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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玛丽娜和桑德罗·瓦萨里
C.R.致以谢意

开篇↓

我以为死者都是眼盲的,像我诗里那个吉卜赛姑娘的鬼魂,挨着花园的水池,却看不见注视她的那些事物。
我错了。在死者看来,一切都齐齐出现在眼前,却永远遥不可及。你们经历过、思索过的一切,所有在人间曾梦想过的幻象,在地狱中都有了实现的可能,但同时也变得难以企及。只需回想一件事,一个梦,它就会立即在这黑暗剧场中分毫不差地上演。也许我会在这剧场里孤零零地受苦,直到永远。……

想象一下,在除我之外别无他人的池座里,孤独永无止境。铺着软垫的墙上开着两扇天窗,窗中透进一束冷光,颜色介于琥珀与雪花石膏之间,黯淡地映出灰色天鹅绒的空座椅靠背。时间流逝,我渐渐习惯在近乎封闭的阴影中辨出舞台,舞台台口很宽,台唇幽深。台上的大幕和天幕总是拉开的,也可能根本不存在。只要动念召唤记忆里、书页间、梦境中的幻象,缺席之物就会在舞台——真实的舞台上现身。要是我告诉你们我见到的一切,要是你们能听见我说话,你们大概会觉得我们这些死者都发了疯。
我想看见,因此就见到了伊登梅尔湖上的北极光,点燃遍布白色小蜗牛的灯芯草丛下的红色鱼群,一如我在一九二八年还是一九二九年八月中旬见到的光景。我看见那个画出阿尔塔米拉洞穴野牛的穴居人。儒勒·凡尔纳曾在小说里的地心碰见他,而到了我们的世界里,他又变成了纳粹雕塑家阿尔诺·布雷克尔。极光用最热烈的红色点燃黑夜和鱼群,在它的照耀下,我总是看见尤利乌斯·恺撒(我总把他想成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的模样),高傲有如撒旦,背诵着无韵双行诗:“宁做乡下第一/不做罗马第二。”
回忆复活,闪动如洗牌。我别的幻梦出现在湖边,出现在舞台中央。我看见捷足的阿喀琉斯,他爱着帕特洛克罗斯,因此也是个鸡奸者。年少时我曾读到过,当尤利西斯下到冥界,阿喀琉斯对他说:“别安慰我说死亡没什么大不了。我宁肯侍奉一个乞丐,也不要统治所有亡魂。”那时世间还没有恺撒。

如今我已死,身处这剧场之中,方才明白恺撒从哪里抄来那段无韵双行诗,改成与他的傲慢相配的浮夸形式。归根结底,我猜人间的权力总会沦落至此,沦为某种抄袭。

我身处这个永恒的角落,要用来自呐喊的幽暗根须的声音尖叫着告诉你们,阿喀琉斯在黑暗之国多么绝望。即使你们听不见我的声音,我也要高声对你们说,哪怕是去做最低贱的人,去做乞丐,去做刽子手的学徒,去做仆人,甚至去做无所不能的暴君,都比做死者之王要好。统治我们这儿所有死者的君主,大约比时间、光明、空间和静默本身都诞生得更早。他是绝对而永恒的统治者,一如虚无。他是地狱的主人和创造者。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认识他的面孔。
我易逝而匆促的一生里的瞬间,那些不可能的瞬间,正在大厅舞台上演。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比地狱里的永生要来得更好。尽管我们这些死者无足轻重也一无所有,但我仍愿意付出一切,只为真真切切再经历一回逝去的时光,哪怕是最单纯、最可怕的一刻,哪怕是我死在同胞手中的那一刻。再一次迈步(脚步是我自由的尺度,我可以选择迈出或不迈出)踩过曼哈顿沥青路上的彩虹,夏季最末几场雨已经下过,大道闪着一条条长长的光,在暮光中如玛瑙一般。失业的工人们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餐室旁排队领取阿尔·卡彭的救济粥,脚下淌过令人目眩的小溪。再一次回到阿拉梅达咖啡馆,我还活着的时候,就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彼时人群和骄傲还没有分开我们。再一次听伊格纳西奥说:“佩佩-伊略上了年纪,发了福,还得了痛风,有人劝他放弃斗牛,你知道他说什么吗?我会从这儿走着出去,走大门,手里捧着我自己的内脏。”

在地狱舞台上,自由意志的魔法为回忆赋形。然而,过去的闪光并无生命,仅仅是绘出的假象。许多次我被逼真的表象迷惑,登上舞台,但一上台,光芒就立刻在我脚下消失。像海市蜃楼在你踏足前消隐,像吸血鬼在黎明时分化为灰烬。舞台台口帘幕高悬,下方的台唇和表演区空空荡荡。天窗透进亮光,色如琥珀或雪花石膏,在舞台上只照亮了我的影子。死者无用的影子,在永恒里和记忆的幻景孤单做伴。
其实,尤利西斯和阿喀琉斯也不曾在冥界相会。这场景不过是一个盲人为我们奉上的梦。死亡是孤独的幽禁,在地狱螺旋中,每个死者都被幽禁在自己空空的剧场大厅。在过往人生的演出对面,是永生不死的悲剧:永远不能与他人共享这悲剧,仿佛只有我徒劳地行过大地。或者反过来说,仿佛只有我是世上唯一的死者。诸位想象一下,鲁滨逊正身处他的小岛,不,最好还是想象鲁滨逊身处一枚大头针的顶端。他突然意识到,他在黑夜里,在宇宙中,永远孑然一人,仿佛他是世上一切造物负罪的良心。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你们这些活着的人,还能抚摸一只猫、一个女人的脊背,还能注视自己掌纹的闪光。你们认为死亡意味着失去自我意识,因此害怕死亡。在非理性天空的这片虚无里,这种想法恐怕是对人类理性最大的讽刺!你们绝对想象不出,永远清醒地生活是怎样的折磨。现在我只想放弃永生。只想终于睡去,永远睡去,摆脱词语,摆脱记忆,甚至连梦也摆脱。“现在我要睡了。”拜伦临终时说。在迈索隆吉翁的陋床上,他转过有如罗马钱币肖像的面孔,为一个民族的自由白白死去。睡吧,某块集体坟墓的墓碑上写着,墓中埋葬以理性和人权之名被送上断头台的死者。

虚空的虚空啊!这物种过去并非一直是人类,未来也注定要摆脱人身,早在一切时间开始以前就被选中,到了后天就会变成鱼群,在佛蒙特夜间极光点燃的伊登梅尔湖中游动!你们注定要永生不死。注定要永远清醒无眠,孑然一身,因为让你们融为一体,走向终结的虚无是不存在的。我们命运里最大的讽刺,就是虚无从来都不存在!醒醒吧!

我的恐慌,我最深的怖惧,只关乎自我的丧失:只关乎注定要舍弃我曾是的一切。那时我还无法想象,这世上大概也没有人明白,死亡反倒是罚我们永远做过去的自己,永远意识清晰,一直到时日终结、世纪落幕也不能摆脱。

地狱其实是一片沙漠,与那首十四行诗中描绘的景色截然不同。它是一道螺旋,也许永无尽头。在螺旋里,每个死者各有一间帘幕高悬的空剧场。我的剧场大厅尽头的木板门一推就开,我想出去时就能从那儿离开。外边是条斜向上的过道,大约十来步宽,有时我会沿着它一直走,走到累了为止。这条过道是长弧上的一段,但我并不清楚整条弧线的半径有多长,因为地面尽管是个斜坡,坡度却小得难以察觉。我根据斜坡的曲率推测,这儿大概有一连串数不尽的弯道,一个接一个,环绕着同一个圆心。走道墙上的天窗和大厅天窗相同,窗与窗隔得很远,但距离总是相等。同样的金绿光线不知从何而来,将池座和过道笼罩在一模一样的幽暗里。
有时我会停下来思索地狱到底有多大。它会无限地扩张,拐弯处越来越宽,为每个新来的人增添新的大厅。要等最后一个人到来以后,地狱才会封闭,那时整个螺旋将庞大如宇宙。别问我为何,又是如何算出这个结果。我从没掰着手指做加法,也没用乘号跟横线做竖式计算,但我敢说我猜得没错。等到地狱完全落成的那一天,它将如天穹一般高远辽阔。甚至可以说,到了那时,地狱将成为另一重无形天穹,和我们空无一人的天穹与星座彼此平行。

后来我才明白,在地狱里,每个死者都没法被其他死者看见。我能预感到,是有那么个人在剧场里服刑,但无论他是谁,恐怕都不常想起自己生前或梦中的事情,因为在台唇之后,乐池之上,那片舞台永远空空如也。我们看不见对方,这或许是种故意的设计,好让我们感到孤独。但台上演出的那些真实或想象的回忆,我们却能够看见。
下个剧场和这个剧场一模一样,也和我的剧场一模一样,仿佛一滴眼泪复制另一滴。那间剧场里倒是有演出,有人在那儿消磨永恒的时间,沉迷于奇特的回忆。越过台唇,在没有帘幕的台口下,出现了一座极北之城。它是座波罗的海沿岸的城市,有着盐与太阳的气味。海鸥懒洋洋地飞过,阳光明亮而不真实,刺痛人的眼睛。在谵妄的深处,高塔、窗户、树木和云朵闪耀如宝石。耷拉翅膀的海鸥嘎嘎叫着,降落在红屋顶上。远处,一群白鹳飞向南方。戴着猩红羊毛帽的孩子们驾着雪橇,滑过结冰的池塘。头戴高礼帽、单片眼镜用金链别在领子上的绅士们在岸边散着步,护送着金发雪肤的女士们,她们双眼湛蓝,双手藏在皮手笼里。斜屋顶的阁楼开始亮灯,打瞌睡的精灵不情不愿地躲到床下,躲到雪松木箱子深处。巨大的雕花木盒里,所有的钟指向同样的时刻,一位老人微微笑着,在客厅的火盆上烤着栗子,厅内装点着丰裕之角和金色的折叠书桌。另一间房里,一个清瘦的直发学生穿着长礼服,裹着绑腿,用裁缝剪为一个女孩剪小纸人,空气中弥漫着接骨木的香味。一间安了玻璃橱窗的商店里,一个鞋匠擦拭着几双靴子,边干活边唱歌。一首悲伤低沉的歌,唱的是在居民不信撒旦的正午之地,平方根爱恋着曼德拉草。远方,一群驯鹿经过,犄角弯曲,嘴唇冻成粉红,皮毛挂着白霜。一座茅草屋里,锅里煮着蓝桉种子,两个猎人在锅的上方烘烤冻僵的双手。他们的脸被许多个雪季的亮光晒得黝黑,身子穿着皮袄,腰上挂着弯折刀。港口一家客店里,眼睛碧绿、须髯深褐的渔夫们喝着黑啤。他们肩背宽阔,但有些佝偻,掌心的疤如密密针脚。一个北极熊头部标本从墙上看着他们,瞳孔粉红剔透。在这幅栩栩如生的组画里,还有一只睡袍太长的小精灵爬着钟楼阶梯,衣摆拖过楼梯的踏面和踢面。它一只手拿着支点燃的蜡烛,另一只手抓着把黄金雨伞。一个扫烟囱工人扛着刷子和扫帚,穿过铺满抛光鹅卵石的街道。他一身漆黑,戴一顶极高的德国漆皮礼帽,帽檐一直压到眉毛,像尚未犯罪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扫烟囱工人从国王夫妇的青铜雕像前走过,雕像的影子在冰面上无限延长,一直伸到湖中央。国王夫妇的皱领下围着白鼬皮,双手胸前交叉,紧握权杖,好像那些躺卧在自己墓上的帝王塑像。海鸥栖息在他们肩头,波罗的海的风鞭打着他们冷漠的面容,而暮色沿琥珀天空降落。

在这间大厅里为出生或死亡赎着罪的那个人,不管究竟是谁,都配得上做我地狱里的兄弟。一开始只是种预感,后来我有了推断的理由,根据就是这人召上剧场舞台的怪诞幻觉。但我也说过,在这座螺旋里的观众席上,我们这些死者看不见也听不见彼此。有多少次啊,当高礼帽绅士、梦游精灵、戴皱领的国王夫妇、梯田里的葡萄藤、如云的乌鸫群、佣兵队长的小队穿过舞台,我从空座间徒劳地呼唤他!“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在人间叫什么名字?”回声放大了我的声音,将我的声调变得像唱诗班的男中音领唱。但无人听见我的呼喊,无人回答我的问题。声音渐渐消失,一切又重归寂静。

不,在末日之海前,那些兽从不合上眼睛。我十五岁时读到那段经文,从此再难忘记。就算现在身处地狱,我也能逐字逐句背出:“四个活物各有六个翅膀,里外布满了眼睛。他们昼夜不停地说:圣哉!圣哉!圣哉!……”没人意识到,我写那首广为传诵的谣曲《被传讯者谣》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圣约翰笔下的这一段。如同世界末日那四只兽的眼睛一样(回想一下,四只兽里恰好也有一个人类),阿马尔戈和他的马的眼睛也不曾闭上。他们失眠,惶惑难安,行过达利风格的金属群山之景,纸牌在那景色里结成冰霜。当阿马尔戈终于得知他将在两个月后死去时,他寻得了心灵的宁静。他过完在地上的日子,躺下,然后安睡了。真相令他自由,正如圣约翰所言;但为这份自由,阿马尔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静止的影子投在卧室粉刷过的墙上,诗歌于此结束。
毋庸赘言,后来我再回想起这首诗,意识到我对自己的命运做出了恰恰相反的预言。对命运无知的阿马尔戈的失眠令人联想到地狱里无尽的不眠,但死亡本身却并非休憩或遗忘,而是意味着一个人在世界和灵魂中经历过的一切将永存永在。可以说,诗人的职责就是虚构人们忘却的过去,预见大地上、螺旋中一切未来的颠倒形象。

伊格纳西奥本人在谵妄中大概以为,我不愿见他是出于性倒错者的软弱。他的眼睛出现在我的梦里,谴责着我。在我的那些噩梦里,他的眼睛睁得大极了,那张宽额、长颌、阳刚而不乏敏感的脸上投出严厉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因前几年秃顶而愈显宽大的斑岩似的额头下,一对静默的瞳仁控诉着我,纠缠着我。我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醒来,无法逃离他复仇般的凝视。他的目光谴责着我的缺席,谴责着我生为同性恋的罪孽,可是,就算我生来是个完整的男人,他也一样能怪罪我。
伊格纳西奥的眼睛在梦与醒之间纠缠着我。恐怕在那时,在他死前,我就已想出挽歌的雏形。我想,在他被牛顶伤的最终时刻,伊格纳西奥大概不会合上眼,就像那些末日的怪物,在那个好像碧玉和红宝石的男人面前永远定定地瞪着眼睛。我想即使在他死后,那双眼睛也会依然圆睁,谁也无法用手帕掩上它们。永恒将会把他变成一头晦暗的弥诺陶,野兽与被害者将混为同样的残骸。那些骨头响如脚步、鸣如燧石的雄壮亚当们,没有一个敢在他灵堂中央的凝滞眼神里自照,如同我不敢在他的弥留时刻探望他,尽管缘由大相径庭。

在分配给你的地狱剧场的大厅里,你在马德里的最后一日随着回忆浮现,上演。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六日,那个星期四,那个西班牙内战在非洲爆发的前夕所发生的一切,都分毫不差地重现眼前。前一晚你梦见另一个男人的画作,那幅画似乎绘制在一块玻璃上,玻璃又镶在木板里。画的下方,拉斐尔笔下的帕里斯睡梦沉沉,对美惠三女神的到来一无所知。在他身边,你见到一枚张开的贝壳。你为达利写颂歌的那段日子里,你曾在里加特港,在达利画过的某片奇妙海域边端详过那枚贝壳。它的凹陷一半是白色,一半是赭石与暗红色,一圈边缘被太阳染金。(“他们用精确的拉丁学名称呼它:Crepidula Onyx。”你们的友谊仍未结束的那几年,达利曾这样告诉你,他总爱集藏一些无用的知识,“在热带太平洋地区,人们管它叫缟玛瑙拖鞋。”)缟玛瑙拖鞋另一侧,一只巴利白鞋挨着它和帕里斯。一只鞋帮很低的白鞋,你立即认出它正是你自己的鞋。是你那位智利外交官朋友卡里略·莫拉硬逼着你买的,他看烦了你蹬着那双带搭扣的笨重鞋子,管它们叫疯女胡安娜夫人的凉鞋。缟玛瑙拖鞋上方,玻璃画的正中,悬着一枚闪着珠光的巨大贝壳。贝壳的空陷处是一整个铜色、暗红与金黄色的漩涡,一个被截断的女性裸体在上方悬着,或被什么托举着,她的手中拿着一颗苹果。毫无疑问,这是拉斐尔三女神之一的部分躯体,虽然拉斐尔从没画过这样畸形的东西。达利也没有,尽管贝壳右侧出现一座有着平滑坡面和金属峰尖的山峦或悬崖,叫我想起里加特港。巉岩上冒出一只蹲伏在地的巨猿,像被无形的,或者是在梦中被忽略了的重负压垮。它几乎与岩石同高,但身体澄黄透明,好似猫眼石雕成,瞳仁浑圆湛蓝,犹如绿松石。珍珠色泽的巨贝正中,你看到另一枚贝壳,仿佛一块被切开的镶板,又像老树上的一条割痕。你也可能将它认成一道凝为化石的目光,来自某个远古的人类,那时我们这个物种还没有诞生——我们这个物种并非一直是人类,甚至注定有朝一日无法再做人类。贝壳的外侧是靛蓝色的,形似树皮,下方则呈现干树脂的色泽。横向切口中央颜色变深,泛起蓝色,像金属化的眼睛中露出隐蔽的瞳孔。这梦境仍然残存一线,如今在舞台的最高处,帕里斯沉睡的形象之上萌芽。它是另一道螺旋,属于一枚同悬崖上的猿猴一般巨大的螺壳,螺旋中心的红色巨弧后接着一道棕褐色的弧线,层层叠叠如不断擦去重写的羊皮卷。这些弧线紧邻着另一位拉斐尔的美惠女神的曲线,她背朝观者,张开双臂,将这些曲弧紧抱在她赤裸的身体上。至于第三位神祇,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你都只看见她从胸部被截断的躯体。那尊栩栩如生的胸像从她同伴的前臂上方探出头来,又或者它是萌发于那只独一无二的蜗牛被剥下的硬壳,要么就是诞生自赤红与棕褐的斜面间被剃刀划开的一道皱褶。

你从这些怪梦中醒来,心想,那天要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都已发生过了,包括你对噩梦的记忆。比起心想,更像是察觉到一种预感。说得更详细些:并不是说,你在伊格纳西奥身上隐隐猜到自己曾是另一个人,又在那个冬天周日格兰大道的餐馆中,由走近你桌子的他本人证实了你的猜测。你确信的是,你在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六日那个星期四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曾在许久以前完全相同的某天做出、说出。但你犹豫了,疑惑自己是否真的曾经经历过两次那段时光,是否真的已在你灵魂最非理性的部分中预感到,在你本人抵达地狱之前,那里就已开始演出你的节目。我们的记忆很可能比我们率先到达这螺旋上的舞台,我们尚未在地上经历某事,对它的回忆就先在此处诞生。总而言之,你自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沿着走道斜坡的第三间剧场里的那个人是死是活。你看着他舞台上的那座教堂,偶尔会怀疑,在死亡前夕,回忆会先于我们进入永恒。也许可以怀疑得再深一些,问自己,是否这个世界早就为我们备好了专属的剧院池座,远远早过另一个世界中的我们被孕育的时刻。

我不得不彻底竭尽自身,沿着穿越我灵魂的阶梯下降到我存在的中心,才能完成一部如此真实的戏剧。

你令他缩回灵魂深处,努力想象着你说的他听不懂的那些话,心中突然显出另一个人所见的幻景。

你想起前夜的梦,自问,难道我们以为真实鲜活的一切恰恰只是画中景物?换句话说,我们究竟是作为注定死亡的生物真实存在,抑或仅仅是他人画作中有意识的幻影表象?你排斥这一念头,晃了晃你那被人暗中嘲笑粗野的黝黑脑袋。你们的命运冷酷无情,无法转圜,犹如那条源头埋藏在虚无彼方的河流,人们没有别的名字称呼它,于是将它唤作时间。相反,在画中如在梦中,水和时间都不流动。梵高的旋风、莫奈的睡莲、委拉斯凯兹的迟缓无比的宫娥,一切都在画布上凝止。
在那一瞬,你骤然开悟,认为自己理解了地狱。
地狱不会是别的,而正是你前夜的梦,你预感到它将是你最后的梦。你以冰冷的、近乎非人的清醒预见了你的死亡,直到你死去之时,你都将在闭锁的黑暗中盲目地沉睡。但你不会忘记那个噩梦,它既是你一切经历和梦想的总和,又是无限地狱确切的预兆(至少当时你这样相信)。地狱正是那些不可理解的形象永无止境的在场,它们永生永世地包围你,填满你。被理发师的剃刀切开的蜗壳,从胸部被截断的女神,紧抱红褐纹路贝壳的美惠女神都在那里,同你一起,在你之中。先于我们存在的物种那凝为化石的瞳孔,变为另一枚珠光贝壳湛蓝的核心。瞳仁犹如绿松石的澄黄巨猴正对着陡峭的巉岩,被透明的重担压得蹲伏在地。被截断的赤裸胴体手拿苹果,梦中你认为它属于三女神中的另一位。巴利白鞋和缟玛瑙拖鞋遗落在你噩梦的底部,照看着帕里斯的小憩。
你显然错了。除了死者,谁都无法理解地狱。这是唯一永恒的真理,也是最空洞无用的传言。
你认为万物都是此世转瞬即逝的一部分,在这里,它们退为单纯的回忆,在你剧院的舞台上供你随意观赏。或许能得出一个明显的教训,像你父母的小学校里教授的道德寓言一样,有着类似的结局。你们依照你们的梦想象生活,也想象死亡。你们把人当作万物的尺度,包括当作永恒的尺度。讽刺的是,人并非任何事物的比例或刻度。在这另一宇宙的螺旋中,他的地狱之梦不过是一个鬼魂,是他自己的一个影子。

拉法埃尔·马丁内斯·纳达尔晃晃肩膀,表示不知道或无所谓,然后握了握你的手,与你告别。你望见他沿站台远去,一次也没回头,一切迹象都预示着这将是你们最后一回见面,他却对此一无所知。你注视着他,直至他融入匆匆奔向安达卢西亚快车的熙攘人群,心中既无愁绪也无悲伤,不安之感与预料之外的冷漠情绪难解难分。之后,你关上包厢通向过道的门,拉上帘子。巴塞尔城在阴影里昏暗下来,介于灰黄之间的卢瓦尔河穿过昂布瓦斯。你认为列奥纳多就埋在昂布瓦斯。他曾在某份笔记中写道,我们在河流里所触到的水,是流走的水中最末的,也是流来的水中最初的。在他眼中,“今日”也正是如此。无须多言,他当然错了,正如以为死者眼盲的你也错了一样。如果我们一生中的日子就像河流里的水,那么每条河流都会是汇入自身源头的圆轮。每一滴水都与其他的水相同,每一时刻都同经历过的另一时刻一致。莫奈的火车通过你与安达卢西亚快车融为一体。一辆火车开进《圣拉扎尔车站》,另一辆缓慢地驶离马德里,将你带向你此前就已经历过的无法转圜的死亡。
窗玻璃外,铁轨、枕木、道岔、砂箱、围墙、避让线、道砟、煤水车、车厢、站台和侧线愈来愈快地掠过。它们此时正掠过这剧院舞台,在舞台上,回忆将你活过的一生完好无缺地归还。每个人心中都有地狱,因为地狱正是绝对的记忆。那些变作圆轮的河流曾是你们的生命,它们将受意愿的召唤,于水流的任意一点折返。火车驶离马德里时,夜幕降临,一如舞台上的此刻。初上的灯火现在正划过窗玻璃,一如它们在一九三六年的那个傍晚渐渐亮起。漫无止境的一天——你在马德里最末的一天即将结束,你感觉疲累又困倦。你起身拉窗帘,如之前拉上过道门。现在,剧院中你的形象也站起来放下窗帘。整场演出与过去发生的事一模一样,连最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也全然相同,那段通向你出生之地也通向必然死亡的最终旅程被你重温过许多次,次次都分毫不差。
出人意料的是,上演过去的舞台上,有什么突然改变了!你拉窗帘的动作似乎持续到永远,如果在地狱里还能谈论什么永远。你敢发誓,在真实的过去,你一下就拉上了窗帘,躺倒在包厢床铺上忘掉一切,完完全全忘掉一切,忘掉鲁伊斯·阿隆索和马丁内斯·纳达尔,忘掉莫奈和比森特·帕斯托尔,忘掉阿申巴赫的船工,忘掉总停车等你的出租车司机,忘掉桑切斯·梅希亚斯和普里莫·德里维拉,忘掉所多玛和哈莱姆区的教堂,忘掉《观众》和《耶尔玛》,忘掉《堕天使》和圣比森特庄园,忘掉关闭的阳台上的空杯和梅蒂奥库罗的曾孙,忘掉你梦中的缟玛瑙拖鞋和库克旅行社中你的崇拜者。然而,你的形象现在却背朝着过道门,站在那儿不动,与此同时,地狱在窗玻璃上印下一道意料之外的可怖讯息。玻璃上闪耀着此前从未在快车玻璃上出现过的巨大字符,四个金色的燃烧的单词:“迎接审判”。

迎接审判。
我不知道他们是要控告我出生的罪还是被杀的罪。我只预感到,无论法官是什么人,只要他们赦免我,我就能在遗忘中沉睡,摆脱记忆的纠缠。
迎接审判。
窗上的单词熄灭了,和当初显现时一样迅速。它们也许转瞬即逝,我却毫无疑问地看见了它们。我孑然一人,不知己罪,如何为审判做准备?我感到荒唐又可笑。情况之荒诞不期然地逗乐了我,这快乐之离奇不逊于对我所谓的审判。我歪在座椅一边扶手上,手掌按着太阳穴,笑得不能自已,像一个疯子,一个死去的疯子。但当我意识到,如果说生命和理性都是遗失在天穹中的例外之物,那么这个宇宙,我们的螺旋所处的宇宙,在人类的认知中或许也同样地陌生而不合理,我便不再笑了。如此将方方面面都斟酌清楚后,我却仍受困于那道命令。他们要求我迎接一场审判,但压根没告诉我犯了什么罪。这一显而易见却又不可理解的安排使我确信,赦免就意味着永恒的遗忘,意味着沉睡而不必做梦不必回忆的无尽自由。
一阵冲动猛然袭来,令我从椅子上站起,沿走廊向上走到下一间剧院的池座。无缘无故的预感拖着我走,告诉我将在那里找到疑虑的部分答案。同平时一样,那间剧场的舞台和观众厅都空无一物。然而,我头一回在那儿体会到一种陌生的感觉,并为之定住。我总以为停留在那儿的人很少回忆他的过去,因为我从未见过他的记忆上演。于是我想,死者终究都是盲眼的,像我写过的那个吉卜赛姑娘的鬼魂,我们只能看见彼此的回忆,却看不见彼此。在这间剧场里,更寂寞的是,我甚至都遇不到那个人的回忆。我曾许多次造访这间荒弃的剧场,其中有一次,我察觉到每个死者都是坐在一枚大头针顶端的鲁滨逊,担负着宇宙一整颗负罪的良心。

我对自己说,大厅、台唇和舞台,一切皆空。无论是谁曾在这儿受刑,他都已被赦免了。现在他正在地狱中无梦地沉睡,已是从意识和记忆中解脱的无名之人。他的视线将再不会逡巡于过去的影子之间,这些影子也再不会出现在舞台上。无意识间,我立即对可怖的现实做出了总结。我心想,或许这道螺旋并不是与人类的尺度相符的另一个宇宙,每个死者都在其中拥有自己的剧场。它也许已经锁闭,与此同时世上仍挤满人类以及他们的愚蠢和渴求。那些已被赦免、已被解放至连记忆都不存在的虚无中的人们,他们的池座与舞台或许正等待着其他人,等待着上演其他人的回忆。
诸多假设如线一般缠绕打结。我不得不自问是否存在某种被忽略但并非不成立的因由,决定了谁会经过这间大厅。或许,尽管他们在地上互不相识,人生却被秘密的相似性所支配,因此死后也被分派到同样的池座与舞台。或许,到头来得出的会是一个合理而又反讽的论断:人类存在的理由就在于此,也仅仅在于此。相对地,反过来情况也能成立,而且同样可信。也就是说,将这种反讽看作讥嘲,将不同鬼魂接连行经同一剧场归于毫无道理的偶然。

“在您的梦里,出现在这些剧场里的都有谁?”他问道,焦急不安但又不乏坚决。
“诗人在的大厅旁边那间大厅是空的,漆黑一片,舞台上什么也没有。”桑德罗·瓦萨里回答,“我无法向您描述另一间,也就是沿走廊向上排列的四间里的第三间。”
“为什么呢?把您记得的告诉我吧,拜托您了。”
“大厅尺寸和那个人的大厅相同,如我刚刚所说;但舞台上现出实体的并非他的回忆,而是我的回忆。这记忆不可出让、不可转移,记录着此前只活在我著作的虚构中的幻梦。”他近乎鄙夷地耸耸肩,“因此我推断,我梦见的是假如我已经死去,我会在螺旋中占据的那间剧场。又或者,我梦见的是我的回忆在未来我死后将归属于我的剧院大厅里上演。”
“您说得好像您的梦……我不知该怎么说,好像您的梦真是一种异象似的。”
“我不知道我的梦是不是像您所说的那样,真是一种异象。我只知道我所见的一切看上去比这间咖啡馆、咖啡馆里的人和桌子,比这个像是铝制的烟灰缸,比您和那面镜子里反射出的我的形象,都要更真切。”

倘若人正是宇宙的负罪感,唯有人能意识到宇宙近乎绝对的非人性化,那么无论是生是死,身处人间还是地狱,人恐怕都是宇宙中最复杂的构造。

此时此地,回到分派给我的剧场,在我自身死亡的无尽失眠中,在生死彼此交缠、彼此相仿的经线里,我意识到梦与永恒的紧密联系攫住了我。同时,我还确信——尽管我只能对着自己如此断言——最有可能打开这座生者与死者彼此混淆的迷宫的,是文学这把钥匙。

死了,睡去了,也许还会做梦,哈姆雷特如是说。他预感到自己在这道迟早会住满我们所有人的螺旋中的命运,于是突然以惊人的敏锐自问,死后等待他的都会是些什么梦。想到这一点,他便摒弃了自杀的念头,因为他畏惧那最坏的噩梦:这漫长的无眠,唯有审判后的赦免方能终结。哈姆雷特三个世纪之后,童年的普鲁斯特认为剧院里的每个观众都独自观看演出。(“换言之,就如同我们阅读历史,或一个偷窥者从锁眼怯怯窥视一般。”)等他终于被带去看出演《淮德拉》的拉贝玛时,他才发现全体观众共享一个舞台。于是他推断,那座继承自民主的希腊人的建筑,会把每个人都变成剧场的中心。如今我在地狱中推断,在哥白尼式的天穹中央,我们以此种方式拥有了一个托勒密式的世界,包厢、乐池、池座和顶楼。两个同心的宇宙,符号永远相互对立。

记载着我的生与死,记载了地狱螺旋中的失眠与流放的那本书早已写成,提前决定了我的命运和举动。

埃斯佩兰西塔在马德里有个长枪党男友,此刻生死未卜。她向我讲述她的爱情、她的苦恼,甚至还有她那些热恋少女的噩梦,好像我是她的长姐,又好像我们爱着同一个男人一般。我尽我所能安慰她:“别着急,孩子,一切都会好的。这场荒唐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你会和你的男朋友手挽着手来看我新作品的首场演出。”她破涕而笑,问我现在正写些什么。“所多玛与蛾摩拉在全能上帝怒火下的毁灭,以及罗得和他的女儿们对乱伦的发明。”“天哪,真吓人!这部剧会比《耶尔玛》还凶残。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看到你写一部戏剧,让人们相爱,结婚,生下天使般美丽的孩子呢?”她问我,仍微笑着,用一方刺绣手帕擦干眼睛。“永远也看不到,埃斯佩兰西塔,因为人们已经忘记爱,忘记结婚,忘记生下天使般美丽的孩子。他们只能依照他们自己的形象,生出怪物和小丑。”“也许你说得对。”这会儿她严肃地赞同了。之后,她拿走咖啡杯碟,吻我的脸颊同我告别,匆匆地走了。我们再见面是在下午,格拉纳达遭到轰炸的时候。堂娜埃斯佩兰萨·罗萨莱斯大声呼喊我和她的姐妹,叫我们都躲到底层去。我们躲到一间满是雕花立橱和刺绣画的小厅里,挤作一团。在爆炸的巨响和警笛无休止的尖叫里,女人们或祈祷,或啜泣。我想起从前的怯懦,惊恐于我现时的镇静。两天后,《理想报》报道,作为对空袭的公平报复,又枪决了十五个随机选出的囚犯。同一份报纸上的另一则简讯则登载了多名俘虏对最近一次轰炸波及阿尔罕布拉宫的抗议。抗议呈给尊敬的辖区司令阁下(“但愿所有的西班牙人都有此同感,但愿为了西班牙,无辜的鲜血不再流淌!阁下万岁!”),其中一个签名者是我的妹夫马诺洛。我由此得知他还活着。

路易莎姨妈出现在我身边,苍白如死者,像从墓中复活。她努力朝我挤出一个悲伤的微笑,牙齿又白又大,似一头羊羔的牙。她抓起我的一只手,好像我是她从未有过的儿子,诞生为人的那一瞬间就从世上消逝。
“孩子,现在我们祈祷吧。”
她让我跪在她身边,面朝耶稣圣心像。耶稣圣心像罩在玻璃罩下,挂在衣橱上方,衣橱里堆放着沁透平原榅桲香气的床单。我闭着眼,断断续续听见她念诵万福玛利亚的声音;然而,我却无法凝神去做从小就熟悉的祷告。倘若我祷告,我就会犯下对一名信徒和一位作家而言最重的渎神之罪:妄称上帝之名,或妄称人之名。在凝聚着我存在理由的暗室中,我很想见到我的父母。但却又有另一部分的我,沉默无名、总是反对我最热烈愿望的那一部分,将他们的面孔从记忆中拭去了。我反而见到了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他正如我在挽歌中所写的那样,流着鲜血,化作幽灵,在满月下登上荒弃斗牛场的台阶。我独自一人在斗牛场中,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我重又感到恐惧,纵使这时我并不清楚恐惧的缘由。我喊他的名字,他微笑着转过身。“你当初不愿来诊所看望我,未来我们在人间、在地狱都不会再相见。”他朝我喊道。我再次高喊他的名字,因为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他爽朗地大笑起来,回答我:“至少我得到了我选择的死亡。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经历的那种死亡。(‘孩子,为了你我愿意付出一切,甚至包括你的母亲,你的弟弟妹妹!愿上帝宽恕我吧!千万要小心!我绝不能没有你,不能,不能!’)而你却会得到他人强加于你的死,因为在这个无耻而不幸的国度,谁不选好自己的死法,就会死在蠢货们的手上。愚蠢是我们的免罪符。”

我的声音属于迷失在我自身深处的另一个人,一个执意要填满我灵魂的回声抬高了我的音量。那个人,那个在我之中的陌生人,仍不知晓等待我们的命运。我既同情他的痛苦,又蔑视他,因为我害怕他那在最末的荒谬希望中讽刺地诞生的卑贱恐慌,将会压倒支配我的举止、指挥我的姿态的那份镇静。

我像是在等待着一首诗终结于无法解读的最末一行,又像是在等着遇见将改变自身存在全部意义的那个人,怀着一种倦怠而悲伤的漠然,毫不吃惊地发觉,过去本身和我的回忆在舞台上演出的过去,两者之间无可争辩的差异,出现在省政府一面粉刷过的墙壁上。我被逮捕的那天,在统治这栋房子的省长的办公室旁,与一个看守房间的胡须稀疏的士兵前额齐平的高度上,原本只有许多潮湿的痕迹。湿迹仿佛不经意地模仿了手影戏——一只手的拇指、食指与中指交叠,再覆上另一只手的中指、食指和拇指,即兴拼出一只蹲坐着的小兔子。现在,在舞台台唇上,永恒将一切临摹到了地狱中,包括那只小兔子的剪影。鲁伊斯·阿隆索傲慢中不减狡诈,即使已经击败了罗萨莱斯一家,他仍对米格尔说,省长去了战场前线,今天贝拉斯科中校替他的班。米格尔点点头,不看他,也不回答,态度粗暴,像一位怀疑膳食官手脚不干净的王子。(“狗日的,这小王八羔子,和我说什么你的笔比别人的枪危害更大。”)但是,在米格尔这个崇拜圣母的长枪党员无法想象的这座螺旋的舞台上,在伸出爪子的兔子的影子上,冒出了一些横贯墙壁的金灿灿的字母,一如安达卢西亚快车玻璃上曾出现过的字样。最显眼的是首尾两个巨大的问号,好似炫目的黄金,仿佛一整个夏天的麦子都在这两把镰刀中融合。问号之间,九个间距很宽的大字叩问着我:“为何不装疯以求宽赦?”

“每当我回想起我的记忆,它们就会在这座舞台上重生。舞台上只有我的记忆,虽然我看不见的那些死者也能看见它们,正如我有时也在其他大厅里观看他们的记忆。如果我们中有哪个人在审判中得到宽赦,他将被赐予解脱于意识和回忆的睡梦。也有些时候,我觉得人的回忆会先他们一步,人还没有死,回忆却先出现在地狱。”

“您想要我回答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要,孩子,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连命都不想要了。但事实就是事实,就算是在梦里。这道所谓的地狱螺旋,这些依你的疯话会在死者到来之前就上演记忆的剧场,那座发挥你荒诞天分的舞台,那种永远不眠、永远深陷回忆的刑罚,那可能的遗忘中的解放,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噩梦而已。你谁也不是,只是我某个梦里发疯的影子,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从梦中醒来。”
(为何不装疯以求宽赦?)疯的是那个人,那个在他准备或者应当准备迎接审判之时,由无法理解但并非全无道理的命运安放在他道路上的人,无论那个人究竟是谁。假如那个干瘪的男人不是在装疯,而是真的丧失了神志,那么,或许是偏斜的天意将那人送到他眼前,为他提供装疯的参考。另外,那人认为他和地狱都是自己梦的一部分,一个或许恐惧永生的自大狂所做的噩梦。(“我什么也不想要,孩子,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连命都不想要了。”)但桑德罗·瓦萨里也梦见过无尽的螺旋,梦见过他在他的剧场里面,甚至梦见过万古以前就先于自己抵达了的某些记忆。头发抹平、脸带刀疤的男人说过的话又一字字响起:“我对自己说:‘这不可能,你做梦做得发了疯。’之后又想:‘你做梦做到了地狱门口。’那个噩梦的一部分,可能是最恐怖的部分,在我醒来时消失了。”
“如果我是您的梦,您又是什么人呢?”
“我不想再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它是我的诅咒。从前,当我还和你一样年轻时,我曾为我的名姓骄傲。现在我只希望自己从未出生过。”
“我也曾以我的名字为豪。知道人们重复我的名字、赞颂我的名字,这令我神魂颠倒。现在我同意您所说的,要是我从没出生过该有多好。”
“闭嘴,别打断我!即使在我的梦里,你也太年轻,理解不了像我这样的名气:我在你这个年龄,就已经声名卓著。人们在街上认出我,过来和我握手,好像我曾经施行过奇迹一样。一开始我想:‘理应如此,因为我是我嘛。’后来我开始自问:‘他们说的是我吗?他们是在对我说话吗?’你永远也不会理解……”
“我完全理解,因为我也体会过,我不再是我,而是变成了我的传说。”
“我叫你闭嘴!你这个年纪怎么会了解我,了解我所说的那个时代?如果你再打断我,我就不说了。那样的话,你就没法知道真正的地狱是什么样。”

一切在他看来都像是对他的悲剧的嘲弄,那悲剧如此私人,不可转让,就像是他自身的存在,像他自己的声音,谁也不能替他确认,替他经历。

窗边床上,他仍如此前在半圆教室中一般清瘦,两鬓霜白,但此刻已一丝不挂,拥抱着那个眼睛极绿,像费尔南多·德·罗哈斯笔下的梅利贝娅,又像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阿尔贝蒂娜的姑娘,她和他一样,都不着寸缕。他们准备做爱;但此时还在低语,声音传遍整个地狱剧场。他们准备做爱,此事不可避免,正如太阳立即就要落山,两者遵循的恐怕是相同的法则,但讽刺的是,他们的喁喁私语响彻了整片池座。“我此前从未和女人睡过。”他坦白,“和男人倒是有。我与太多男人有过关系,其中真正渴望的却很少,爱的更是寥寥无几。另外一些人,我爱他们,但做梦也没想过与他们上床。(‘我看着他的眼睛,而他垂下眼,肩膀似乎在伦敦剪裁的厚呢大衣里垮了下去。我的吉卜赛小跟班们笑起来,低声讲些粗俗的小话。’)我那首致惠特曼的颂歌正是我人生的信念,是我的告白。”“我只与一个男人睡过,就是我的父亲。他在自杀的前一年强暴了我。”绿眼睛的姑娘说,她是蛾摩拉城中的女同性恋,或许同时也是所多玛城中的少年。(“女人自有蛾摩拉,男人则有所多玛。”)“从那以后,我和好些女人做过爱,我从来不渴望她们,但也没法舍弃她们。我想我是出于对我父亲,对所有男人的憎恶,才投身她们的怀抱。现在我明白过来,我在她们的怀抱和爱抚里无意识地寻找着你。”“你或许也在我身上寻找你死去的父亲,我正是他的年龄。”他回答道,紧拥她入怀,“你或许想寻找他,告诉他你已原谅了他,因为所有的肉身都将随风而逝,而且,他强暴你,也许只是为了替他的自杀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假如我们没有彼此原谅的勇气,我们便没有诞生到这世上的价值。”太阳沉落,夜晚自窗而入。或许因为他从未像爱他的诗,或说得更确切些,爱他在宇宙边缘创作诗歌时感到的那股眩晕一般爱过任何男人或女人,在观众席上,他想起他的那句诗:下午将夜晚扛在肩上离去。现已暗下来的舞台上,响起呻吟、哀叹、低语、啜泣、喘息与痛呼。再之后,唯余沉默。无尽的沉默。

“非这样不可吗?”
“无论是不是非这样不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幽灵回答道。
“然后呢?”
“然后?你以为生活是连载小说吗?没有之前,也没有之后,只有永远短暂的现在,它的虚构在照片中泛黄。”
“或者在地狱的舞台上。”

“梦和肉体一样,最终都归于厌倦。是醒来的时候了,或许我还能写写我们的争论。你难道从没构想过一部无尽乃至无穷的自传,不仅记载我们曾是什么人,还记载我们本可能经历的种种命运?这才是唯一适合每个人人生的传记。在我们的自传中,将会涵盖我们两人,还包括有着我们相貌的许多人,天知道将组成多么庞大的一群。”

“我管那片沙漠叫我的梦,你则唤它作地狱。或许我俩都有道理。”

他环视周围,舞台变成空荡的黑,台唇开向无垠,仿佛天穹中央挖出的一条隧道的入口。他听到,或者自认为想象出了脚步声,在雪花石膏色的光芒照耀的走廊中荡起。顿时,他确信自己在死者眼盲或彼此隐形的螺旋中与世隔绝又遭到遗弃,或遭到遗弃又与世隔绝。他的双身,那些鬼魂们消失以后,他被渺小感压得喘不过气。永恒是最大的嘲弄,是比瞬逝的生命更加无理的荒谬。在那审判前无法转让的池座中,他不过是一系列无穷无尽的被判失眠的影子中一个观看着他的过去的观众。或许第一个影子,他最遥远的祖先,也曾见过舞台上栩栩如生演出不久前的时代,那时他的祖先仍是大猩猩或两栖鱼类,身处世界之初的密林,但已有了人的眼神。

那时发生的事应当被归为一种集体幻觉。尽管他知道自己是在用一套理性主义话术描述,但还是宁愿这样相信。狗和人实际上都在熄灭为沉默的声音与嚎叫里终结。他就是这样永远走到了尽头,是的,永远,当他们在那个罪行之夜从背后用子弹打碎他的身体,让他滚落悬崖之时。没有失眠的意识,没有螺旋中的地狱,没有观众的坐席,没有雪花石膏的光芒中陡升的走廊,没有台唇,没有舞台,没有台上复苏的记忆,没有鬼魂,没有驶入站台的火车车窗上的黄金字样,没有审判,没有可能的救赎。只有死亡,而死亡是虚无。可是,对,对,可是,他不能否认无可争辩的明显的事实,因为救赎和审判显然是存在的(为何不装疯以求宽赦?)就像以灼热熔化的黄金字样通知他出庭辩护的火车车窗也是存在的,那些字样清晰一如他的双身的幽灵,一如走廊与池座的雪花石膏般的光芒下、为彼此不可见的群影们表演回忆的台唇和舞台。矛盾的是,这一切都不可否认,正如死亡宽广无垠的宁静中彻底的湮灭不可否认。归根结底,如同某次费尔南多·比利亚隆,那个自称同时活在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男人亲口对他所说的,重要的不是存在或不存在,而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从“我”到“他”,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从他到桑德罗·瓦萨里,那个头发平贴头皮、脸颊有划伤的男人。他相信自己正缓慢揭示着自身的真相,犹如达利一层层揭去他的拼贴画上的宣纸,直到展露出遵从卡尔德隆式的艺术魔法、或出于构想或自行涌现的结构,其中全部的梦都是人生。在那发生诸多罪行的悬崖边,他的彻底的死亡,肉体的,灵魂的,欲望的和记忆的死亡,都是可能的。如此,他曾是的一切——藏在他父母卧室的一岁时的照片里打扮成小女孩模样、骑着混凝纸做成的小马的男孩,在丽池公园打着针织领带的少年,达利的情人,桑切斯·梅希亚斯的同伴,付钱让吉卜赛少年亲吻自己、尔后又为憎恨他们而憎恨自己的鸡奸者,他的诗句与戏剧的作者,给贝蓓和卡里略·莫拉朗诵《观众》、弄得他们惊怒交加的游吟诗人,将《祭坛圣体颂歌》献给曼努埃尔·德·法雅、以为是取悦他却侮辱了他的虔诚的诗人,在伊登梅尔湖上方看见极光、在曼哈顿的沥青上看见长条彩虹的男人——这一切一切,他的一切,将只化为一把在泥土中沉默腐烂的骨头。

他自己明白,梦和文学之间的界限尽管有形,但却无比脆弱。他曾对赫拉尔多·迭戈说过,诗人是迷失在灵魂黑夜中的存在,他在夜里盲目地狩猎,却不知道自己的猎物是什么。诗句,连同它的内容与形式,是如何以及为何从这样的不确定中诞生的,谁也不知道,至少他自己将永远不知道。当时他用了一种如今看来过于卖弄的说法,说他只能确定一点,即他能够夜夜摧毁帕特农,第二天早上再将它由平地重建。在桑德罗·瓦萨里按他命运的尺寸建造的地狱里,他则有其他确定和疑惑的事情。他首先自问,在那本毋庸置疑将写着他名字的书中,他究竟拥有多大的自由,假如他能以某种方法实现自由的话。他的行动,他的感受,他的反思,究竟是属于他,还是已被早早预见,犹如他在《被传讯者谣》里预言了阿马尔戈的命运一般?记忆的演出中插入的讯息——迎接审判,为何不装疯以求宽赦?——究竟是他的创造者给出的真实建议,抑或仅仅是一场可怖的赛鹅图中引他走向纸张与词语的地牢的虚假捷径?假如他有机会同桑德罗·瓦萨里交谈,假如未完全成形的创造物能够在地狱中和他的传记作者争辩,他将只请求瓦萨里对他公正,就像他对待自己笔下的角色一般公正。在他出版诗集,首演戏剧,而意料之外的名声总是比他先行一步的日子里,他从不认为自己比他的诗歌和戏剧中那些脆弱无防的人更加优越。那脆弱的无助属于他笔下的吉卜赛人、雕像、谁也不认识的死者、无法做母亲的女人、被黑色哀愁摄走心魂的姑娘、盲眼的死去的女人、被刀子捅伤的走私犯、浑身长着蘑菇的黑人、被压扁的松鼠、弥诺陶、被顶穿脏腑的斗牛士、魔灵、面具、井中淹死的小女孩、喀迈拉和了不起的鞋匠婆,也属于他本人。或许他受公众欢迎,甚至受憎恶他鸡奸行为的人们的欢迎,正是由于他与他的角色隐秘共享的那份脆弱。如此,溢美之词将只是他命运的硬币一面。另一面则是从背后被子弹射杀,他们这样做,或许是为了验证他究竟是血肉之躯,还是他书中的一个造物。
忽然间,他感到无比疲倦。他几乎是饶有兴趣地好奇自问,这疲倦是发自他本人,还是由那位铁面人物,桑德罗·瓦萨里加诸其身。无论是哪种情况,假如他既不必反悔也不必在审判中得到赦免就可以入睡,那么他定能沉入无尽的梦中,像一个潜入湖中,在世界中心撞上一面盲镜的人。从湖与世界,这些以虚幻语言写就的假设密文,他回到瓦萨里和他——假如他是个确确实实存在的作家——都无比笃信的螺旋上。他对自己说,或者说,他认为自己猜到了,他的创造者将不满足于指出他的小说在其中展开的四个剧场,还必须记下情节,将其也分成四幕。这四幕的名称显现在他面前,如他的生或他的死一般显而易见:螺旋、被捕、命运、审判。

你知道爱会在人与人之间牵起几条蜘蛛丝假如它们能被看见定将如现在的月光一般闪耀 当死亡将那些蜘蛛丝分开它将成为每条丝线松脱末端上的一条鲜血之线 你确信你不会死去因为你和你在圣比森特庄园的母亲之间的蛛网仍不会断裂 你现在甚至会改写一句聂鲁达的诗说同样的月亮照白不同的树 你曾是庄园中的孩子早于认识人类早于逃离“阿根廷女郎”早于撞见阿尔拜辛的女巫早于在大马车和古镜穿过的秋天从打开的钢琴里找到无词的浪漫曲早于你发现你创造另一个词语世界的能力这词语世界有着它的圣地亚哥之路它朝圣的吉卜赛人它披着花边的性倒错圣人它的忍冬和阿尔拜塞特的折刀远远早于你迷惑地听阿尔贝蒂说燃烧的羽毛落在这世上而一只鸟会为一朵百合死去 更早以前 更早以前 更早以前 你曾是个梦游的孩子住在圣比森特庄园 另一轮满月从你卧室敞开的窗户把你带去那些被照亮的田野而没有惊醒你 你意识到自己活在睡梦中意识到自己行走在铂金的梦境世界里 庭院里的泉中一条啜泣的鱼在摆动泉水淙淙正如今夜的艾纳达马尔水渠而同样的夜香木和茉莉在静止的空气中聚拢它们的香气 你觉得自己在辉光的照耀下从轮廓模糊的微笑的死者间走过他们随着你的脚步分向两边正如此刻快乐的被害者们知道你们将继续活着于是为你们分向两侧 你走到了生满睡莲的苗圃蓄水池旁赤身进入水中 你失足溺水而仍没有醒来你向一个更深的梦滑去在那里明月照耀的世界全变成金色 如被锤打的铜一般的古老金色 被风摇曳的麦田的金色 圣母纸牌的纯洁金色 百合花下遗失的婚戒的金色 铸刻着你与你母亲的侧面像仿佛你们是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似的十三枚硬币的金色 多年之后将在你写安东尼托·艾尔·坎波里奥之被捕的诗歌中完好无损地重生的被切开的柠檬的金色 天上的太阳在水中倒映出的另一个太阳的金色 当你走向那火焰的中心一只手臂探入水中拉住你的手将你带回空气里而这个凌晨就像是对当时奇迹的戏仿 特雷斯卡斯特罗将恩准你们活下去 那是你的母亲同样赤身裸体同样在梦游她与你由那丝线的蛛网相牵那些丝线会是白银的颜色假如爱能够看见 她把你抱在怀里你们两人在那儿啜泣声音安静好不要从梦中惊醒 如今你确信当初那夜你在水池中预感到自己不会死去因为白银的网尽管不可见却将你拴在生命上就像现在将你拴在给予你生命的人身上

人活在这世上难道注定不能相互理解?你在你哑默的绝望中自问

“没什么 可惜我们竟是在这儿相见我本想和您谈谈诗歌谈谈许多别的东西 很遗憾没有另一个世界让我们能静待着永生愉快地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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