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足够了。”孔子答道。这说明他已经认同颜回,认为颜回内心的准备足以理解他的教诲了。“那么,你到了卫国应该如何应对那暴君,我便说与你听。”于是,孔子给颜回的答案,成为了这一段对答的尾声。
“若能入游其樊”——“入”指去卫国。“樊”是鸟笼,此处引申为在礼教束缚下的世俗社会。“游”指的是正确认识礼教世界的束缚并予以接受的同时,又拥有一方自我不为之拘束的自由世界。也就是指从一切必然中寻找自由的态度。“无感其名”说的是即使置身于世俗世界之中,内心也不因世间的名誉富贵而动摇。“入则鸣,不入则止”指让内心之中绰有余裕,不将自己的主张强加给他人,而是仔细洞察对方的内心,在对方更容易被感化的时机开口,除此之外的时间则保持沉默。庄子用“鸣”来表说话之意,从而与前半句的“樊”相呼应。
“无门无毒”——“毒”是“窦”的假借字(民国章炳麟之说),指孔洞。所谓无门无孔,是保护自己的内心防止被旁人窥探,不给他人可乘之机。“一宅而寓于不得已”说的是一心维护自我的内在世界,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干涉他物。“则几矣”意为只要这样做了,便大致能够无甚过错了。
“绝迹易,无行地难”说的是为了不留下脚印而不去行走固然简单,但若想要行走却不留踪迹则万分困难。也就是说,否定世俗而躲避到深山幽谷之中并非难事,真正困难的是生活在尘俗之中却不沾半点凡尘,不让自我受到损伤。在《庄子》中,真正的超越者并不是否定人类本身之人,亦不是逃避现实世界之人。他们将自己置于现实的正中央,与世俗相交,同时还能够拥有不为任何事物束缚的自由,这才是真正的超越者的生活。也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那么,真正的超越者又是如何做到行走于世间却不留半点痕迹,置身于世俗之中却不丧失自我的?庄子讲授道,“不为人使,为天使”。“人使”指的是受制于人为行动之人,“天使”则是顺从天理自然之人。“为人使,易以伪”——一味拘泥于人为行动便会轻易被虚伪之心俘虏,“为天使,难以伪”——顺从天理自然的人则不会被世间的险恶所伤。
“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人们将自身的智慧才能当作羽翼,妄想用它来解决万事,却从不考虑无翼的飞翔与无知的知识。而这无翼的飞翔才是至高的飞翔,无知的知识才是真正的智慧。无知之知便是虚。在摒弃一切自作聪明之心,达到无心之境后,世间的一切幸福便会纷至沓来。就好像越是在密不透风的虚空暗室之中,光线射入后便越能产生清晰皎然的光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一句是用射进密室中的白光来比喻“吉祥止止”的过程。古代诗歌集《诗经》中多次出现过与“瞻彼阕者”相似的表达形式。
“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坐驰”指坐着奔跑。世间之人,哪怕身体一动不动,内心也在无时不刻地追名逐利,没有片刻放松。本该是拉车之马,他们却要追求赛马般的一生,这种不知疲倦的狂躁与无药可救的执迷不悟,都是因为他们不曾虚化自我而滋生出来的。这让庄子禁不住感慨叹息。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不过,若是有人能够真正虚化自我,也就是能够将一切外界事物按照本身之态加以理解,能够摒弃一切自我的主观偏见,能够以无心之态待人接物的话,那么他纯净无垢的德行便能够感动鬼神,连神明都愿意宿于他的内心。若是连鬼神都能被感化,又何况是人类呢。“是万物之化也”(可以考虑“万物之化”本该作“万物之所化”)一句说的是,莫说是卫灵公了,世间一切生灵都会被他的德所感化。
“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禹、舜、伏戏(亦写作伏羲)、几蘧这四个人,都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帝王,后世颂之为圣人。“纽”意为根本原理。自上古时期便被称为圣人的人,也将这“虚”作为个人生活和治国为政的根本原理,坚守始终。“而况散焉者乎”——更何况是那些寻常平庸之人呢?他们自然也是需要将这虚作为处世的根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