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们在年少时来到这里,会发现他们的人生与美貌相配。随之而来的,则是退步与遗忘。他们在青春上下赌注,但是他们知道自己终会一败涂地。在阿尔及尔,对年轻有活力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可行的逃避与借口:海湾、阳光、从露台到海边的红白游戏、鲜花、体育场里少女的美腿。但是,对不再年轻的人来说,阿尔及尔无处可依,在任何地方,忧愁都无所遁形。在别处,意大利的露台,欧洲的修道院,或是普罗旺斯的山丘,有这么多的地方供人从“人”的条条框框中逃开,柔和地摆脱自己。但是,阿尔及尔的一切都要求孤独与年轻人的热血。歌德弥留之际呼唤着光明,而光明已是一个古老的词语。在贝尔考特,在巴布瓦德,老人坐在咖啡厅靠里的位置,听着梳油头的年轻人自我吹嘘。
那些初始,那些最终,是阿尔及尔的夏天让我们开始又结束。这几个月里,城市空如荒漠。只剩下穷人和天空。我们和穷人们一起下到港口,走向阿尔及尔的宝藏:温热的海水和女人黝黑的皮肤。晚上,在海边待够了的人们重新回到蜡布和煤油灯前,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在阿尔及尔,人们不说“洗个澡”,而说“往身上泼泼水”。不是什么大事。大家在海水里泡泡,然后在浮板上休息。如果路过一个浮板,浮板上已经有一个漂亮的女孩,男人就会和自己的同伴喊道:“我跟你说过那儿有只小海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乐子。大概就是这些小乐趣构建了这些年轻人的理想生活,因为大部分年轻人冬天仍旧继续这么过,每天中午,在太阳下赤裸着,吃一顿粗茶淡饭。倒不是因为他们读过了自然主义者那些肉体新教徒的无聊的布道(关于身体也有一系列陈见,和思想一样),而是说他们实打实地“享受阳光”。这种生活习惯对我们的时代有多重要,怎么说都不夸张。两千年来第一次,海滩上能够赤裸着身体。二十个世纪里,人们都沉迷于将希腊的放肆与天真包装成端庄得体,从而弱化肉体,强化衣着。如今,在这段历史之外,年轻人在地中海的沙滩上奔跑的姿态正是提洛岛上竞技者们英姿的重影。像这样,靠近身体活着,通过身体活着,人们才会意识到身体与身体之间的细微差别,意识到身体的生命,从而尝试触及一种专属于身体的无意义和心理学。身体的演进与思想的演进一样,都有自己的历史、曲折、进步和不足。只有一点儿不同,那就是色彩的不同。
——《阿尔及尔的夏天——致雅克·厄尔贡》
如何才能让人明白,这些死的意象和生永远牢不可分?特别是关于生与死的价值观彼此紧密相连。阿尔及利亚殡葬业者最喜欢开的玩笑,就是在开着空车的时候对在路上碰到的漂亮女孩喊:“亲爱的,搭车吗?”虽然这玩笑有点儿不恰当,但我们还是能够从中看到某种象征。同样,当看到讣告,一边眨着左眼,一边回应道:“可怜的家伙,再也唱不了歌了。”可能也会显得有点儿亵渎。再或者,像这个从未爱过自己丈夫的瓦赫兰女人一样说:“上帝把他发给我,又把他收回去。”不过说到底,我不认为死亡有什么神圣之处,我甚至相反地清楚感受到害怕与尊敬之间的距离。在这邀请你尽情生活的国度里,一切都散发着对死亡的恐惧。然而,正是在墓地的同一片围墙下,贝尔考特的年轻人定下约会的日期,女孩子们投入亲吻与拥抱。
我很清楚地知道,这样一个民族很难为所有人接受。这里,智慧无法像在意大利一样占据一席之地。这里的人对思想不感兴趣。他们崇拜身体、欣赏身体。他们从身体中获得力量,有一种天真的犬儒主义和稚气的虚荣,值得严加批判。人们常常斥责他们的“心态”,也就是说他们看待事物和经历事物的方式。的确,生活到了一定的强度,难免有失公允。不过,这个没有历史、没有传统的民族却不能说没有诗学——只是我知道,他们的诗学很独特,是一种坚硬的、肉体的诗学,毫无温情可言。这就是阿尔及尔天空的诗,唯一真实的诗,使我感动,使我向往。有教养的人的反面,是有创造力的人。看着这些原始人在海滩上尽情放松,我有了这样一种诞罔不经的想法,或许他们无意之中正创造着一种文化的雏形,在这种文化里,人类终于找到了自己真实的面孔。这个民族一整个被丢入当下之中,他们以没有神话、没有慰藉的方式活着。他们把所有的财富都放在台面上,然后不加防御地面对死亡。他们挥霍躯体之美的馈赠。独一无二的热望永远陪伴着这没有未来的丰饶。这里的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标示着对稳定的厌恶和对未来的不在意。人们忙着生活,如果这里会诞生一种艺术,那它也将顺应这种对“持久”的憎恨——正是这种憎恨促使多利安人最初用木头雕刻出他们的柱式。不过,的确,在这个民族暴烈而顽强的面孔之中,在这毫无柔情的夏日天空之中,我们还是能够找到一种限度和一种超越,在这种限度和这种超越面前,所有的真实都可以得到表达,没有任何欺人的神性会留下希望或拯救的印记。在天空与朝向天空的脸庞之间,没有任何地方可供一种神话、一种文学、一种伦理或一种宗教安营扎寨,有的只是石头、肉体、星星与触手可及的真实。
感受到与一片土地的联系,对一些人的爱意,知道在这里心灵永远会找到认同之所,这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已是不少要确认的东西。但或许,即便这样也不足够。在这片灵魂故土,一切都向往着某些时刻。“对,我们就是应该回到那儿几分钟。”在人世间看到了普罗提诺渴望的这种合一,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这里的合一表现为太阳与大海的融合。它以某种血肉的滋味触动心魂,苦涩而崇高。我知道,这不是超人的幸福,不是超出日常生活之外的永恒。这些微不足道却实际根本的益处,这些相对的真实是唯一打动我的东西。其他的,那些“理想的”,我没有足够分量的灵魂去懂得。不是说要假装糊涂,只是我无法在天使的幸福中寻得意义。我只知道,这片天空比我更长久。如果不把那些在我死后仍继续存在的东西叫作永恒,我又该把什么称为永恒呢?这里,我想表达的不是在自己的境况中对造物迎合,这是另一回事。做一个人并不总是轻而易举,做一个纯粹的人更不容易。但是,保持纯粹,意味着找回这灵魂之所,那里我们能感知到与世界的亲缘,那里血液的跳动与下午两点太阳强劲的脉搏相融。我们都知道,我们总是在失去故乡的时刻意识到故乡的存在。对于那些对自己万分苦恼的人,故乡是否定他们的地方。我不想唐突,也不想显得夸大其词。但说到底,这座城市里,否定我的,首先是杀死我的。所有激荡出生命的,也在同一时间让生命更显荒诞。在阿尔及利亚的夏天,我明白了,有一件事情比受苦更实在,那就是幸福之人的生活。不过,这也可能是一种更广阔的人生之路,因为这条路走向的是不弄虚作假的人生。
白天在夜幕里摇摇倾覆的瞬间,是不是要充满了神秘的符号与呼唤才能让我心中的阿尔及尔与这些转瞬即逝的时刻如此紧密地相连?有时,当我到达远方,回想起这里的暮色,就像幸福的承诺。在俯瞰城市的丘陵之上,乳香黄连木和橄榄树之间,有些小道,我的心正渴望跟着这些小道归去。我在小道上看着绿色地平线上方的丛丛黑鸟,天空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光,某种东西放松下来。一小群红色的云朵慢慢拉长,直到稀薄得消散在空气中。几乎同一时间,第一颗星星出现在空中,我们看着它成形,看着它在浓密的夜空中变得轮廓清晰。而后,瞬间,无边的,夜。阿尔及尔的夜晚转瞬即逝,那这夜晚里又有何种无以匹敌的魔力在我的身体里释放了如此之多的东西?阿尔及尔的夜晚在我的唇上留下的柔情,我还没来得及尝够,便又消失在黑夜之中。这是它恒久的秘密吗?这座城市的温柔震动心脾又转瞬即逝。但是,当黑夜仍在的每一秒,至少心完全地沉浸其中。巴多瓦尼海滩的舞厅每天开门,舞厅是个巨大的长方形盒子,长边朝向大海,附近没什么钱的年轻人都会在这里跳舞到深夜,我常在那里等待一个独一无二的时刻。白天,舞厅上挡着斜斜的木质披檐,当太阳落山,披檐拿走,舞厅里顿时充满了奇异的绿光,源自海与天交会的地方。如果坐得离窗户很远,那只能看到天空,跳舞的年轻人的面庞如同皮影戏一般轮番登场。有时候,跳的是华尔兹,那绿色布景上的黑影便拖长了打转,如同唱片机托盘上定格的剪影。黑夜来得很快,随着夜幕降临,灯光亮了起来。但是,我无法说出这一微妙时刻我感受到的令人心驰神往又秘而不宣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至少我记得一个美妙的高个女孩,跳了一整个下午。她的蓝色紧身舞裙上戴了一串茉莉花,从腰到腿,汗湿透了舞裙。她边笑边跳,摇头晃脑,她经过桌边的时候留下了一阵混杂着花朵与皮肤的香味。夜幕降临,我再看不到她贴着舞伴的身体,但天空中,白色茉莉花和黑色头发的印记轮番盘旋,当她再次弯腰倒向后方时,我听到了她的笑声,看到了她突然附身的舞伴。我对于天真无邪的解读,大都源于类似的夜晚,这些热烈的存在,我学会了始终将他们置于欲望盘旋的天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