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法埃尔·马丁内斯·纳达尔晃晃肩膀,表示不知道或无所谓,然后握了握你的手,与你告别。你望见他沿站台远去,一次也没回头,一切迹象都预示着这将是你们最后一回见面,他却对此一无所知。你注视着他,直至他融入匆匆奔向安达卢西亚快车的熙攘人群,心中既无愁绪也无悲伤,不安之感与预料之外的冷漠情绪难解难分。之后,你关上包厢通向过道的门,拉上帘子。巴塞尔城在阴影里昏暗下来,介于灰黄之间的卢瓦尔河穿过昂布瓦斯。你认为列奥纳多就埋在昂布瓦斯。他曾在某份笔记中写道,我们在河流里所触到的水,是流走的水中最末的,也是流来的水中最初的。在他眼中,“今日”也正是如此。无须多言,他当然错了,正如以为死者眼盲的你也错了一样。如果我们一生中的日子就像河流里的水,那么每条河流都会是汇入自身源头的圆轮。每一滴水都与其他的水相同,每一时刻都同经历过的另一时刻一致。莫奈的火车通过你与安达卢西亚快车融为一体。一辆火车开进《圣拉扎尔车站》,另一辆缓慢地驶离马德里,将你带向你此前就已经历过的无法转圜的死亡。
窗玻璃外,铁轨、枕木、道岔、砂箱、围墙、避让线、道砟、煤水车、车厢、站台和侧线愈来愈快地掠过。它们此时正掠过这剧院舞台,在舞台上,回忆将你活过的一生完好无缺地归还。每个人心中都有地狱,因为地狱正是绝对的记忆。那些变作圆轮的河流曾是你们的生命,它们将受意愿的召唤,于水流的任意一点折返。火车驶离马德里时,夜幕降临,一如舞台上的此刻。初上的灯火现在正划过窗玻璃,一如它们在一九三六年的那个傍晚渐渐亮起。漫无止境的一天——你在马德里最末的一天即将结束,你感觉疲累又困倦。你起身拉窗帘,如之前拉上过道门。现在,剧院中你的形象也站起来放下窗帘。整场演出与过去发生的事一模一样,连最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也全然相同,那段通向你出生之地也通向必然死亡的最终旅程被你重温过许多次,次次都分毫不差。
出人意料的是,上演过去的舞台上,有什么突然改变了!你拉窗帘的动作似乎持续到永远,如果在地狱里还能谈论什么永远。你敢发誓,在真实的过去,你一下就拉上了窗帘,躺倒在包厢床铺上忘掉一切,完完全全忘掉一切,忘掉鲁伊斯·阿隆索和马丁内斯·纳达尔,忘掉莫奈和比森特·帕斯托尔,忘掉阿申巴赫的船工,忘掉总停车等你的出租车司机,忘掉桑切斯·梅希亚斯和普里莫·德里维拉,忘掉所多玛和哈莱姆区的教堂,忘掉《观众》和《耶尔玛》,忘掉《堕天使》和圣比森特庄园,忘掉关闭的阳台上的空杯和梅蒂奥库罗的曾孙,忘掉你梦中的缟玛瑙拖鞋和库克旅行社中你的崇拜者。然而,你的形象现在却背朝着过道门,站在那儿不动,与此同时,地狱在窗玻璃上印下一道意料之外的可怖讯息。玻璃上闪耀着此前从未在快车玻璃上出现过的巨大字符,四个金色的燃烧的单词:“迎接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