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具体是指什么呢?能否请老师再指教一二?”
为了解决常季的困惑,孔子又做了进一步解释。
“从差异的立场看世间万物,则没有任何完全相同的事物。肝与胆被认为是最为类似的两种事物,可二者之间也有着像楚越两国之间那样巨大的不同。相反,若是从万物皆同的观点来思考,不论何物都没有任何不同,万物皆为一体。王骀那般的人物,超越了美丑好恶一类感觉判断,将内心与德行浑然相融。道之根源,万物一体,他游走其中,自万物齐同的视角看待事物,不被得失成败的差别所禁锢。失去一只脚在他心目中像舍弃一块土块一般罢了。”
“听了您的话,我理解了他处在一个极高的境界之中,连自己是兀者——受过切足之刑的人——这件事本身都忘却了。但是,即便如此,王骀也是一个将修养己身,即自我的解脱作为目标之人。他用自身的智慧参透自我内心的真理;再通过自我内心的真理,将绝对自由的境界作为自己的境界。如此说来,他是一个私人化的得道者。然而其他人却能够被他感化,有那么多的人纷纷来到他身边,这又是为什么呢?”
“确实,王骀可能是一个私人化的得道者。但是,没有人会用流动的水来照映自己的倒影,都是用平静清透的水面来充当镜子。只有静止之物,才能让一切追求静止的存在成为静止。
“树木种类繁多,但只有松与柏四季常青。受命于天而生于世间的人不计其数,而绝对正确的人也就只有那被称为圣人的舜了。只有这完全正确的舜(虽然他的正确性是‘幸’,也就是彻底的偶然)用他自身的正确天性才能引导众多不正确的人归于正途。王骀周围之所以会聚集那么多人,也是这个道理。他拥有的出色德行,自然而然便能够让众人靠拢过来。
“王骀是一个伟大的超越者。那不对任何事物畏惧退缩的勇气,是顺应天道最为确凿的证据。就连战场上的勇者,为了追求军功,都能够单枪匹马冲进敌阵之中,更何况是睥睨天地、吞纳万物的王骀?他将形骸视为暂时居所,将耳目的感官当作一时的依托,将一切主观认识的相对性化作绝对的一,生活于永劫的生命之中,怎会称不上是无所畏惧的勇者?他对这人世间没有任何留恋,终有一日会在吉时羽化升仙。只有世间之人慕名向他请教,王骀自身则绝不会因为他人的毁誉褒贬而犹豫半分。”
我们在此处应该将目光集中在常季对孔子的提问上——“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常季的这个问题,其实是在问如何才能使庄子思想中的个人主义观念拥有社会性。庄子思想的立足点本是彻底的个人主义,这一点有时会表现为极端的独善主义、利己主义。但是庄子认为这种个人主义也拥有社会性。庄子思想中的绝对者不“以物为事”,也就是超越了一切对他物的关心,纯粹生活在自我的绝对性之中。这种绝对性则通过“不言之教”的形式起到一种感化作用。庄子口中的绝对者指的就是解脱者,绝对者的解脱是所有追求解脱之人的典范。人们聚在绝对者周围,使绝对者拥有社会性。庄子用“唯止能止众止”“正生,以正众生”等内容佐证了这一观点。只有解脱者才能让渴望解脱之人成为解脱者。在这里,我们可以试着联系马克斯·韦伯的模范型宗教理论(die exemplarische Religion)来思考庄子思想中的宗教色彩。庄子思想虽是彻底的个人主义,但并非是单纯的利己主义,而是在消极的教化中包含着某种社会性的设想。
文中的“耳目之所宜”指的是听到便觉得悦耳、看到便觉得悦目,泛指所有以感官为媒介的价值判断。“不知”则说的是不被这种感觉判断所束缚。“最”同“撮”,意为积累。“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是难解之处,“征”有征验、证据之意。直译此句,则为“立于道之根源的最为确凿的证据,唯有不畏惧任何事物这一事实”,也就是说,在与道之根源合为一体的境界之中,是不会对任何事物感到恐惧的。“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中,“官”意为治理或支配,“府”为包容或收藏之意,“象”则指单纯作为形而存在之意。六骸包括身、首、双手、双脚,与形骸相同。整句意为,超越一切有形之物,立于宇宙性的精神之上。
“登假”同登遐,指登上遥远天际。也有注释将“遐”释为“格”,取“治、到”之意。“人则从是也”意为,别人主动倾慕他的德行,自发地聚集在他门下,而并非是他故意设计别人聚来此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