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伯特·乔丹第一次在汉斯旅旅部看到这小伙子的时候,同村的那五人已全部牺牲,那小伙子的情况非常糟,他们把他当勤务兵使用着,在旅部伺候开饭。他长着一张白里透红的佛兰芒人的大脸和一双农民的粗笨的大手,他端着盘碟走动,就像拖车的马儿,力大而笨拙。可是他总是在哭。大家吃饭时,他不出声地一直在哭。
你抬头就看到他在那里哭。你要酒,他哭,你递过盘子要炖肉,他哭;他扭过头去。接着他也会停住;但你抬头朝他一望,他的眼泪就又涌出来了。上一道道菜间,他在厨房里哭。大家对他都很和蔼。但这没用。他一定要弄明白自己将来会怎么样,能不能早晚恢复常态,再适于当兵。
玛丽亚现在相当正常了。不管怎么说,看来是这样。可是他不是精神病专家。比拉尔才是精神病专家呢。昨天一起过夜也许对他俩都有益。是啊,除非这事到此就结束。这对他当然有益。他今天觉得极好;身体正常、无虑无忧、心情愉快。这回事看来够糟糕,但他的运气也真好。他遇到过本身显得很糟糕的事情。本身显得很糟糕,这是用西班牙语思考的说法。玛丽亚真是可爱。
瞧她,他对自己说。瞧瞧她。
他瞧她在阳光下愉快地迈着大步;卡其衬衫敞着领子。她走路的模样像匹小马驹,他想。你不会碰到这样的情况。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也许根本没有发生过,他想。也许你是在做一场梦,或者是你虚构出来的,根本没有发生过。也许正像你过去的那些梦,梦中,你在电影里看到的有一位夜里来到你的床上,那么亲切,那么可爱。他在床上熟睡的时候,和她们都那么睡过。他还能记得嘉宝,还有哈罗。是啊,有好多次是哈罗。这一回也许就像那些梦。
但是他还能记得进攻波索布兰科的前夕,嘉宝上他床的情形,他用一臂搂住她时,她穿着一件柔软光滑的羊毛衫,当她俯身向前的时候,头发在额前披下,拂在他脸上,她说她一直爱着他,而他为什么从不向她倾诉爱情?她并不腼腆、冷漠,也不显得疏远。她就是可爱得叫人想搂抱,亲切而可爱,就像当年她和约翰·吉尔伯特一起时的模样,这情景逼真得仿佛真有其事,他爱她远远胜过爱哈罗,虽然嘉宝只来过一次,而哈罗——现在这一回也许就像那些梦吧。
也许这次也不是梦,他对自己说。也许我现在伸出手去能碰到这个玛丽亚,他对自己说。也许你不敢这么做,他对自己说。也许你会发现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是不真实的,是你虚构出来的,正如梦中出现的那些电影明星,还有你以前所有的那些女朋友如何在夜间回来,睡在那条睡袋内,在光地板上,在干草仓的草堆、马厩、马栏、农庄、树林、车库、卡车和西班牙的群山间,也都是梦。当他睡熟的时候,她们都到那条睡袋里来,而且比她们的真实面貌要漂亮得多。也许这一回也是这么回事。也许你不敢碰她,来证明是真是假。也许你敢,但这情形很可能是你虚构出来的,或者是梦中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