑;以五百,则小怒;五千,则大怒;必以五万而后可。有富者子,适市买鞭,出五万,持以夸余。视其首,则拳蹙而不遂;视其握,则蹇仄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来不相承;其节朽墨而无文,掐之灭爪,而不得其所穷;举之翲然若挥虚焉。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爱五万?”曰:“吾爱其黄而泽。且贾者云。”余乃召僮爚汤以濯之。则遫然枯,苍然白,向之黄者栀也,泽者蜡也。富者不悦。然犹持之三年。后出东郊,争道长乐坂下。马相踶,因大击,鞭折而为五六。马踶不已,坠于地,伤焉。视其内则空空然,其理若粪壤,无所赖者。
今之栀其貌,蜡其言,以求贾技于朝,当其分则善。一误而过其分,则喜;当其分,则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无事,虽过三年不害。当其有事,驱之于陈力之列以御乎物,以夫空空之内,粪壤之理,而责其大击之效,恶有不折其用,而获坠伤之患者乎?
『剑门铭 并序』
惟蜀都重险多货,混同戎蛮,人尨俗剽,嗜为寇乱。皇帝元年八月,帅丧众暴,群疑不制,妖薛女扇行。怙恃富强,滔天阻兵,攻陷他部,北包剑门,凭负丘陵,以张骜猛,坚利锋镝,以拒大顺,谓雷霆之诛莫己加也。
惟梁守臣礼部尚书严公,以国害为私仇,以天讨为己任。推仁仗信,不待司死,而人致其命;立义抗愤,不待喋血,而士一其心。悉师出次,祗俟明诏。凡诸侯之师,必出于是。储彳待飨赉,取其丰穰。乃遣前军严秦,奉扬王诛,诞告南土。十一月,右师逾利州,蹈寇地,乘山斩虏,以遏奔冲。左师出于剑门,大攘顽嚚,谕引劫胁,蚁溃鼠骇,险无以固,收夺利地,以须王师。封刳肾肠,振拔根柢,俾无以肆毒,用集我勋力。鼓贲鼓一振,元戎启行,取其渠魁,以为大戮。由公忠勇愤悱,授任坚明,谋猷弘长,用能启辟险阨,夷为大涂,衰沮害气,对乎天意。致用休嘉,议功居首,增秩师长,进为大藩,宅是南服。将校群吏,愿刊山石,昭著公之功,垂号无穷。铭曰:
井络坤垠,时惟外区。界山为门,环于蜀都。丛险积货,混并羌、髳,狂猾窥隙,狺狺啸呼。凭据势胜,厚其凶徒。皇帝之仁,宥而不诛。暴非德驯,害及巴渝。乃出王旅,乃咨列岳。牧臣司梁,当其要束。器备攸积,糗粮是蓄。人无增赋,师以饶足。喋血誓士,玄机在握。分命貔貅,陈为掎角。右逾岷山,左直剑门。攻出九地,上披重云。攀天蹈空,夷视阻艰。破裂层垒,殄歼群顽。内获固圉,外临平原。天兵徐驱,卒乘口单口单。大憝囚戮,戎夏咸欢。帝图厥功,惟梁是先。开国进位,南服于藩。邦之清夷,人以完安。铭功鉴乱,永代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