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我也记得寄给你的第一封信上贴了张手绘的“邮票”。花、鸟、树木、动物、鱼、交通工具……我学着儿童读物图鉴里常有的分类法,画了一系列五十三生丁的“邮票”。你从来没问我为什么偏偏挑了一张昆虫。当然,为保证信能送到,我还是贴了官方的邮票。那个关在长方形空间里的昆虫并非虚构,它实际存在,被称为“害虫”,又因为某些原因不能被图鉴收录,这些其实你都应该知道。因为那对于过去的你,就是未来自己的样子。也是过去的我,放眼未来时浮现在脑海中自己的样子。之所以从没有眼睑的昆虫预见你将会闭上双眼的样子,是因为我觉得那份枯竭的目光可以积极防御世界让你向外界打开心灵的逼迫。
“害虫”能听懂周围的语言。但它知道它企图维护自己语言的诚实之心渐渐招致周围的不理解,也许会使人的语言不复存在,它也知道自己的声音也许听来只是动物莫名其妙的呜咽。若要死守语言,只有斩断过长的触角,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你曾听朋友说过那个关于只认识一个字的大象写信的故事,也和这深褐色的甲虫并非毫无关系。一个字的音乐无法形成语言,也只能就此化为无言。一开始,你便说过同样的话:“说到底,书信等于是无声的交流嘛。要提高这种无声的质量,就必须真人面对面,相互传送有质量的语言与声音呢。”那只在“邮票”里渐渐将自己的语言归于沉默的虫子,它所处的位置正是我俩关系的根本所在。
有件事要向你道歉。生日时送你的那把花边剪刀,是我关注未来而下的一份赌注。我以为,在不远的将来,你为了克服投身黑暗的诱惑,也许会亲手剪去自己的眼睑。那时,也许你会故意选择难以操作的花边剪刀,而非锋利的刀片或平口剪刀。我的想象便是如此。被剪下的眼睑没流一滴血,保持着洁白,犹如供奉神明的币帛,一定会像沉入深深湖底的铜镜,映出你的心灵。着一身素白,在不为人所见之处,努力看那别人看不见的情景,这是神前巫女的使命。选择黑暗,将一枚不存在于世间任何国度的邮票投映于眼睑内侧,不仅是对自己,也是对这世界的一种占卜。当然,无论你是否选择闭上眼睑,我都将追随你的脚步前行。
——「第二封信」
哦,不对。还有一种快乐,是通过别人的声音来描绘自己看不见的照片。并非谁的声音都行,必须是信得过的人,是能理解我所说的“昼萤”的人。我需要能以意义不明的状态接受我意义不明的语言,而且有勇气和我一起等待意义的碎片如钻石星尘般飘落的人。在失去视力之前,我在故乡山谷中最爱的是风。是拂过脸颊,扬起头发,摇动树枝,吹皱湖水的风。这样的风,不知为什么要遮断你的声音,遮断我比任何人都想听到的声音。我拍的你的肖像最终是个什么样子?看到自己的样子,你怎么想?我听不见你回答这些问题的声音。所以拜托你,请待在一个不受风影响的地方,一个能听见说话声的地方。不要用电话,而是你的真实声音能让我听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