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明白,在地狱里,每个死者都没法被其他死者看见。我能预感到,是有那么个人在剧场里服刑,但无论他是谁,恐怕都不常想起自己生前或梦中的事情,因为在台唇之后,乐池之上,那片舞台永远空空如也。我们看不见对方,这或许是种故意的设计,好让我们感到孤独。但台上演出的那些真实或想象的回忆,我们却能够看见。
下个剧场和这个剧场一模一样,也和我的剧场一模一样,仿佛一滴眼泪复制另一滴。那间剧场里倒是有演出,有人在那儿消磨永恒的时间,沉迷于奇特的回忆。越过台唇,在没有帘幕的台口下,出现了一座极北之城。它是座波罗的海沿岸的城市,有着盐与太阳的气味。海鸥懒洋洋地飞过,阳光明亮而不真实,刺痛人的眼睛。在谵妄的深处,高塔、窗户、树木和云朵闪耀如宝石。耷拉翅膀的海鸥嘎嘎叫着,降落在红屋顶上。远处,一群白鹳飞向南方。戴着猩红羊毛帽的孩子们驾着雪橇,滑过结冰的池塘。头戴高礼帽、单片眼镜用金链别在领子上的绅士们在岸边散着步,护送着金发雪肤的女士们,她们双眼湛蓝,双手藏在皮手笼里。斜屋顶的阁楼开始亮灯,打瞌睡的精灵不情不愿地躲到床下,躲到雪松木箱子深处。巨大的雕花木盒里,所有的钟指向同样的时刻,一位老人微微笑着,在客厅的火盆上烤着栗子,厅内装点着丰裕之角和金色的折叠书桌。另一间房里,一个清瘦的直发学生穿着长礼服,裹着绑腿,用裁缝剪为一个女孩剪小纸人,空气中弥漫着接骨木的香味。一间安了玻璃橱窗的商店里,一个鞋匠擦拭着几双靴子,边干活边唱歌。一首悲伤低沉的歌,唱的是在居民不信撒旦的正午之地,平方根爱恋着曼德拉草。远方,一群驯鹿经过,犄角弯曲,嘴唇冻成粉红,皮毛挂着白霜。一座茅草屋里,锅里煮着蓝桉种子,两个猎人在锅的上方烘烤冻僵的双手。他们的脸被许多个雪季的亮光晒得黝黑,身子穿着皮袄,腰上挂着弯折刀。港口一家客店里,眼睛碧绿、须髯深褐的渔夫们喝着黑啤。他们肩背宽阔,但有些佝偻,掌心的疤如密密针脚。一个北极熊头部标本从墙上看着他们,瞳孔粉红剔透。在这幅栩栩如生的组画里,还有一只睡袍太长的小精灵爬着钟楼阶梯,衣摆拖过楼梯的踏面和踢面。它一只手拿着支点燃的蜡烛,另一只手抓着把黄金雨伞。一个扫烟囱工人扛着刷子和扫帚,穿过铺满抛光鹅卵石的街道。他一身漆黑,戴一顶极高的德国漆皮礼帽,帽檐一直压到眉毛,像尚未犯罪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扫烟囱工人从国王夫妇的青铜雕像前走过,雕像的影子在冰面上无限延长,一直伸到湖中央。国王夫妇的皱领下围着白鼬皮,双手胸前交叉,紧握权杖,好像那些躺卧在自己墓上的帝王塑像。海鸥栖息在他们肩头,波罗的海的风鞭打着他们冷漠的面容,而暮色沿琥珀天空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