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记得寄给你的第一封信上贴了张手绘的“邮票”。花、鸟、树木、动物、鱼、交通工具……我学着儿童读物图鉴里常有的分类法,画了一系列五十三生丁的“邮票”。你从来没问我为什么偏偏挑了一张昆虫。当然,为保证信能送到,我还是贴了官方的邮票。那个关在长方形空间里的昆虫并非虚构,它实际存在,被称为“害虫”,又因为某些原因不能被图鉴收录,这些其实你都应该知道。因为那对于过去的你,就是未来自己的样子。也是过去的我,放眼未来时浮现在脑海中自己的样子。之所以从没有眼睑的昆虫预见你将会闭上双眼的样子,是因为我觉得那份枯竭的目光可以积极防御世界让你向外界打开心灵的逼迫。
“害虫”能听懂周围的语言。但它知道它企图维护自己语言的诚实之心渐渐招致周围的不理解,也许会使人的语言不复存在,它也知道自己的声音也许听来只是动物莫名其妙的呜咽。若要死守语言,只有斩断过长的触角,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你曾听朋友说过那个关于只认识一个字的大象写信的故事,也和这深褐色的甲虫并非毫无关系。一个字的音乐无法形成语言,也只能就此化为无言。一开始,你便说过同样的话:“说到底,书信等于是无声的交流嘛。要提高这种无声的质量,就必须真人面对面,相互传送有质量的语言与声音呢。”那只在“邮票”里渐渐将自己的语言归于沉默的虫子,它所处的位置正是我俩关系的根本所在。
有件事要向你道歉。生日时送你的那把花边剪刀,是我关注未来而下的一份赌注。我以为,在不远的将来,你为了克服投身黑暗的诱惑,也许会亲手剪去自己的眼睑。那时,也许你会故意选择难以操作的花边剪刀,而非锋利的刀片或平口剪刀。我的想象便是如此。被剪下的眼睑没流一滴血,保持着洁白,犹如供奉神明的币帛,一定会像沉入深深湖底的铜镜,映出你的心灵。着一身素白,在不为人所见之处,努力看那别人看不见的情景,这是神前巫女的使命。选择黑暗,将一枚不存在于世间任何国度的邮票投映于眼睑内侧,不仅是对自己,也是对这世界的一种占卜。当然,无论你是否选择闭上眼睑,我都将追随你的脚步前行。
——「第二封信」
完全失明后,我去了相同境遇年轻人聚集的学校,不再是准备,而是进入了同化的训练。这时,我已经开始用色彩来想象围绕着自己的各类事物与景象,用过去积累的色彩。当你在湖畔和我打招呼时,我的眼睑浮现的并非血色,而是鲜艳的红色。伴随着交谈,那份红色渐渐呈现出茶色,而后成了浓浓的胭脂色,让人联想起醇厚的葡萄酒。自那以来,你的存在总是和葡萄酒的颜色联系在一起。当我打开色彩的回路后,做出了一个很难对旁人解释的举动,我开始拍照,拍肖像照。
两扇获取光明的窗户全都关上了,还怎么拍照?这不难。我的摄影都在室内进行。我请拍摄对象走到我对面,关上灯,留下黑暗。然后,我伸出手,触摸被拍摄者,掌握他们和自己的距离。重要的是在拍摄前,用语言说明我想做的,用手摩挲着确认轮廓。经过这个阶段,仿佛有一个温热的气团往返于我和被拍摄者之间。我这边送出的气团碰到对方弹回来,能感到一丝气味,还附上一些色彩,就像肥皂泡破裂时那样。这时发生的是灵魂间的交互,从曾经的光明世界成功汇入失去光明的黑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获得这种交互。“准备好了吗?”于是打开灯光,按下快门。将黑暗世界收入黑暗的盒子里。于是,放光的灵魂、白昼飞舞的萤火虫之光,都由我非惯用的那只手一起记录下来。
但是,面对我的拍摄请求,所有人都会惊诧。从他们的声音、身体的颤动,还有流露的困惑,我都能察觉到。就算能按下快门,也不能自己洗印,更看不到究竟拍下了什么,为什么还要拍?我看不见被拍摄者。被拍摄者也没被我看着。一般来说,人们总会面对相机做出适当的表情。即便不看镜头,也会以被人看着为前提调整神态。或紧张,或局促,努力避免不自然的笑容波及整体。然而,在缺乏这根本前提的情况下,能拍出肖像照吗?不知道。我觉得,不知道也没关系。
即便如此,眼神又是怎么回事呢?眼睑是切断传递视线诱惑的正确装置吗?我现在,正在想象尚未遇见的你。你的脸有些模糊,与我之间是伸手可及的距离。不过,睁开眼的瞬间,哪儿都找不到你。眼神就是一种梦,也许说是梦的整体更贴切。但其中不包括噩梦。诗人咏叹:深深的黑暗。作家写道:无底的黑暗。我能指出他们的错误,我的头颅里养着“昼萤”。黑暗不过是一种外观。人的生活中,再昏暗的场所也由光构成。光明与黑暗不是表里两面。黑暗是光明的变奏。宇宙的开端不是黑暗,而是光明。如果没有光明,胶卷就不会感光。我之所以要拍照,是想在眼睑内侧的幕布上,投上绝对无法向外展现的影像,比如你的微笑。我不用彩色胶卷。因为只有黑白才能表现。
无论如何,要描绘事物存在的轮廓,在洗印阶段已是不可能的操作。拿着刚印好的照片,用指腹,用脸颊,用手掌去接触表面,都不能感到任何温度。我无法解读事物的内心,就像这故事之外的你。在显影的一瞬间,曾经存在于那里的美丽黑暗世界便会消失,因此,我们只能珍爱用手摸索的时间,回想如何拍照,如何闭着双眼看世界。
坐着水黾小船驶到你内心的湖岸,头一次踏入你的房间,我身体里的另一个我动了起来。窗户关着,水面的反射光与树枝间透过的日光无法进入,我看到这里被黑暗包裹,突然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我想为你拍照。”那时的你还拥有眼神,可你读懂了我内心另一个自己的请求,立刻点头答应了。明亮的日光洒落在彼此的黑暗中,我们拉近了距离。进半步,进一步,进两步、三步,到第四步,你拉起我的手,轻轻拥抱了我。然后用一贯的、略急的语气,在我的耳边,在这个风再大也挡不住的地方,说:“来吧,赶紧,从我的黑暗里,夺走光明吧。”
我在另一个自己的鼓励下开了口。能听见声音,河流的声音。拍打在河岸石头上水的清凉、河边水灵青草的气味、松树林中飘散的松香、教堂的尖塔、黑色发亮的玻璃、受伤松鼠的尾巴、倒伏枯木上蘑菇的色彩、鹿蹄踏着腐土的轻盈、杯中剩下一半的苹果酒、早餐的鸡蛋、触摸兔子下腹的手掌、发霉的橙子、做坏了的贝夏梅尔酱、甜牛奶的余味……一切都从你的记忆中传来。你把额头靠着我的脖颈,默不作声,换了口气,开口说:“不懂,你说的,我完全听不懂。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懂。”我让你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你身边,用手摩挲着你脸部的轮廓,向那里投去天使之光,按下羽毛的快门。从黑暗中夺取的光明,被收入暗箱,那一刻,我们想必都理解了,这片国度,不属于任何地方,如今仅存于此地。
我想把那时的照片,一直封印至今的照片,送给你。我内心的另一个自己,见到“昼萤”故事里的自己,看不见这些。我向你提出请求,请你用你自己的语言来描绘照片上映着怎样的光与影,为作为我的分身的那个我。可是,你说你闭上了眼睛。你说要待在暗箱里,不打算出来。我不发火,不抱怨“怎么能有这么残酷的事情”,而是用手指反复摩挲你寄来的信。从那些没有凹凸的纸片上,似乎淡淡地传来你肌肤的气息。我拜托我的外甥女为失去视力的我将你写来的长信转化为声音。读完后,外甥女看着呆滞的我问:“要喝点甘菊茶吗?”我点点头。她把信按原样折好,放回信封,又疑惑地说:“邮票上的画好像有点化开模糊了,不是印刷的吧?”
我心想:没关系。假的、虚构的邮票都没关系。即使你不存在也没关系。即便图案随着时间流逝淡去,最终消失,今后还想与你一起谈论,谈论我触摸你、捕捉你后颈漏出的光线而拍下的照片。用任何人都尚未理解的“害虫”的话语。
“我收到你的回信了。谢谢。”
再次咀嚼回味这一行文字。我可以听到每一个音节都和自己的心跳同步。虽然用的是那么普通的语言,但是在安妮和我、我和你之间,那种温暖的晃动会漫延开来。就像是涟漪在湖面上画出纤细的图案。
我会把这一行文字,原封不动地寄给你。我收到你的回信了,毫无疑问,不管是虚构还是幻觉。请不要担心我。虽然不像你外甥女那样可爱,我身边也有为我读信的人。只要我开口,他们就会调转船桨,让小船转换方向靠向岸边。约瑟夫·康奈尔、罗贝尔·库特拉斯、歌剧院的魅影、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即使看起来不亲切,也绝对不是心情差,他们只是有点害羞而已。在朗读的时候,为了不漏掉每一句话,我身体紧紧地依靠着他们。再加上湖畔的石头都会摇摇晃晃,坐起来不舒服,一不小心身体就会倾斜。每次他们都会温柔地支撑着我的肩膀。并且总是非常留意地,让光线能照射到紧闭着眼睑的我身上。
比如康奈尔,他的声音就像是把前世母亲的照片轻轻放在自己做好的木头小盒子里。或者是库特拉斯的声音,像被关在扑克牌那样大小的方块里的夜晚,不断落下又堆积。还有歌剧院魅影和卡西莫多,虽然他们的声音因为面具和歪嘴而含混不清,偶尔会很难听懂,我却也会因此反而更加留恋,甚至想多听他们说说。在令人难以置信的漫长时光里,他们独自乘坐小船漂浮在湖中,从湖面上升起冷冽的空气,使得他们的声音没有失去清澈。
我现在还在想,被撕碎的安妮的信和预言书后来怎么样了。碎纸片乘着吹过露台的风飞舞着,在眼睑的黑暗中,在“昼萤”的光芒中闪烁着。像是透过针孔的光线,被不断翻转的纸片反射,向四面八方散射开,由此形成的新颜色是那么美。如果你从中捞起一块碎片装饰在妈妈的手指上,那会比任何宝石都闪亮。你那因松树枝而失去的左眼也一定有着同样特殊的光芒。妈妈每次看到自己的手指,都会陷入一种和儿子对视的错觉。只要还有这光芒,无论是撕碎后四散吹落的信纸,还是很快就会洇开消失的文字,甚至是用无法理解的语言写的书信,我都能读懂。
回信中我最怀念的是打字机那一段。时隔好久才再次想起你是打字机发烧友,与此同时,打字机按键的声音清晰地浮现出来。显然,为了对抗曾是铅笔派的我,你身边放着好几台打字机,即使写个短便条也要使用它们。那些魅力十足的按键声,对我来说就像是音乐。我喜欢听那个声音。
你走上二楼的工作室,坐在打字机前,那时你是否注意到,我把椅子移到了正下方的衣橱里,在那里钩毛线?一旦开始工作,你总是专注到可怕的程度,所以一定不会在意我在哪儿在做什么吧?但是我知道,整齐地挂着你的西装、只能勉强一人容身的衣橱,是家里最能清晰地听见打字机声音的地方。
工作室和衣橱,二楼和一楼,虽然离得那么远,但我只要听听声音,就能知道所有的事情,书稿是以怎样的状态进行着,你是兴致满满还是情绪低落的,打字机的色带还剩下多少。每一个铅字被敲打时的声音不同,打得稍快一点就会卡在一起的O和P键机械杆的小故障,总是稍微向右倾斜、像是要倒下去的K的形状,拉动回车杆时手的样子……所有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按键的声音是你行走在语言森林里的脚步声。时而轻盈,时而谨慎,但总是深思熟虑地用力地踩在森林中。伴随着那种声音,我手中的钩针上下翻飞。长针、长针、并针、长针。引拔针、中长针、三卷长针。辫子针、辫子针、辫子针、三针长针的枣形针。打字机按键声和钩针的节奏完美调和,脚步声和心跳联动,紧密得仿佛找不到连接的缝隙。偶尔夹杂着通知换行时打字机的铃声和卷入新纸时滚筒滚动的声音,就像小鸟的鸣叫或野兔跑过去的气息,形成绝妙的韵律,让人百听不厌。
衣橱里充满了你的味道。你的西装遮住了视野,衬衫的袖口摩挲着我的脖子,每次从线团上拉出毛线,你的领带就会碰到我的胳膊肘,并且轻轻晃动。就像被困在你的眼球里一样。从门缝中漏进来的灯光基本不起作用,脚下被黑暗包围着,但是因为我很擅长编织,所以完全没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织错。如果你想要的话,就算是现在闭上了眼睛,我也能给你织一件适合你肩宽的毛衣呢。
真正令我担心的不是编织的针脚,而是你。打字机不断地被敲响。你不断往前走着,森林是那么深,看不到尽头。你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呢?这个问题从黑暗中冒了出来。感觉一旦把这句话说出来,一切就都被打破了,不太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总之就是拼命地闭上嘴。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钩针和毛线上。
如果你回不来了怎么办?钩针不停地钩起毛线。一开始还胖胖的毛线球,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瘪了下去。这时你的工作桌上也已经堆满了稿子吧?这是一篇一字未改的完美原稿。因为是那么慎重小心的你,所以打字机的色带应该还有富余。
语言森林是不是没有尽头?即使按键声不断地响起,也还没有到达它的边界吗?真是太神奇了。打字机的按键数量有限,又被困在几乎只有双手大小的打字机中,为什么能从那里出发,开启进入无限森林的旅程呢?
把它替换成铅笔的话,我就明白了。我最爱的铅笔是自由的。虽然只是一根纤细的棍子,但是只要好好地削尖,它就会像魔法杖一样,迅速把我送到森林的深处,送到那些我喜欢的地方。而打字机的狡猾之处在于,它不会留下能作为操作者证据的足迹。特别是像你这样十根手指能熟练操作均衡用力的人,总会把自己的存在隐藏在机器本身的特点中。不管我怎样紧盯地面在森林里徘徊,都找不到你的足迹。这和铅笔真实地反映在我手中的证据恰好相反。我一直都是被你看破的。
突然之间回神,编织物已经垂到我的膝盖上。我想我在不知不觉中编织了很长时间,拿起它就着微弱的灯光查看,编织物上浮现出了意想不到的花纹。那是在任何毛衣和围巾上都从未见过的花纹。似乎没有规则,看上去像花、动物或是数字的形状,但又并不真的像。有着漏针的破洞的同时又互相连接着,针脚缜密而又狂放。
我随手把它扔了出去。明明是按照编织图上的记号操作的,不知不觉却编织出了这样的图案,真叫人费解。又或者,这就是我的预言书吗?只要将某个预先设定的针脚一拉,密码就会顺利解开,甚至也许会出现预告我未来的文字。
这封信,告诉我你决心“永远闭上眼睛”的信,是你一字字挑选、累积起来的吗?是你不用口述,将映在眼睑上的文字用金色的睫毛镊轻轻夹起,排列在留出大片空白的活字版上的吗?我一读到它,便觉得这信的所有文字像是同时被印在了各自应有位置上,如同意念印字一般。我没了方向,不知如何回应。也许我不应该捡拾散落的言辞,而是得和你一样,将想法一下子印上相纸,可我实在做不到。要说我能做什么反应,也许只有一边追逐“害虫”化作萤火虫后的光迹,一边与你一起,将半个身子投入那本书里。书中的叙事者是我的分身,而那里的你,就是现在应该正读着这封信的你。将书中的我也许会经历的那些事情,作为现实中自己的经历沉入体内深处,和你一同去体验。真有这种奇异的操作吗?不知道。不过,“我们”要继续今后的旅程,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