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庄子首先通过南伯子葵与女偊的对答,讨论了领悟天道——进入绝对世界——的实践过程。所谓“撄宁”,则是这种实践的最高境界。这撄宁二字,可以说是整段故事的中心所在。南伯子葵与《齐物论》开头处出现的南郭子綦是同一人,是楚国的哲人。女偊的本义为后背长有肉瘤的女子,在这里则被描写为顿悟天道之人。
一日,名为南伯子葵的哲人向有道者女偊问道:
“你已经年龄不小了,可你的脸还是如孩童一样水润,可是有什么秘诀?”
女偊听罢回答说:
“我领悟了道。”
“那像我这样的人能不能领悟道呢?”
“不,不,当然不可。你可不是一块悟道的料。”
女偊毫不留情地批驳了南伯子葵的问题,转而讲起了一个叫作卜梁倚,有着圣人之才的男子。
“有一个叫作卜梁倚的人,和你这种人完全不同。他非常聪明,身怀圣人之才。”女偊娓娓道来,“可惜的是,他‘无圣人之道’——尚没能达到那超越人类之才、深入实在本身的境界。而我虽不具备他那般的‘才’,但我已经领悟了‘道’,所以我想要为他指点一二,让他能够领会天道。‘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知他能不能成为一个德才兼备的圣人。我心中虽有期待,却并非十分自信。‘不然’——如果没有什么值得担心,只把这事情看作可能的话,‘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由具备了圣人之德的我来教导拥有圣人之才的他,理应不会十分困难。我本是这般想的。但我在教他时,还是慎重再慎重。到了第三日,他已经达到了忘记这个世界的境界。我便更加谨慎地教他。又过了七日,他已经达到了忘记宇宙万物的境界。于是我愈发慎重,进而又教导他九日,他便进入了忘记自身存在的境界了。
“一旦进入忘记自我的忘我之境,便会‘朝彻’——立于朝阳破晓一般豁然开朗的境界之上,从而‘见独’——看破唯一的绝对真理,进入没有古与今这类时间观念的境界,最后到达无死无生的绝对世界。
“而且,‘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决定世间万物之死亡的事物,其本身则不可能消亡;赋予一切存在生命之物,也必须超越在自身生成之外才行。超越一切万物的生成与死亡,其本身则无生也无死,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使万物生、使万物死。所谓道,便是这种其本身不生不死,且掌管一切万物生灭的宇宙的根本理法。
“‘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因为道是如此,所以它包容一切万物的生灭来去、成毁存亡,送走全部消灭逝去之物,接纳一切生成发展之物。‘无不毁也,无不成也’——毁灭一切,生成一切。与这道化为一体的境界,被称为‘撄宁’。所谓撄宁,即撄后而成,也就是,不生不死之道与自我相互拥抱、融为一体的境界。”
读到这里,我们需要对庄子所说的“撄宁”进行一番更加细致的品读。如同庄子自己定义的那样,撄宁是指自我与道相互纠缠、相互拥抱的境界。此处说的自我,指的是“已外物、已外生”的自我,是身心皆舍去了个体小我而纯粹化了的宇宙性大我——或者该称之为普遍自我。道是生灭变化着的实在之本身,因此自我与道相互拥抱的境界,就是纯粹观照万象的生灭变化,将其视作生灭变化本身的境界,是《人间世》中“虚而待物”的境界,亦是《齐物论》中“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至于“朝彻”与“见独”也是一样,简言之,便是对这种宇宙性自我纯粹观照立场的强调,这与《齐物论》南郭子綦“吾丧我”而听天籁的纯粹观照亦是相同的境界。当那无古今、无生死,囊括了一切生灭变化,在永劫的时间与无限的空间中自然发展的道——变化流转之本身——与这一境界相合时,自我便能够在自身之中与其紧紧相拥了。由于被自我紧抱着的道不生不死,拥抱天道的自我也就必须同样不生不死。自我拥抱天道,天道拥抱自我,这一“嗒焉似丧其耦”的境界,就是撄宁。这撄宁,简言之,就是庄子的绝对世界,是他的解脱。庄子以女偊对南伯子葵的答复,将他对这种解脱的理解展现在了人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