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回信中我最怀念的是打字机那一段。时隔好久才再次想起你是打字机发烧友,与此同时,打字机按键的声音清晰地浮现出来。显然,为了对抗曾是铅笔派的我,你身边放着好几台打字机,即使写个短便条也要使用它们。那些魅力十足的按键声,对我来说就像是音乐。我喜欢听那个声音。
你走上二楼的工作室,坐在打字机前,那时你是否注意到,我把椅子移到了正下方的衣橱里,在那里钩毛线?一旦开始工作,你总是专注到可怕的程度,所以一定不会在意我在哪儿在做什么吧?但是我知道,整齐地挂着你的西装、只能勉强一人容身的衣橱,是家里最能清晰地听见打字机声音的地方。
工作室和衣橱,二楼和一楼,虽然离得那么远,但我只要听听声音,就能知道所有的事情,书稿是以怎样的状态进行着,你是兴致满满还是情绪低落的,打字机的色带还剩下多少。每一个铅字被敲打时的声音不同,打得稍快一点就会卡在一起的O和P键机械杆的小故障,总是稍微向右倾斜、像是要倒下去的K的形状,拉动回车杆时手的样子……所有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按键的声音是你行走在语言森林里的脚步声。时而轻盈,时而谨慎,但总是深思熟虑地用力地踩在森林中。伴随着那种声音,我手中的钩针上下翻飞。长针、长针、并针、长针。引拔针、中长针、三卷长针。辫子针、辫子针、辫子针、三针长针的枣形针。打字机按键声和钩针的节奏完美调和,脚步声和心跳联动,紧密得仿佛找不到连接的缝隙。偶尔夹杂着通知换行时打字机的铃声和卷入新纸时滚筒滚动的声音,就像小鸟的鸣叫或野兔跑过去的气息,形成绝妙的韵律,让人百听不厌。
衣橱里充满了你的味道。你的西装遮住了视野,衬衫的袖口摩挲着我的脖子,每次从线团上拉出毛线,你的领带就会碰到我的胳膊肘,并且轻轻晃动。就像被困在你的眼球里一样。从门缝中漏进来的灯光基本不起作用,脚下被黑暗包围着,但是因为我很擅长编织,所以完全没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织错。如果你想要的话,就算是现在闭上了眼睛,我也能给你织一件适合你肩宽的毛衣呢。
真正令我担心的不是编织的针脚,而是你。打字机不断地被敲响。你不断往前走着,森林是那么深,看不到尽头。你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呢?这个问题从黑暗中冒了出来。感觉一旦把这句话说出来,一切就都被打破了,不太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总之就是拼命地闭上嘴。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钩针和毛线上。
如果你回不来了怎么办?钩针不停地钩起毛线。一开始还胖胖的毛线球,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瘪了下去。这时你的工作桌上也已经堆满了稿子吧?这是一篇一字未改的完美原稿。因为是那么慎重小心的你,所以打字机的色带应该还有富余。
语言森林是不是没有尽头?即使按键声不断地响起,也还没有到达它的边界吗?真是太神奇了。打字机的按键数量有限,又被困在几乎只有双手大小的打字机中,为什么能从那里出发,开启进入无限森林的旅程呢?
把它替换成铅笔的话,我就明白了。我最爱的铅笔是自由的。虽然只是一根纤细的棍子,但是只要好好地削尖,它就会像魔法杖一样,迅速把我送到森林的深处,送到那些我喜欢的地方。而打字机的狡猾之处在于,它不会留下能作为操作者证据的足迹。特别是像你这样十根手指能熟练操作均衡用力的人,总会把自己的存在隐藏在机器本身的特点中。不管我怎样紧盯地面在森林里徘徊,都找不到你的足迹。这和铅笔真实地反映在我手中的证据恰好相反。我一直都是被你看破的。
突然之间回神,编织物已经垂到我的膝盖上。我想我在不知不觉中编织了很长时间,拿起它就着微弱的灯光查看,编织物上浮现出了意想不到的花纹。那是在任何毛衣和围巾上都从未见过的花纹。似乎没有规则,看上去像花、动物或是数字的形状,但又并不真的像。有着漏针的破洞的同时又互相连接着,针脚缜密而又狂放。
我随手把它扔了出去。明明是按照编织图上的记号操作的,不知不觉却编织出了这样的图案,真叫人费解。又或者,这就是我的预言书吗?只要将某个预先设定的针脚一拉,密码就会顺利解开,甚至也许会出现预告我未来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