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短篇集〕

▷​孤独并不总是可以把玩(序):shimo.im/docs/473QMwEwONua123w
「目录」
▷列克星敦的幽灵
▷绿兽
▷沉默
▷冰男
▷托尼瀑谷
▷第七位男士
▷盲柳,及睡女

▷后记
这里收的作品的创作时间,除了《盲柳,及睡女》,可以分为两段。《第七位男士》和《列克星敦的幽灵》两篇写于《奇鸟行状录》之后(一九九六年),其他作品则是在《舞!舞!舞!》《电视人》之后写的(一九九〇年、一九九一年),其间相隔五年。那期间我一直住在美国,执笔创作了《奇鸟行状录》和《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两部长篇,短篇小说一篇也没写,或者说挤不出时间写。
前面说明中也提了,《盲柳,及睡女》是将一九八三年写的那篇压缩成的。此外这本书里也有几篇或抻长或缩短的作品,这点我想交代一下。如此拖泥带水的确抱歉,这是我个人执着于将短篇小说或缩短或抻长的结果。
收在这里的《托尼瀑谷》是长的,短的收在《文艺春秋短篇小说馆》那本选集之中。《列克星敦的幽灵》也是长的,短的(大约短一半)发表在十月号《群像》上。
写的时候没往深处考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如今这么按年月顺序排列起来集中读一遍,自以为“还过得去”的东西也还是有的。我想大概是一种心情流程的反映——当然终究出于自以为。
出单行本之际,做了修改。

村上春树

客厅同音乐室之间,用没有门扇的高门框隔开。客厅有个砖砌的大壁炉,有个坐感舒适的三人沙发,有四把式样各不相同的扶手椅,还有三张茶几,式样也是一张一样。地上铺一整张褪色褪得恰到好处的波斯地毯,高高的天花板垂下一盏似乎身价不凡的古色古香的枝形吊灯。我进去在沙发上坐下,晃动脖子环视四周。只听得壁炉上的座钟“嗑嗑嗑”发出爪尖敲窗似的声音。
靠窗的高书架上排列着美术书和各种专业书籍。另外三面墙,挂着几幅大小相同的油画,画的是某海岸的风景,印象大同小异。哪幅画都空无人影,惟有凄清萧瑟的海滩,仿佛凑近耳朵便可听得那冷冷的风声和滚滚的涛音。华丽醒目的东西一概没有。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散发出新英格兰式适可而止然而又不无索然的老钱(old money)气息。
音乐室宽大的墙壁统统是唱片架,按演奏者姓名的字母顺序密密麻麻排列着旧密纹唱片。其准确张数凯锡也不晓得,大致有六七千张吧,他说。不过还有数量与此相差无几的唱片满满地塞在硬纸箱里,堆在阁楼上。“这房子说不定很快就要给这些旧唱片压得‘扑哧’一声陷到地里去,像厄舍古屋那样。”
我把李康尼兹(Lee Konitz)的十英寸旧唱片放在唱盘上,伏在桌上写作。时间在我四周令人惬意地稳稳流逝,心情上我好像把自己整个嵌进大小正相吻合的替身偶人之中,可以从中品味到一种类似长时间慢慢培养起来的亲密感那样的感觉。音乐声沁入房间每一个角落、墙壁每一处小小的凹坑以及窗帘的每一道褶,令人心旷神怡。
这天晚上,我打开凯锡备下的蒙特布查诺(Montepulciano)红葡萄酒,倒进水晶玻璃葡萄酒杯,喝了几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刚买来的新版小说。不愧是凯锡所推荐的,酒的确可口。我从电冰箱里拿出比然奶酪(Brie Cheese),就着咸饼干吃了四分之一。这段时间里,周围寂无声息。除去座钟的“嗑嗑”声,只有房前偶尔驶过的汽车声。不过因房前的道路哪里也通不出去,来往车辆仅限于这一带居民,夜深之后,所有声响都止息了。从附近学生很多的热闹的剑桥城公寓搬来这里,竟有点像置身海底一般。

——《列克星敦的幽灵》

“母亲葬礼结束后,父亲连续睡了三个星期。不是我言过其实,的的确确一直睡个不醒。偶尔突然想起似的摇摇晃晃从床上下来,一声不吭地喝口水,象征性把一点东西放进嘴里,活像梦游者或者幽灵。但那只花一点点时间,之后又是蒙头大睡。百叶窗全部紧紧关闭,里面一片漆黑,空气沉淀不动,而父亲就在这样的房间里像咒语缠身的睡公主一般睡得天昏地暗。一动都不动,别说翻身,表情都一成不变。我不安起来,三番五次去父亲身旁细看,怕他弄不好睡死过去。我站在枕旁,目不转睛地看父亲的脸。
“但他没有死,他只是像埋在地下的石块一样酣睡罢了。想必梦都没做一个,黑黑的静静的房间里,仅微微听见他均匀的呼吸。我从未见过有人睡得那么深那么久,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世界之人。记得我害怕得不行,那么大的屋子里就我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自己成了整个世界的弃儿。
“十五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悲痛当然悲痛,但坦率地说,没怎么感到意外。因为父亲死时的样子同酣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简直是当时情景的翻版。那是一种déjà vu,一种体芯错位般强烈的déjà vu。时隔三十年又回到了过去,只是这次听不到呼吸而已。
“我爱父亲,比世上任何人都爱父亲。尊敬诚然也是有的,但更强劲的是精神和感情上的维系。说起来也够离奇,父亲死时,我也一如母亲死时的父亲,上床昏沉沉睡个没完没了,俨然承袭了一种特殊的血统仪式。
“大概一共睡了两个星期,我想。那期间就是睡、睡、睡……睡得时间都烂了、融化了,任凭多久都可以睡下去,任凭多久都睡不尽兴。对我来说,那时候睡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而现实世界不过是短暂虚幻的世界,是色彩单调浅薄浮泛的世界,甚至不想在这样的世界上活下去。这样,我终于得以理解了父亲在母亲死时大约产生的感觉。我所说的你可明白?就是说,某种事物诉诸以别的形式,并且是不由自主地。”
凯锡随后默默沉思良久。季节是秋末,耳边不时传来米槠树籽儿“砰”一声打在柏油路面的干响。
“有一点可以断定,”凯锡扬起脸,嘴角浮现出往日安详而俏皮的微笑,“即便现在我在这里死了,全世界也绝对没有哪个人肯为我睡到那个程度。”

“我中意拳击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它有底蕴,是那底蕴抓住了我,我想。相比之下,打与被打实在无足轻重,不过是结果罢了。人既有获胜之时,又有败北之时。只要能理解它的底蕴,即使败了也不至于心灰意冷。人是不可能对一切都战而胜之的,迟早总要失败,关键是要理解它的底蕴。拳击这东西——至少对我来说——便是这么一种行为。戴上拳击手套往拳击台上一站,时常觉得自己置身于深洞的底部。洞深得不得了,谁也看不见,也不被谁看见,我就在那里边同黑暗搏斗。孤独,但不伤感。”他说,“孤独其实也分很多种类,有足以斩断神经的痛不欲生的孤独,也有相反的孤独。为了得到它必须削去自己的血肉。但只要努力,就会有相应的报偿,这是我从拳击中得到的一个体会。”

——《沉默》

“我终于从地狱般的境地里站立起来,是那一个月过后,在去学校的电气列车上同青木不期而遇。车厢照样满员,挤得动弹不得。稍前一点我看到青木的脸。隔两三个人,从别人肩头看见他的。我和他简直正相对地四目对视。他也注意到我了。我们对视了一会。当时我的脸色肯定非常难看——睡不好觉,差点儿神经崩溃,因此刚开始时青木以冷笑样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说怎么样呀。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青木搞的鬼,青木也晓得我知道。我们死死地瞪视对方,瞪了好一阵子。但在看他眼睛的时间里,我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那是我从未感觉到的情感。当然对青木我是气恼的,气得有时恨不得宰了他。然而那时候我在满员列车中所感到的,与其说是气愤和憎恨,倒不如说是近乎悲哀和怜悯的感情。难道人会因为这么一点事就洋洋得意就炫耀胜利不成?难道这小子因为这么一点事就真的心满意足、欢天喜地不成——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我想,这小子恐怕永远体会不到真正的喜悦和真正的荣耀,恐怕至死他都感受不到从内心深处涌起的那静静的震颤。某种人是无可救药地缺少底蕴的,倒不是说我自己有底蕴。我想说的是具不具有理解底蕴这一存在的能力。但他们连这个都不具有,实在是空虚而凡庸的人生,哪怕表面上再引人注目,再炫耀胜利,里边也是空无一物的。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静静地凝视他的脸。已不再想揍青木了,关于他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真的无所谓了,对此自己都有些吃惊。我打定主意,再忍受五个月沉默就是,也完全忍受得了。我还有自豪剩留下来。不能让青木那样的人就这么轻易拉下马去——我清楚地这样想道。
“我开始以这样的眼神看青木。相互看了相当长时间。估计作为青木也认为移开眼睛即是认输。我们谁也没有移开眼睛,直到车进下一站。不过最后青木的眼睛颤抖了。尽管微乎其微,但我清楚地看在眼里。长期练习拳击,对对方的眼神自然敏感。那是脚已动弹不得的拳击手的眼神。本人以为在动,其实没动。自以为在动,但脚已原地止步。脚一止步,肩便运动不灵,双拳也就没了力——便是这样的眼神。对方恐怕已经感到自己有什么不对头了,但那是怎么回事却不知其故。

“不过我真正害怕的,是那些毫无批判地接受和全盘相信青木那类人的说法的人们,是那些自己不制造也不理解什么而一味随着别人听起来顺耳的容易接受的意见之鼓点集体起舞的人们。他们半点都不考虑——哪怕一闪之念——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有错,根本想不到自己可能无谓地、致命地伤害一个人,无论自己的行为带来什么后果他们都不负任何责任。真正可怕的是这些人。我半夜梦见的也是这些人。梦中我只能沉默。梦中出现的人不具有面孔。沉默如冷水一般迅速渗入一切,而一切又在沉默中黏糊糊地溶为一摊。我也在那里边溶化,怎么喊叫都无人听见。”

我对未来丝毫不感兴趣,准确说来,我没有未来这个概念,因为冰不具有所谓未来。冰有的只是被严密封闭于其中的过去,一切都被栩栩如生地封闭在里面。冰可以这样保存很多很多东西,非常卫生,非常清晰,原封不动。这是冰的职责,冰的本质。

——《冰男》

梦来自过去,而非来自未来。它不会束缚你,是你在束缚梦。懂么?

时过不久,我便在这坚冰覆盖的岑寂世界中失去了所有气力,一点点、一点点地,最后竟连烦躁的气力也荡然无存。我似乎失去了类似感觉罗盘样的东西。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时间,失去了自我存在的重量,而且不知始于何时终于何时。等我意识到时,我已在冰封世界中,在颜色尽失的永恒冬季里,被孤单麻木地封闭起来了。这点纵使在感觉丧失殆尽之后我也明白。

曾几何时,这些影子附着于妻的肢体,被赋予温暖的呼吸,同妻朝夕相处。然而此刻他眼前的一切已然失去生命实体,无非一刻刻干枯下去的凄凄然的影群而已。半旧不新,毫无意义可言。看着看着,他呼吸渐渐困难,种种颜色宛如花粉轻轻飞舞,钻入他的眼睛耳朵鼻孔。极尽奢侈的饰边、纽扣、肩章饰物、饰袋、蕾丝、腰带使房间的空气变得异常稀薄。绰绰有余的防虫剂气味犹如无数微小的飞蛾在发出无声的声响。蓦地,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憎恶这些衣服。他背靠着墙,抱臂闭起眼睛。孤独如温吞吞的墨汁再次将他浸入其中。一切都已结束了,他想,再怎么努力也无可挽回了。

——《托尼瀑谷》

“那是一种特殊的、从未见过的巨浪。”男士继续道,“浪没能把我捉走——只差一点点——但浪吞掉了对我来说最为珍贵的东西,把它带往另一世界。而到重新找回它,已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无可挽回的、漫长而宝贵的岁月。”
第七位男士五十五六岁光景,瘦削,高个儿,蓄着唇须,右眼侧有一道像小刀扎的细小然而很深的伤疤。头发很短,星星点点掺杂着硬撅撅的白发。脸上带着人们难以启齿时常有的表情,但那表情同他的脸庞甚为协调,仿佛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了。他身穿灰色粗花呢上衣,里边套一件朴素的蓝衬衫,手不时摸一下衬衫领口。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干什么的也无人知晓。
第七位男士随后低声清清嗓子,将自己的话语沉入短暂的缄默。人们一声不响地等待下文。
“就我来说,那就是浪。至于对大家来说是什么,我当然不得而知。但对于我,碰巧就是浪。一天,它突然——没有任何前兆——作为巨浪在我面前现出致命的形体。”

——《第七位男士》

它简直就像砖砌的城墙倒塌一般慢慢扭曲变形,朝我头顶倾压过来。由于实在太大了,看上去已不是现实的海浪,而像是以海浪形式出现的别的东西,像是来自远方另一世界的以海浪形式出现的别的什么。我下定决心等待着黑暗抓走自己的一瞬间,连眼睛也没闭。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声就在耳边。不料浪头来到我跟前时竟像力气耗尽了似的突然失去威风,一下子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的确仅仅是转瞬之间,浪头就那么以摇摇欲坠的姿势在那里戛然而止,而我在浪尖中、在透明而残忍的浪的舌尖中真真切切看到了K。
“诸位或许不相信我的话,要是这样怕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实说,就连我自己——即使现在——也想不通何以出现那么一幕,当然也就无法解释了。但那既非幻觉又非错觉,的的确确实有其事。K的身体活像被封在透明胶囊里似的整个横浮在浪尖上。不仅如此,他还从那里朝我笑。就在我眼前,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我看到了刚才被巨浪吞没的好朋友的面孔。千真万确,他是在朝我笑。而且不是普通的笑法。K的嘴张得很大,险些咧到耳根,一对冷冰冰僵硬硬的眸子定定地对着我。他把右手向我这边伸出,就好像要抓住我的手把我拽到那边世界里去。就差一点点他的手就能抓到我了。继而,K再次大大地咧嘴一笑。

“我在想,我们的人生中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士接下去说道,“恐怖的确在那里……它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有时将我们压倒。但比什么都恐怖的,则是在恐怖面前背过身去、闭上眼睛。这样,我们势必把自己心中最为贵重的东西转让给什么。就我来说,那就是浪。”

登录以加入对话
万象千言

本站话题休闲取向,欢迎使用。以下类型用户请勿注册:激进民运人士、左翼爱国者、网络评论员。

访客查看账户公共页面 (1234.as/@username) 仅显示 10 条最新嘟文,如果需要查看更多,请关注或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