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坐着水黾小船驶到你内心的湖岸,头一次踏入你的房间,我身体里的另一个我动了起来。窗户关着,水面的反射光与树枝间透过的日光无法进入,我看到这里被黑暗包裹,突然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我想为你拍照。”那时的你还拥有眼神,可你读懂了我内心另一个自己的请求,立刻点头答应了。明亮的日光洒落在彼此的黑暗中,我们拉近了距离。进半步,进一步,进两步、三步,到第四步,你拉起我的手,轻轻拥抱了我。然后用一贯的、略急的语气,在我的耳边,在这个风再大也挡不住的地方,说:“来吧,赶紧,从我的黑暗里,夺走光明吧。”
我在另一个自己的鼓励下开了口。能听见声音,河流的声音。拍打在河岸石头上水的清凉、河边水灵青草的气味、松树林中飘散的松香、教堂的尖塔、黑色发亮的玻璃、受伤松鼠的尾巴、倒伏枯木上蘑菇的色彩、鹿蹄踏着腐土的轻盈、杯中剩下一半的苹果酒、早餐的鸡蛋、触摸兔子下腹的手掌、发霉的橙子、做坏了的贝夏梅尔酱、甜牛奶的余味……一切都从你的记忆中传来。你把额头靠着我的脖颈,默不作声,换了口气,开口说:“不懂,你说的,我完全听不懂。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懂。”我让你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你身边,用手摩挲着你脸部的轮廓,向那里投去天使之光,按下羽毛的快门。从黑暗中夺取的光明,被收入暗箱,那一刻,我们想必都理解了,这片国度,不属于任何地方,如今仅存于此地。
我想把那时的照片,一直封印至今的照片,送给你。我内心的另一个自己,见到“昼萤”故事里的自己,看不见这些。我向你提出请求,请你用你自己的语言来描绘照片上映着怎样的光与影,为作为我的分身的那个我。可是,你说你闭上了眼睛。你说要待在暗箱里,不打算出来。我不发火,不抱怨“怎么能有这么残酷的事情”,而是用手指反复摩挲你寄来的信。从那些没有凹凸的纸片上,似乎淡淡地传来你肌肤的气息。我拜托我的外甥女为失去视力的我将你写来的长信转化为声音。读完后,外甥女看着呆滞的我问:“要喝点甘菊茶吗?”我点点头。她把信按原样折好,放回信封,又疑惑地说:“邮票上的画好像有点化开模糊了,不是印刷的吧?”
我心想:没关系。假的、虚构的邮票都没关系。即使你不存在也没关系。即便图案随着时间流逝淡去,最终消失,今后还想与你一起谈论,谈论我触摸你、捕捉你后颈漏出的光线而拍下的照片。用任何人都尚未理解的“害虫”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