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Ich bin müde
1. “Ich bin müde.”我对弗雷德说。他舒展哀伤而苍白的脸,露出微笑。“Ich bin müde.”是我目前会说的唯一一句德语。我暂时不想继续学了。因为学的越多就越开放。而我还想再封闭一阵子。
2. 弗雷德的脸使人想起一张老照片。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年轻的军官,会因为情场失意而加入俄罗斯轮盘赌的那种。我想象着几百年前的他整夜流连在布达佩斯的饭店,吉卜赛小提琴的哀鸣也未能惹动他苍白面庞上的几许漪涟,只有他的双眼,偶尔还会辉映着胸前制服铜扣的微光。
12. 来这儿以前,我先在亚得里亚海待了几天,住在滨海的一个房子里。小海滩上偶有海滨浴者。从我的露台上就能看见、听见他们。有一天,有一个女人的笑声特别响,特别引人注意。我抬头望去,只见海里有三个洗海滨浴的老妇人。她们袒露着乳房,就在近海处浅游,她们围成一个圈,好像围着一张圆桌,正在喝咖啡。(听口音)她们是波斯尼亚人。很可能也是难民,过去都是护士。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她们都在回忆过去的学生时代,提到了某个不在场的同学,说她期末考试时分不清anamnesis(病史)与amnesia(失忆)。这个故事,以及amnesia一词,被她们重复了好几遍,每次都惹得她们大笑不止。三人一边笑,一边挥舞着手臂,好像在从某张不存在的桌面上往下掸面包屑。突然间,天上下起了大雨,这是夏季特有的阵雨,突如其来,但是转瞬即逝。海滨浴者继续泡在海里。我站在露台上,望着大滴闪亮的雨水,和那三个女人:她们的笑声更响了,笑声起得更频繁了,逐渐笑得不能自已了。在她们欢笑的间隙,我听出了falling(落下)一词,她们几次说出这个词,也许指的是天上的雨……她们张开手臂,用手拍着水,她们的声音逐渐变得像短促的鸟啼,仿佛在比赛谁的声音更深厚、更响亮。而雨,它也像疯了一样,越下越大,越来越暖。露台与海之间落下一幕潮湿、模糊、咸咸的水帘,蓦然吸去所有声音,唯余三双翅膀,还在晶莹闪烁的寂静中无声拍打着。
我在心底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一幕,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20. 流亡者能感觉到,流亡有着与梦相同的构造。突然之间,他忘记的或根本未曾见过的面孔,他绝对没去过却又觉得似曾相识的地方,都像在梦中一样,一齐出现在他面前。梦是一片磁场,吸引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画面。流亡者突然会在现实中看见被梦的磁场吸引而来的面容、事件与画面,突然间,他会觉得,虽然自己的人生尚在进行,但生平传记其实早已写定,因此,他之所以流亡,不是出于外部原因,也不是自己的选择,而只是命运早已为他安排好这样一团混乱的坐标。在这一可怕而又诱人的想法驱使之下,流亡者开始把日常的种种迹象都当作符号与征兆来破译。突然,他会从中解读出,似乎一切事物都符合某种神秘的内在和谐,都能串成一个闭环的逻辑链。
7. 我有时会和基拉一起喝咖啡,她是基辅人,退休前是文学教师。“Ya kamenshchitsa.”基拉说。无论哪种石头,基拉都喜欢。她说自己每个夏天都待在克里米亚半岛的一个小村,在那里,海水会将各种奇珍异石冲到海滩上。不止她一个,她说,还有其他人,都是kamenshchiki。他们有时会聚到一起,点一坑火,烧罗宋汤,传看各自的珍宝。而在这里,基拉只得靠临摹打发时间。她已经临摹好了一幅大天使米迦勒,不过,她说,其实她更喜欢——串珠子。她问我有没有断的项链,她能修好,她说,她能把珠子再串起来。“你知道,”基拉说,“我喜欢串东西。”她说话的样子就像是在道歉。
8. 穆尔瑙附近,还有一座厄登·冯·霍瓦特(Ödön von Horváth)博物馆。厄登·冯·霍瓦特1901年12月9日16点45分(一说16点30分)生于克罗地亚里耶卡。体重约十六公斤时,他离开里耶卡,在威尼斯住了一段时间,又在巴尔干半岛住了更长一段时间。身高一米二时他搬到了布达佩斯,在那里住到一米二一。据厄登·冯·霍瓦特自己记录,一米五二时爱神在他体内苏醒了。而对艺术,尤其是文学的热情,是在一米七时出现的。“一战”打响时他一米六,战争结束时已经有了一米八。长到一米八四后停止了生长。霍尔瓦特的生平传记是以厘米与地理位置来计量的,博物馆中的照片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