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用花边剪刀做的毛绒玩具吗?用深棕色的毛毡面料裁剪成椭圆的不倒翁形状,里面填充棉花做成了一只昆虫毛绒玩具。我还煞费苦心地给它做了六条腿和两根触角,眼睛和嘴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好用黑色纽扣和毛线做成相近的样子缝上了。最后做成的成品,怎么看都像是濒临死亡而无法团起身子的西瓜虫,或是长得太胖的蜈蚣身上的一截。
我们称它为王子唐纳德,特别喜欢它。因为它就是那个,无论如何换乘航班都无法到达,但毫无疑问地存在于信封一角的王国里的年轻小王子。我们有时用唐纳德吓唬偶尔来玩的小外甥女(每每大哭一场),有时毫无目的地揉搓抚摸它,或是用它来擦架子上的灰尘,也许就是因为你一直对它做这些跟王子不相称的行为吧,不久,那只触角掉了,棉花露了出来,背上也皱巴巴的,变成了落魄的样子。一派在继承者战争中落败的可怜流亡者样子。
我不曾记得把它扔掉,但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不见了。只能说不知什么时候,各种各样的东西以这种方式从我的面前消失,王子唐纳德是其中我特别在意的一个。或许它现在回到了纷争平息后的祖国,在杂木林深处罕有人至的黑暗树叶阴影里安定下来。但尽管如此,它还是会怯生生地向前方伸出颤抖着的触角吧。此刻我能很清晰地看到那个情景。脚尖的绒毛接触枯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潮湿的泥土的味道,触角的尖端前方空气微微颤动的气息,都从我的眼睑背面传来。
或许只有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才会如此清晰地存在于黑暗中。对于生活在虚构国家的王子唐纳德,我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方式了。至于那本画册和花边剪刀,则和王子的命运截然不同,它们至今仍在我手边。如果愿意,随时可以翻开画册,再次看到那齿孔的边缘。
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的,依然留在身边的,本来应该离得很远的东西,因为闭上了眼睛,终于重逢了。相会之后彼此都意识到,其实并不曾分离,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于是心照不宣地对视微笑。在那只有邮票大小的方寸之间、眼睑背面的小小黑暗中。
——「第一封信」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对那些被关着的人、把自己关着的人、关着别的什么东西的人,有着强烈的感觉。像是安妮·弗兰克、长发公主、《人间椅子》里的家具工匠、歌剧院的魅影、约瑟夫·康奈尔、《地板下的小人》、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罗贝尔·库特拉斯……或者是被封在方形棋盘格中永远无法逃脱的国际象棋、奥赛罗、蓑衣虫、缠着的脚、福尔马林标本、盆景、玩偶屋、在圆筒状的海绵中度过一生的俪虾……当然,把一个小小世界封存在邮票这个最小尺寸画作上,用锯齿边封住周围的唐纳德·埃文斯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潜藏在自己的界线之内,但并不是孤立的。在我心中的湖泊里,他们每个人都乘坐小船漂浮着。那是一个站在岸边就能一览无余的湖泊,小得会被错认为是个小池塘。虽然它这么小,但还是有着小船自由漂浮也不会彼此碰撞的空间。没有波浪,湖底很深,湖水是淡绿色的。
它和任何水系都没有连接,就像是突如其来飘浮在半空中的湖泊,我也不知道这些船从哪里来,如何聚集在这里。从他们的性格上来说,应该也不是相约而来的,所以小船是按照各自的情况,在沉默中,一艘一艘地默默出现的吧。新伙伴到来的时候,没有特别的欢迎仪式,也没有引起骚动,水面还是那么平静。
那里面既有大胆地划桨,划出优美水纹向前的船,也有将船头朝向错综复杂的岸边,只是一动不动的船。有的只是顺其自然,有的围绕着某个点一个劲地打转。偶尔,也会彼此靠得很近,但它们不会交换声音。即使视线瞬间交会,也只会礼貌地用目光致意。
站在岸边,我望着那样的他们。他们绝不会离开小船,也绝不会离开这个湖,所以我大可以放心。我只是一边留意着不要打扰他们的沉默,一边侧耳倾听水面上回响的微弱声音。
可以说,这个湖是用来招待朋友来访的小房间。是把各种能让我感到安心的情景作为图案的集邮册。是一本能收纳我所有语言的日记本。
当我决定一直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知道现在我的小船也浮在了自己的湖上。把自己关在自己打造的湖泊里,所以不需要感到任何不安。那里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安妮一定会读我的日记吧。王子唐纳德也一定会教我如何画画。即便如此,偶尔感到寂寞的话,就下下国际象棋,敲敲钟,用缠着的脚踮起脚尖跳舞吧。
今天中午,一位前来拜访的翻译家朋友为我们讲述了一位独特的荷兰作家,他写了一部只有动物登场的作品。据说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头只懂一个字的大象写信的场景。在考虑了如何翻译这一个字之后,翻译家选择了“く(ku)”。
“くくくくくくくくく……”
这翻译真是说不出的合适。这是一封多么棒的信,写起来很简单,字的形状就像一片片掰断的饼干一样可爱,读起来像小鸟的叫声,听上去又像女孩忍不住泄漏的轻笑。我忍不住就开始幻想,自己也能收到这样的信。同时,我也惊讶地意识到即使只认识一个字也是可以写信的。对于信所具备的包容能力,简直可以说生出了敬畏之心。
在知道了这个大象的故事以后,我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也来写只有一个字的信,会选择哪个字呢?即使同样是表现笑声,“ほ(ho)”太装腔作势了,“ひ(hi)”和“け(ke)”听起来有点不怀好意,“へ(he)”挺粗俗的,“ら(ra)”太乐观了,“む(mu)”是阴沉的,“こ(ko)”是烦人的,“な(na)”是强制性的,“ま(ma)”是恋母情结,改成“あ(a)”的话,不知怎么的感觉有点太享乐……没想到居然这么难选。
再比如用“と(to)”如何?
“とととととととと……”
看上去是不是很像插着牙签的前菜小食规规矩矩地排成一排?对应的声音,像是一边把手伸向牙签一边在考虑选择哪一个时发出的,有点迷茫、犹豫的感觉。心里完全没底,对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没了自信,喉咙深处仿佛还隐藏着真正想吐出的字眼。我喜欢那样的郑重其事。
或者,用“る(ru)”。
“るるるるるるるる……”
从卷翘的舌头中滚出来,与不知不觉就要唱出来的轻快感不相符,字形像是一列抱着膝盖蹲着的孩子。两膝紧紧地贴在一起,两只手撑在下巴和脖子之间。就算抬起视线,映入眼帘的也只有前面孩子的后背。没有一个孩子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排队,或者在等待着什么。
收到这封信的人,一定会想捏住“る”的前端,把它轻轻地拉起来。这样一来,“る”就会打开,像丝带一样连在一起,孩子们终于可以伸展僵硬的膝盖了。也不用再担心在队伍的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会选择“ん(n)”。
“んんんんんんんんん……”
既像在随声附和,也像是歪着头温柔地反问。像是在思考纠结着,保留答案,先争取时间。肯定一切,原谅一切……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读吧。但,这封信想表达的其实是,这里没有语言。不论是在喉咙深处,在舌尖上,还是在丝带打出的蝴蝶结上,任何地方都没有隐藏任何语言。不管怎么用“ん”填满一张信纸,沉默只会越来越深。我想寄给你的,就是一封这样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