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鲁本斯(非自愿地)出生在一段宗教战争的历史中,但伦勃朗却是在宗教战争中长大的。这对他们两人来说,都非常重要。但不知怎么的,在这一片喧嚣中,伦勃朗接受了一种教育。事实上,这种教育(除去耶稣会士和他们编写的《圣徒传》外)几乎和鲁本斯接受的一样:学习维吉尔、贺拉斯、普鲁塔克、塔西佗的作品,并对荷马、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和赫西奥德(Hesiod)进行一些思考。七岁的时候,他就和别人一起列队穿过了位于洛克斯特拉街(Lokhorststraat)的拉丁语学校的拱门,门上的白色石灰石上刻着一行字,昭示着学校的教学内容:“虔诚、语言和人文科学”(Pietati, Linguis et Artibus Liberales)。在接下来的七年里,他的世界将被石板和教鞭所支配,在这个由木凳组成的嘈杂世界里,学生们学习吟诵、语法分析、变位、变格。和以往任何学校一样,后排的学生咯咯发笑,老师则会勃然大怒。在伦勃朗上学期间,校长是一名法学教授,名叫雅各布斯·雷金吉乌斯(Jacobus Lettingius),他对学院的管理似乎特别严格,至少在1625年之前是如此。这一年,他被发现拿走了超过自己应得的学费(schoolgeld)。除了研习经典和《圣经》,伦勃朗还上了书法课,尤为重要的是,同鲁本斯、惠更斯一样,他也学习绘画,教他的是亨里克斯·瑞弗林克(Henricus Rievelinck),人们尊敬地称他为“教授绘画艺术的老师”。在这里,就在洛克斯特拉街那座砖砌的房子里,伦勃朗将第一次绘出眼睛。
在年轻的荷兰共和国,商人家庭的孩子接受拉丁语学校的教育并不罕见。伦勃朗的主要竞争对手(或许也是朋友)扬·利文斯的父亲是一名刺绣师,来自根特。但扬的兄弟中至少有两个人接受了进入大学所需的古典教育,其中一个的拉丁语名字很大气,叫尤斯图斯·利维乌斯(Justus Livius)。扬若不是神童的话,很有可能就跟随他们的步伐了。然而,伦勃朗是他家族的那一代人中唯一接受过这种水平教育的。他的长兄赫里特(Gerrit)注定要跟随父亲哈尔门进入大麦磨坊,然而他在1621年左右遭遇了可能是机械故障引发的事故。二哥阿德里安(Adriaen)成了一名鞋匠,但在娶了一位磨坊主的女儿后,他自己也开始从事磨坊生意。三哥威廉(Willem)继承了母亲家族的事业,成了一名面包师。还有一个弟弟科内利斯(Cornelis),关于他几乎无迹可查。他还有两个姐妹,马赫特尔特(Machtelt)和莱斯贝斯(Lysbeth),后者可能患有某种精神或身体上的残疾,因为她父亲的遗嘱指定要由她的一个哥哥来照料她。即使这两个女孩都有健全的心智和身体,在17世纪早期的莱顿,她们也只能得到最基础、最实用的教育。女孩子不会去读塔西佗,当然也不会去读奥维德。
所以伦勃朗绝不是一个笨拙、不识字、缺乏良好教育的男孩。他接受了荷兰省最具学术性的城市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教育。在他的一生中,他的作品都有着强烈的文学激情,充满了对文本和图像的渴望。的确,与鲁本斯相比,伦勃朗没有刻意去突出人文主义者的风度,没有动不动就写下拉丁文的诗句,更不会引用维吉尔的诗作来润色他的信件。1656年,他的财产被列入破产法庭的物品清单时,其中并没有包括一座巨大的图书馆。即便如此,在那个时代,没有哪个画家比伦勃朗更有书卷气,或者更准确地说,更了解《圣经》的经文;没有人比他更痴迷于书的重量(无论是道德层面的还是材料层面的重量)、装订、书扣、纸张、印刷和故事。如果这些书不在他的书架上,它们肯定无所不在地出现在他的绘画和版画中:高高地堆在摇摇欲坠的书架上;颇具权威地躺在传道士或解剖学家的桌子上;紧握在雄辩的牧师或沉思的诗人手中。没有人能比他更好地描绘羽毛笔放在纸上,即将开始写作的时刻(对我们许多人来说,这个过程会持续好几个小时)。尽管阅读在伦勃朗同时代的人当中很受欢迎,但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把阅读描绘成一种强烈、神圣而专注的行为。他画的一个老妇人,通常被认为是他的母亲尼尔特根,但其呈现出的形象肯定是年老的女先知亚拿,她在基督诞生的那段时间里“昼夜”进出圣殿。伦勃朗在这幅画中依照莱顿风俗,展现了她深深沉迷于《圣经》的样子。亚拿对鲁本斯也很重要。在《下十字架》的右侧画板中,他将她与大主教西缅放入了同一个场景,因为她也认出了婴孩耶稣就是救世主。对于鲁本斯来说,照亮亚拿的光源当然就是基督的身体;但对于伦勃朗的亚拿来说,光辉则出自书页。
图注:伦勃朗,《正在阅读的老妇人》,1631年。木板油画,59.8厘米×47.7厘米。阿姆斯特丹,荷兰国立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