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完全失明后,我去了相同境遇年轻人聚集的学校,不再是准备,而是进入了同化的训练。这时,我已经开始用色彩来想象围绕着自己的各类事物与景象,用过去积累的色彩。当你在湖畔和我打招呼时,我的眼睑浮现的并非血色,而是鲜艳的红色。伴随着交谈,那份红色渐渐呈现出茶色,而后成了浓浓的胭脂色,让人联想起醇厚的葡萄酒。自那以来,你的存在总是和葡萄酒的颜色联系在一起。当我打开色彩的回路后,做出了一个很难对旁人解释的举动,我开始拍照,拍肖像照。
两扇获取光明的窗户全都关上了,还怎么拍照?这不难。我的摄影都在室内进行。我请拍摄对象走到我对面,关上灯,留下黑暗。然后,我伸出手,触摸被拍摄者,掌握他们和自己的距离。重要的是在拍摄前,用语言说明我想做的,用手摩挲着确认轮廓。经过这个阶段,仿佛有一个温热的气团往返于我和被拍摄者之间。我这边送出的气团碰到对方弹回来,能感到一丝气味,还附上一些色彩,就像肥皂泡破裂时那样。这时发生的是灵魂间的交互,从曾经的光明世界成功汇入失去光明的黑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获得这种交互。“准备好了吗?”于是打开灯光,按下快门。将黑暗世界收入黑暗的盒子里。于是,放光的灵魂、白昼飞舞的萤火虫之光,都由我非惯用的那只手一起记录下来。
但是,面对我的拍摄请求,所有人都会惊诧。从他们的声音、身体的颤动,还有流露的困惑,我都能察觉到。就算能按下快门,也不能自己洗印,更看不到究竟拍下了什么,为什么还要拍?我看不见被拍摄者。被拍摄者也没被我看着。一般来说,人们总会面对相机做出适当的表情。即便不看镜头,也会以被人看着为前提调整神态。或紧张,或局促,努力避免不自然的笑容波及整体。然而,在缺乏这根本前提的情况下,能拍出肖像照吗?不知道。我觉得,不知道也没关系。
即便如此,眼神又是怎么回事呢?眼睑是切断传递视线诱惑的正确装置吗?我现在,正在想象尚未遇见的你。你的脸有些模糊,与我之间是伸手可及的距离。不过,睁开眼的瞬间,哪儿都找不到你。眼神就是一种梦,也许说是梦的整体更贴切。但其中不包括噩梦。诗人咏叹:深深的黑暗。作家写道:无底的黑暗。我能指出他们的错误,我的头颅里养着“昼萤”。黑暗不过是一种外观。人的生活中,再昏暗的场所也由光构成。光明与黑暗不是表里两面。黑暗是光明的变奏。宇宙的开端不是黑暗,而是光明。如果没有光明,胶卷就不会感光。我之所以要拍照,是想在眼睑内侧的幕布上,投上绝对无法向外展现的影像,比如你的微笑。我不用彩色胶卷。因为只有黑白才能表现。
无论如何,要描绘事物存在的轮廓,在洗印阶段已是不可能的操作。拿着刚印好的照片,用指腹,用脸颊,用手掌去接触表面,都不能感到任何温度。我无法解读事物的内心,就像这故事之外的你。在显影的一瞬间,曾经存在于那里的美丽黑暗世界便会消失,因此,我们只能珍爱用手摸索的时间,回想如何拍照,如何闭着双眼看世界。
哦,不对。还有一种快乐,是通过别人的声音来描绘自己看不见的照片。并非谁的声音都行,必须是信得过的人,是能理解我所说的“昼萤”的人。我需要能以意义不明的状态接受我意义不明的语言,而且有勇气和我一起等待意义的碎片如钻石星尘般飘落的人。在失去视力之前,我在故乡山谷中最爱的是风。是拂过脸颊,扬起头发,摇动树枝,吹皱湖水的风。这样的风,不知为什么要遮断你的声音,遮断我比任何人都想听到的声音。我拍的你的肖像最终是个什么样子?看到自己的样子,你怎么想?我听不见你回答这些问题的声音。所以拜托你,请待在一个不受风影响的地方,一个能听见说话声的地方。不要用电话,而是你的真实声音能让我听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