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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的本性就是灼烤,在人类看来,太阳拥有灼烤之力是自然的事情。它平等地照耀在正义的与非正义的土地上,滋养有益的和有害的生命。因此,太阳绝对适合代表这个世界上肉眼可见的上帝,那缔造我们灵魂的力量,即我们所说的力比多。力比多的本性就是既产生有用的东西,又产生有害的东西;既产生好的东西,又产生坏的东西。太阳与力比多之比较根本不是玩弄字眼,这一点可以从神秘主义教派的教义中看到:当神秘主义者潜沉到自己的心灵深处,“在内心”发现太阳意象时,他们就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力量,他们基于一种正当的和(我认为是)物理的原因将这种生命力称之为“太阳”,因为我们的生命和能量之源实际上就是太阳。从生理学上看,我们的生命作为一个能量过程,完全就是太阳。

《转化的象征》

印度神话已经把神秘主义者在内心深处意识到的这种太阳能的特性叙述得相当清楚了。下面关于鲁陀罗(Rudra)[2]的段落选自《白识净者奥义书》(Shvetashvatara Upanishad):[3]

只有一个风暴神鲁陀罗,不允许有第二个。他统治着所有的世界。它站在众生的背后,是众生的守护神;它创造了众生,并于时间的终结处将万物聚集在一起。

他四面有眼,四面有口,四面有手有足。惟一之神,制作天地,用他的手当作翼扇着,并将他们锻接在一起。

你是众神之源,一切的主宰,鲁陀罗,伟大的先知,于远古播下一颗金种子——今天赋予我们光明![4]

[2]鲁陀罗:严格来说是马尔殊(Maruts)——风或风暴之神——之父,此处指惟一的造物主。作为风神,造物主和滋养者的任务自然落在他的身上。

[3]徐梵澄先生译为《白识净者奥义书》,汤用彤先生译为《白骡奥义书》,这里采用徐先生的译法。——中译者

[4]此处和下文(选自《白识净者奥义书》2-4;7、8、11;12-15)的翻译基于休谟(Hume),《歌者奥义书》(The Thirteen Principal Upanishads),pp.399-401,以及马克思·缪勒,《梨俱吠陀》(The Upanishads),II,p.244。

《诃萨奥义书》(Katha Upanishad)中也有与此类同的文字:

心中的那个人,如拇指般大小,像火焰般燃烧,却不见烟雾,过去与将来的缔造者,亘古不变,那就是自我。[9]

[9]4,13:舍里·普罗希(Purohit Swami)与叶芝(Yeats)合译,p.34。[另见:勒内·盖农(René Guénon)的译作《从〈吠檀多〉看人类与人类的走向》(Man and His Becoming according to the Vedanta),p.45:“这个普鲁沙,拇指般大小,清澈明亮如无烟的火光;它是过去与未来的主;它是今天,它也将是明天,就是如此。”——中译者]

我们知道大拇指汤姆[12](Tom Thumbs)、指头人和卡皮里(Cabiri)都貌似男性生殖器,这一点很容易让人理解,因为它们都是创造力的化身,而阳具也一样,是创造力的象征。它代表力比多或心理能量创造性的一方面。很多其他的性意象也是如此,它们不仅出现在梦境和幻想里,也出现在人们日常言谈中。无论哪种情况下,我们都不该按字面意思解释这些意象,因为它们不能被当作代表确定事物的符号来理解,而应被当作象征。象征是对某种难以界定因此捉摸不透的事物的模糊的措辞,通常具有多种含义。而符号的含义总是固定的,它或者是一件已知事物已成惯例的缩写,或者是某种公认的指示方法。因此象征具有大量相似的变体,其变体数量越多,客体投射出来的意象就越清晰完整。同一个创造力既可以用大拇指汤姆加以象征,也可以由阳具及其他无数的象征加以表述,这样就进一步描绘出隐藏在深处的整个过程的方方面面。具有创造力的小矮人们常年秘密劳作;阳具亦在黑夜里苦干,创造生命;这把钥匙开启了一扇神秘的禁门,门背面某些奇妙的事情正等待着人们来探索。

[12]英国民间传说中的侏儒主人公。——中译者

[13]樊修章译《浮士德》中,用的是“玄牝”一词,出自《老子》:“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中译者

这种联系让人想起《浮士德》中的“玄牝”(The Mothers):

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在你和我分手以前,我得夸你几句!
我看出你明白魔鬼的心意。
请拿去这把钥匙。

浮士德:这个小小的玩意!
梅菲斯特:你好好拿着,不可轻视。

浮士德:它在我的手中膨大,明光熠熠!
梅菲斯特:你就会明白用它能干出什么名堂。
钥匙会探测出正确的位置:
跟着它去,它引你去见玄牝!

“玄牝之域”与子宫、母床有着相当多的关联,也频繁地被用来象征潜意识的创造功能。这个力比多是大自然之力,善恶兼备,道德中立。浮士德与其完美结合,起初恶果累累,最终造福人类,成就了他生命的杰作。于玄牝之域,他找到了宝鼎,即“赫尔墨斯之皿”,在那里缔成“皇室的姻缘”。但是他需要具有生殖力的魔棒带来天地间最伟大的奇迹——帕里斯(Paris)[17]和海伦(Helen)的诞生。[18]浮士德手中那个不起眼的工具就是只在听从它的命令的人面前显灵并且真正拥有创造奇迹[19]的能力的潜意识之黑暗的创造力。这个自相矛盾的怪物看起来非常古老,在《白识净者奥义书》(19,20)中对这个矮个子神,宇宙之普鲁沙是这样描述的:

没有脚,他移动身体,没有手,他抓住东西;没有眼睛他观六路,没有耳朵他听八方;他知道将被认识的一切,却没人认得他。人们叫他原生人、宇宙人。
和小比起来,更小,和伟大比起来,更伟大……

[17]帕里斯:特洛伊王子,因诱走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Menelaus)的妻子海伦而引起特洛伊战争。——中译者

[18]《心理学与炼金术》,索引,参见“结合”(coniunctio)。关于此问题从心理学角度的论述,见本人论文《移情心理学》。

[19]此处歌德(Goethe)指Chrysopoea,即炼造黄金之“奇迹”。

这又带我们回到先前的假设,即令光、火、太阳这类象征得以形成的力量并不是性本能,而是某种中性的能量。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现实功能缺失并没有带来性欲的增强,而是创造了一个带有显著古旧特征的幻想世界。不可否认,在精神分裂症病例中,特别是在最初的发病阶段,有时可能出现强烈的性扰乱,尽管这种症状也同样经常地出现在任何一种强烈的情感体验中,如恐慌、愤怒、宗教狂热,等等。在精神分裂症患者心中,古老的幻想世界替代了现实,这丝毫不能表明现实功能本身的性质;它只能证明那个众所周知的生理事实,即每当一个近期的系统遭到损坏时,它就很可能被某种更原始的、早被废弃的古老系统所代替。借用弗洛伊德的比喻,就是丢下手里的枪,再次拿起弓箭来。最近获得的现实功能(或适应性)一旦失落,更早的一种适应模式(如果有的话)则必然冒出来代替它。

在此我必须感谢我从前的学生霍内格(J. Honegger)——不幸的是,由于他的早夭,其著作未及完成便戛然中止——他为我们提供了以下一份简单的描述:一位心智聪慧的偏执狂患者,他明知地球是一个环绕太阳运行的星球,却舍弃一切现代天文学观念,代之以他自己苦心营构的一套体系,说地球是一个扁平的圆碟,太阳环绕它周而复始地运行。我们从史毕尔莱因的书里也看到一些有趣的例子,说一些词汇已经过时的古义会在患者发病过程中再度涌现,凌驾于其当今意义之上。比如,她的一位女病人声称,神话中酒的类似物是“精种的流泄”,即苏麻酒。这位病人还提到一个与烹饪有关的象征,与炼金术士佐西摩斯(Zosimos)的心象可谓异曲同工:她在幻象中看到祭坛上有一个大“盆”,盆里沸腾的水中,是正在转化形态的人。这位病人把大地和水的概念都替换成了“母亲”。

想象”(Auffassung)为我们提供了“把握”事物(fassen, begreifen)的一个“把柄”(Griff),由此而来的“概念”(Begrifj)令我们有能力把它们据为己有。从功能上讲,概念相当于那种对事物拥有巨大控制力的魔法名字。念动这个名字,不仅能使该物失去威胁性,还能将其纳入自己的心理系统,从而扩展人类头脑的意义范畴、增强其力量。

史毕尔莱因显然认为象征也具有类似的重要意义,她说:

因此,在我看来,象征的起源似乎是情结力争分解融入思维的普遍整体当中的结果……由此,情结被剥夺了它的个体特质……这种存在于每个情结当中的分解或转化的倾向是诗歌、绘画及一切艺术形式的源头。

如果我们把这段话中的“情结”都换成“能量价值”,即情结的总体情感作用(affectivity),那么我们将清楚地看到,史毕尔莱因的观点与我的观点是一致的。

在人类心理的所有组成部分当中,性无疑是最具情感色彩的。有些人便据此断定,任何明显带有性喻意的事物必定来源于性,他们假定这是性力比多遇到了某种阻碍,从而被迫转向,在仪式性的类同形式中寻求替代。为诠释力比多的部分转向和转化,弗洛伊德假定这一阻碍力量就是incest-taboo(乱伦禁忌)。然而,从严格意义上讲,乱伦禁忌所抑制的其实是人类内心的族内婚倾向。要将某种本能强制性地转化为另一种东西,或者只是部分地对其加以抑制,必须有一种比这种本能更强的能量来抗拒它。弗洛伊德正确地推测道,这种能量来自于恐惧;出于诠释这种恐惧的需要,他不得不乞灵于一种多少有些似是而非的关于初民部落的假设,说这些原始族群和大猩猩群落一样,都是由一名凶暴非常的男性家长高高在上地严厉统治着。为使整幅图景更见完整,我们还必须在其中添加一个同样可怕的主母形象,她在女儿们心头灌注畏惧,正如原始部落中的父亲在儿子们心头强行打下野蛮的敬畏烙印一样。于是,我们看到,原始族群中就有了父系和母系两个焦虑源头。我完全想象得出,史前穴居人当中的那些较为神经质的个体确实有可能以这种方式来“想问题”。

人在面临灾难时,不得不自问如何去补救。由于受阻而被迫退行的力比多总是要回头诉之于蛰伏在个人内心的种种可能性。一只狗若是发现门关上了,它就会不住地挠门,直到门被打开为止;而一个人如果被什么问题难住,他就会下意识地做出揉鼻子、扯自己的下唇、搔耳朵等动作。如果他觉得不耐烦了,种种其他的节律性动作又会随之而来:他开始用手指头敲击某处,双脚来回搓地,不用多久,某些明确的性喻象就会表现出来,比如手淫手势。

我们在前文中已经探讨过,本能抑制的源头在于对生存之战真实危险的恐惧。然而,外在现实并不是这种抑制本能的恐惧的惟一来源,因为原始人对“内在”的现实——包括梦境、祖先之灵、精灵鬼怪、神仙、魔法师、巫术等——往往抱着更大的畏惧。今天的我们以理性自诩,认为只要指出这些事物的不真实性,就能截断这种恐惧的来源;然而,一直以来,它却始终作为一种心理现实而存在,任何理性论证在其非理性本质面前都显得无能为力。你可以说服土著人放弃某种迷信信仰,但你无法凭着规劝把他从酗酒、道德堕落和空虚无望的境地中拉出来。有一种心理现实,与外在世界一样地无情、一样地不可抗拒,但你若知道如何回避它的危险、发现潜藏于其中的宝藏,它又像外在世界一样会变得对你有用、有益处。“魔法是丛林的科学。”一位著名探险家曾如是说。文明世界中人对原始迷信极尽轻蔑,这就如同一个人对中世纪的长矛钺戟、城堡和尖顶大教堂嗤之以鼻,是一种不明事理的表现。

原始手段用于原始环境,正如机枪和收音机用在现代环境下一样有效。我们的宗教和政治意识形态都是提供拯救和挽回祭的手段,与原始时代的魔法观念堪有一比,当这类“集体表象”(collective representations)一旦告缺,立即有形形色色的个体痴呆和特异癖、躁狂症、恐怖症、灵鬼崇拜等涌现出来填补它们的空位,若论原始性,这些东西可谓登峰造极,更不用说那些足以令16世纪的猎巫事件相形见绌的我们这个时代的心理流行病了。

古代的地母崇拜从中看到的是母亲的受精。不过,这一活动的目的在于获得田地的产出,它更多地与魔法相关而不是与性相关。在这里,力比多的退行重新激活了母亲作为欲望目标的形象,不过这一次不是作为性的象征,而是作为哺养者的象征。

此段出自《广林奥义书》(Brihadaranyaka Upanishad):[124]

他[阿特曼,(Atman)[125]]的大小相当于男女结合之体;他自分为二,夫与妻便由此而来……[126]他与她结合,人便由此而生。
她想:“他既造了我,又怎能与我共寝?我要躲藏起来。”于是她化为一头牝牛,他随之化为一头牡牛;二者交媾生出牛只。她化为牝马,他随之化为牡马;她化为牝驴,他随之化为牡驴;二者交媾生出各样有蹄动物。她化为母绵羊,他随之化为公绵羊;她化为母山羊,他随之化为公山羊;二者交媾生出绵羊与山羊。就这样,他造出万物,直至公母蚁类……
之后他自觉道:“我便是造物,因我由自己生出了万物。”这便是造物。拥有此知者在此造物中创造了自身的存在。
遂作如此摩挲动作(双手置于嘴前)。由他的口,即火之洞口(yoni),由他的双手,他造出了火。[127]

[124]各部《奥义书》阐释了四部《吠陀书》的神学思想,包含吠陀教义中思辨的、通神论的部分。《吠陀书》的大部分内容形成年代不详,长久以来仅以口耳相传的方式流传后世,故有可能是远古时代的产物。
[125]阿特曼(又译为梵,我——中译者)是原初的万有存在,此概念在心理学意义上与力比多的概念恰恰相符。
[126]如是,阿特曼最初乃阴阳合体。世界是由欲望而造的:参见《广林奥义书》1、4、1-3:“太初之际,此界惟梵(我),以原人之态存在。他举目四顾,除了自身以外空无所有……他心生恐惧;是以凡孤独者皆生恐惧。他想:‘既然除我以外别无他物,我又为何要恐惧?……’他感到郁郁寡欢;是以凡孤独者皆郁郁寡欢。他想要有个伴侣。”接下来便是上文中引用的关于他自分为二的描述。柏拉图的世界魂观念十分接近于这个来自印度的意象:“它不需要眼目,因在它以外并无任何可视之物;它不需要耳朵,因在它以外并无可听之声……自它无有所出亦无有所入,因本来无物。”[《蒂迈欧篇》(Timaeus),33,本段根据康福德(Cornford)译本译出,p.55。]
[127]《广林奥义书》,1、4、3-6,根据休谟译本pp.81-82译出

在《广林奥义书》中有一段阇那迦(Janaka)国王与耶若婆劫(Yajñavalkya)的对话,表现了语言与火之间的类似关联:

“耶若婆劫,人的光是什么?”
“太阳是他的光,”耶若婆劫答道,“人在日光指引下休息、起行、劳作和归来。”
“你说的是,耶若婆劫。请问,当太阳沉落后,人的光又是什么?”
“月亮是他的光,”耶若婆劫答道,“人在月光指引下休息、起行、劳作和归来。”
“你说的是,耶若婆劫。请问,当月亮沉落后,人的光又是什么?”
“火是他的光,”耶若婆劫答道,“人在火光指引下休息、起行、劳作和归来。”
“你说的是,耶若婆劫。请问,当太阳和月亮都已沉落,火光已经熄灭之后,人的光又是什么?”
“语言是他的光,”耶若婆劫答道,“人在语言之光指引下休息、起行、劳作和归来。”
“你说的是,耶若婆劫。请问,当太阳和月亮都已沉落,火光已经熄灭,语言也归于寂静之后,人的光又是什么?”
“梵(我)是他的光,”耶若婆劫答道,“人在梵(我)之光指引下休息、起行、劳作和归来。”

存在于嘴、火和语言之间的这种关联其实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奇怪:我们常说一个人被别人的话气得“火冒三丈”,“怒火上腾”,又形容话语“如火样燃烧”,“炽烈灼人”,等等。在《旧约》的用语中,常把嘴与火联系起来,如《撒母耳记II》(II Samuel)第22:9节写道:“从他鼻孔烟气上腾,从他口中发火焚烧……”;《以赛亚书》(Isaiah)第30:27节写道:“看哪,耶和华的名从远方来,怒气烧起……他的嘴唇满有愤恨,他的舌头像吞灭的火。”《诗篇》第29首第7节(据英语修订本《圣经》)写道:“耶和华的声音使火焰分岔。”《耶利米书》(Jeremiah)第23:29节写道:“我的话岂不像火吗?”最后,在《启示录》(Revelation)第11:5节中,有火从两位说预言的见证人口中出来,烧灭仇敌。

火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称为“吞噬的”、“吞灭的”,令人联想到嘴的功能,就如《以西结书》(Ezekiel)第15:4节中所写的:“它被抛在火中当作柴烧,火既吞噬了两头,中间也被烧了。”《申命记》(Deuteronomy)第4:24节说:“因为耶和华你的神乃是烈火,是忌邪的神。”最为人熟知的例子恐怕就是《使徒行传》的第2:3-4节了:“又有舌头如火焰显现出来,分开落在他们各人头上。他们就都被圣灵充满,按着圣灵所赐的口才说起别国的话来。”是火的(舌头)令使徒们有了说方言的能力。而在《雅各书》(James)第3:6节中,使用了火的负面意义:“舌头就是火,在我们百体中,舌头是个罪恶的世界,能污秽全身,也能让生命之轮着火,并且是用地狱之火点着的。”《箴言》(Proverbs)第16:27节同样说道:“匪徒图谋奸恶,嘴上仿佛有烧焦的火。”启示录(Apocalypse)中描写的龙或马(《启示录》9:17节)口中喷出火、烟并硫磺,正如《约伯记》第41:19节中说的:“从它口中发出烧着的火把,与飞迸的火星。”

梵语中有一个词汇,精妙地表现了我所说的这种前意识情境在音调、颜色、意义等方面的全部细微差别。这个词就是tejas,它综合了以下几种含义:

1. 锋利度,锋刃
2. 火,明亮,光,热忱,热量
3. 健康的样子,美
4. 人类机体中创造激情和色彩的官能(蕴蓄于胆汁中)
5. 力量,能量,元气
6. 激情
7. 精神与魔法力量;影响,地位,尊严
8. 精液

所以说,梵语中的Tejas恰恰体现了“力比多”一词所涵盖的心理情境。它所标示的,其实就是subjective intensity(主观强度)。任何蕴涵能力之物、任何充溢着能量的内容,都有广泛的象征意义。

柏拉图《会饮篇》(Symposium)中那位睿智的第俄提玛(Diotima)对神使和传语者的看法则与此大不相同。在第23章中,她告诉苏格拉底(Socrates),爱神厄洛斯是“介乎神与凡人之间的媒介……他是一种大精灵,亲爱的苏格拉底;凡是精灵都介乎人神之间”。他的作用就是“人和神之间的传语者和翻译者,把祈祷祭礼由下界传给神,把意旨报应由上界传给人;既然居于神和人的中间,把缺空填起,所以把大乾坤联系成一体”。第俄提玛为厄洛斯描绘了一幅出色的肖像:“他粗鲁,勇敢,肯上前冲,而且百折不挠。他是一个本领很大的猎人,常在设诡计,爱追求智慧,门道多,终身在玩哲学,是一位特殊的魔术家,幻术家和诡辩家。在本质上他既不是一个凡人,也不是一个神。在同一天之内,他时而茂盛(当万事顺遂之时),时而萎谢,时而重新活过来,由于从父亲性格所得来的力量。可是丰富的资源不断地来,也不断地从他手里流走。”

施密德(Schmid)[149]曾报告过一个患有愚痴症的乡下男孩多次纵火的案例。有一次,有人看到他站在一所房子的大门洞里,手插在裤袋中,狂喜地凝望着烈焰腾腾的火场,于是便怀疑到他头上。后来,经过盘问,他承认自己总是一边欣赏自己放的火一边手淫。

[149]《论纵火狂的心理学》(Zur Psychologie der Brandstifter),p.80。

我们所谓的“力比多受阻”,在原始人那里是他必须面对的铁样的事实:他的生命之流凝滞了,万物失去了光彩,动物、植物和人丁都不再兴旺。古代中国的《易经》哲学针对这种状态发明了一些精辟的喻象。处于同样状况下的现代人则有一种停滞不前的体验(“我被困住了”),感到失去了能量和快乐(“生活的热忱——力比多——消失了”),或者经历消沉抑郁。做医生的必得常常告诉他的病人,在他身上究竟发生着什么,因为现代人的内省能力已经大为欠缺了。

在所有力比多象征当中,最精妙的莫过于作为灵或英雄而被孕育出的人的形象。在此,象征脱离了浩瀚星空、风云雷电的意象,披戴起人的形貌,化作一个时时经历悲欢更嬗的人物形象,而且,他的生命轨迹也像那一轮红日,此一时高悬天顶,彼一时投入暗沉黑夜,然而随即又披一身新的光芒再次跃出天际。[150]天上的太阳是凭着自身的运转、按照自己的内在运行法则,自清晨开始向上的轨迹,到正午时爬过天穹之顶,随即转而向下,直到黄昏时分,把它的辉煌留在身后,毅然投入无边无涯的黑夜;人的生命也像太阳一样,按照不可改变的法则运行,当他的旅程告终之际,便没入黑暗,而后又在他的儿女身上再次升起,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150]传说中太阳—英雄吉尔伽美什(Gilgamesh)的美好名字正是由此而来,此名意为“欢乐与悲伤者”。见杰森(Jensen),《吉尔伽美什史诗》(Das Gilgamesch-Epos)。

米勒小姐创作的第三部分即最后一部分便遵循了这个模式。她给这部分起名为“Chiwantopel,半梦半醒间的戏剧”,并向我们提供了如下关于此剧思路来源的信息:

对我来说,那天晚上充满了麻烦和焦虑,直到11点半左右才就寝。尽管已经很疲惫了,但我心里颇不宁静,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法入睡,心灵的天线仿佛处于接收状态。屋里一片漆黑。我闭着眼睛,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我等待着。随后,忽觉一阵强大的松弛感流过全身,我没有动,保持着完全的被动状态。接着,我眼前闪过一束束线条、火花和螺旋形的火苗,这都是神经紧张和视力疲劳的征候;在这之后,最近发生的一些小事的零碎片段如万花筒般一一闪现。

只有爱的无能才会剥夺一个人爱的机会。一个人若不知道如何引导他的力比多贯注到周围的人和事上,令其绽放生机和美丽——只有对这样的人,世界才是空旷的。迫使我们从内心创造替代品的,并不是外在的缺乏,而是我们自己的无能,无法以爱来包容任何自身以外的东西。自然,生存斗争中的种种困难和逆境会对我们形成压力,但是再恶劣的环境也无法将爱阻隔;压力反而常能激励我们奋勇向前。现实世界的困难本身绝对无法迫使人的力比多回流到引发神经症的地步;因为其中少了一切神经症形成的前提条件:冲突。惟有阻抗(resistance)这东西,它一味固执地向“行”说着“不行”,惟有它才有能力制造那种可能成为病态紊乱开端的退行。拒绝去爱带来爱的无能,不然就是这种无能作为一种阻抗而起作用。假如力比多可以被比喻成一条持续向现实世界注水的河流,那么从动力学的角度,我们该把阻抗比喻成什么呢?它不是河道里的一块大石——若它只是石头的话,河水还能绕过它继续流向前方——而是一股向源头回溯的逆流。心灵的一部分真的渴望着外部对象,但另一部分却竭力向着主观世界挣扎,在那里,幻想中的空中楼阁在召唤着他。

米勒小姐接着写道:

此时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传送到我的头脑中。我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地重复着:“请讲吧,我的神,您的仆人在聆听——请您打开我的耳朵。”

这一段中非常清楚地描写了她心中潜在的意图:实际上,“传送”(communiqué)一词在巫师圈子里是一个常用的表达方式。那些《圣经》语言显示其中包含着祈祷的意味,也就是说,作者在向神表达心愿,她的力比多全神贯注于神的意象上。这段祈祷中涉及《撒母耳记I》(Samuel I)第3节中的一个典故:神在夜里呼唤撒母耳,一连三次,撒母耳都以为是以利(Eli)在叫他,直到以利告诉他,那是神的呼唤,如果神再叫他,就要这样回答:“耶和华啊,请说,仆人敬听!”这里,梦者在相反的意义上使用了这句话,以便引导她的愿望,即她的力比多,进入潜意识的深处。

人作为个体是一种非常值得疑问的现象,生物学家可对其生存权力提出质疑,因为从生物学角度看,他只是作为一种集体生物或群体中的一分子才有意义。而文化的视角则赋予个体的人一种脱离了群体的意义;过去多少个世纪以来,正是这一点导致了人格的发展和英雄崇拜。理性神学力求保存肉身形态的耶稣意象,作为神留给人世间最后、最宝贵的遗存——这位神已是今天的我们没有能力想象的了——这种努力与上述的倾向十分协调一致。在这一点上,事实证明天主教会的适应力更强些,因其迎和大众对可见英雄的普遍需要而认可了神在地上的代理人的观念。宗教形象的具象存在有助于力比多渠化注入其对应的象征,只要对其崇拜不局限于外在对象即可。但即使出现上述局限,至少这种崇拜是绑定在作为神性代表的人的形象上而丢掉了它最初的原始形态,尽管它并未达到预期的象征形态。这种对可见现实的需要已经隐秘地存留在某些坚持“历史上的耶稣”观念的人格主义新教神学派别中。并不是说人在任何时候热爱过这个可见的神:他们不爱神的显形,那只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假如那些虔信者想要热爱人类,只需转向他们的邻人或是敌人,去爱他们好了。宗教形象不可以仅仅是一个凡人,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它都必须表现出它的真正本质,即表达“非凡能力”的所有原初意象的总体。我们在可见的人类形象中寻求的不是凡人,而是超人、英雄或者说是神,是一个作为支配和塑造心灵的观念、形式和力量象征的“准人类形象”。就人类的心理经验来说,这些就是(集体)潜意识的原型内容,是人类的上古遗产,是被分化和发展遗落在背后的古代传承,它像阳光和空气一样,是对每个人生而俱来的赐予。然而,人若爱上这宗遗产就等于爱上对全人类共同的东西;他们重新转向全人类的母亲,回到意识存在之前的心理状态,从而触到源头,再次从那种身为整体一部分的感觉所带来的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力量中汲得一掬。这便是巨人安泰俄斯(Antaeus)所面临的问题,他只有接触到大地母亲的时候才能保持他的伟力。这种回归自己内心的暂时性退缩,在一定限度内似乎有益于个人的心理健康。正如人们所料,人类心理的两种基本机制,外倾和内倾,大体上也是对情结做出反应的正常而适当的方式——外倾是一种朝向现实的逃避情结的方法,内倾是一种通过情结使自己脱离外在现实的方法。

我们看到,心理潜抑的对象并不仅仅是性,而是总体意义上的本能,后者是生命的重要基础、统领一切生命的法则。由本能的潜抑而造成的退行总是朝向心理上的过往,从而回到幼儿期,在那个阶段,父母似乎是、有时也的确是生活的决定性因素。但除了父母的因素之外,孩童与生俱来的本能在其生活中也起着显著的作用,这一点可从以下事实看出:父母在孩子身上造成的影响并不是千篇一律,每个孩子的反应都各不相同。因此他们必定有着某种自身的决定因素。然而,在孩童尚空无内容的意识中,肯定感到所有的决定性影响似乎都来自外界,因为孩童无法把自身的本能和父母的影响与意志区分开来。儿童的这种辨识力缺乏使得作为本能代表的动物形象有可能同时表现为父母的标志,令父母有可能显现为动物的形象:比如,父亲成为公牛、母亲成为母牛,等等。

一个常见的现象是,当一个人对父母抱着过分亲昵、过分依赖的态度,作为一种补偿,他的梦中就会出现象征着父母的可怕动物:正如“帮助性动物”象征着父母一样。斯芬克斯就是这样一种可怕的动物,在它身上还显现出作为母亲衍生物的清晰印迹。在俄狄浦斯传说中,斯芬克斯是天后赫拉(Hera)派来的,她因为酒神巴库斯(Bacchus)诞生一事而仇恨底比斯人。俄狄浦斯破解了那个简单幼稚的谜语,就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母亲神派来的斯芬克斯,殊不知他已然成了母系乱伦的牺牲品,不能不娶伊娥卡斯特,也就是自己的母亲为妻,因为此地的掌权者已经有言在先:谁能为该地斩除斯芬克斯这个祸害,他就可以获得王国并娶先王的王后为妻。此举所带来的一切不幸后果,本来可以轻易避免——只要先前俄狄浦斯见到那“吞噬人的”“可怖”母亲的化身斯芬克斯时,被她的可怕外表所吓倒,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实际上,他远没有浮士德的那种哲思惊叹:“玄牝,玄牝,这个词是如此奇异美妙!”他不知道,仅凭凡人的智慧,永远无法解开斯芬克斯之谜。

斯芬克斯的家系渊源与此处讨论的问题有着多方面的联系:她的母亲厄喀德那(Echidna)是一个怪物,上半身为美丽的女人,下半身是骇人的蛇形。这种双重存在与母亲意象恰恰相符:上面的一半代表可爱而有魅力的人性;下面的一半代表可怖的动物性,在乱伦阻障的作用下化作可怕的动物形象。厄喀德那本是万物之母、大地母神盖亚(Gaia)的女儿,地母盖亚与冥界的化身、地狱之神塔尔塔罗斯(Tartarus)交合孕育了这个女怪。厄喀德那自己又是一切可怖之物的母亲,她生下了许多可怕的怪兽,包括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奇美拉(Chimera)、海怪斯库拉(Scylla)、蛇发女怪戈耳工三姐妹(Gorgon,参见插页图21),还有可怕的地狱犬刻耳柏洛斯(Cerberus)、涅墨亚狮子(Nemean lion),以及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的那只兀鹰。她还生下了多条巨龙。她有一个儿子是被赫拉克勒斯所杀的巨人革律翁身边的那只双头狗俄耳托斯(Orthrus)。她又和这只双头狗、她自己的儿子乱伦生下了斯芬克斯。上述种种应当足以表明以斯芬克斯为象征的情结所具有的特点了。显然,一个具有如此巨大量能的因素不可能仅凭破解一个小儿谜语就被轻巧抹杀。实际上,该谜语是斯芬克斯为那个没有防备的漫游者设下的陷阱。俄狄浦斯以典型的男性思维方式,十分自负于自己的智力,于是一脚踏进了这个陷阱,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犯下了乱伦之罪。斯芬克斯的谜语说的就是她自己——“可怖母亲”的意象,而俄狄浦斯却并未闻之生戒。

鹰羽头饰具有魔法意义。当这个印第安人把鹰的羽毛装饰在自己头上,他便由此获得了这种鸟儿身上的某种太阳属性,正如他吃掉敌人的心脏或剥下他们头皮的时候便获得了对方的勇气和力量一样。同时,这种冠状羽毛头饰又是一顶象征着太阳光芒的冠冕。这种与太阳的认同,其重要性我们已经在第一部分中分析得很清楚了。更进一步的证据不仅可以从不计其数的古代风俗中找到,也可以从一些同样古老的宗教比喻中找到,如《圣经》中所罗门王的《箴言》第5:16节中所云:“如此神必亲手将华冠加在他们头上。”诸如此类的段落在《圣经》中比比皆是。阿伦多夫(J.L.K. Allendorf)在一首赞美诗中如此描述灵魂:

灵魂解脱了一切烦恼痛苦
在死亡中达到喜乐之巅;
在永恒的荣光照耀下
她做了新妇、王后,立于大君王身边。

它[灵魂]看见一张明朗的面庞[太阳]:
他[太阳]那喜乐之爱的本性,
瞬时令它复原通透:
它是他众光当中的一道。
这时候孩子能看见父了,
他感觉到爱的柔情,
现在他懂得了耶稣的话,
天父他亲自爱你,爱你已久。
深不见底的福分之海啊,
涌动着永恒的恩典,
展现给被启示的灵魂:
他仰瞻神的荣面,
参明了在光中做神之嗣子、
与基督同为后嗣的意义。
软弱的肉体在地上安息:
一直睡到被耶稣唤醒。
如今被黑暗洞穴遮蔽的,
彼时将由尘土变成太阳:
彼时我们将与所有圣徒欢聚,
他们晓得那日期,
我们将与主同在,直到永远。

又有一首劳伦丘斯·洛朗蒂(Laurentius Laurentii,1660—1722)作的赞美诗中写道:

现在,永恒的冠冕
被授予新妇,因为她已得胜。

我们在塞克尔(G.W. Sacer,1635—1699)作的一首赞美诗中又发现了下面的一段:

请用花环做我的棺饰,
如同装饰一位征服者。
从天堂的众泉源中,
我的灵魂已然获得
那永世常青的冠冕。
真正的得胜荣耀,
来自如此爱我的
神的儿子。

我们且看一个与此类似的幻觉实例,其内容也与手有关:一个处于催眠状态下的患者,在幻觉中看见他的母亲被画在墙上,宛如一幅拜占廷式教堂的壁画。她的一只手举起,五指箕张。这些手指非常粗大,顶端鼓胀成球状,每个指端都有一个小光环围绕。一眼看上去,那样子让人想起趾端生着吸盘的蛙趾;又像是阴茎。其母亲形象所处的古色古香的环境也很重要。这一幻觉中的手想必蕴涵着具有授精能力及创造力的意义。这位患者的其他幻觉为我们的诠释提供了佐证:他看见一个仿佛烟花似的东西从他母亲的手中直蹿上天,凑近一看,他发现那东西其实是一只亮闪闪的金翅鸟——后来他意识到,那是一只锦鸡。我们在上一章中已经了解到,手实际上具有一种阳具象征的意义,在钻木取火的过程中也起到了相应的作用。钻木取火的举动是用手来完成的;因此可以说,火来自手;此外,火神阿耆尼是以金翅鸟的形象受人崇拜。

我有一位患者,他在儿时总把排便行为与一种幻想联系起来:他幻想自己的屁股是一座全面喷发的火山,阵阵喷出猛烈爆发的气体和汹涌的岩浆。一般说来,形容大自然中基本现象的词汇都不是很富于诗情画意:就拿流星这种美丽的现象来说吧,在德语里它被叫做Sternschnuppe(“灯芯被‘掐灭’后隐燃的星灯”);而某些南美印第安人把它叫做“星星撒尿”。瑞士瓦莱(Valais)有座Voile de la Vierge(意为“处女的面纱”)瀑布,以其优美的风光闻名于世,但它只是最近才得到这个诗意的名字。以前它被叫做Pissevache,你就从与这个词最接近的来源去想吧。[174]

[174]Pissevache或等于pisse(尿)+vache(牲畜)。——中译者

折 

这种幼儿期的兴趣,在成年人身上依然残存着某些自然的遗痕。这里惟一的问题就是,这种兴趣与儿童心理之间是否具有一致性。在尝试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行指出,肛门区域和崇敬之情是密切相关的。一个东方童话故事中说,十字军骑士从前常用教皇的粪便为自己行涂油礼,让自己变得更可畏。我的一位患者,她对自己的父亲抱有特殊的崇敬之情,有一次,她在幻觉中看到父亲仪态尊贵地坐在马桶上,众人列队成行从他面前经过,热情洋溢地向他问候致敬。另外还可以提到一点,就是粪便与黄金之间存在的密切关联:[175]最无价值之物与最有价值之物结成了盟友。炼金术士们在粪便中寻找他们所谓的prima material(原生元素)——那是一种神秘物质,filius philosophorum(哲人之子)的神秘形象有望从中显现(“in stercore invenitur”)。一位在极为虔敬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年轻患者,有一次梦见自己看到一只蓝花马桶底部长出了一个粪便的十字架。这当中意象的反差是如此巨大,令我们别无解释之道,只能认定幼儿的价值标准与我们成年人完全不同。事实也确乎如此。幼儿对排便行为及其产物表现出的莫大兴趣,[176]在成人中只有在疑病患者身上才可能体现。对幼儿来说,排便与他们心目中的那套繁殖理论之间大有关系,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开始对上面的现象产生理解。如此看来,这件事便与我们以前看到的样子略显不同了。实际上,孩子所想的是:事物就是以这种方式被制造“出来”的。

[175]德古贝尔纳蒂斯(De Gubernatis)在《动物学角度的神话》(Zoological Mythology)中指出,粪便和黄金在民间神话里总是彼此相关的;弗洛伊德亦从其心理学实践的经验出发,告诉我们同样的事情。格林报告了如下的民间魔法行为:“如果你想让家里一年到头都有钱,就必须在新年当天吃下小扁豆。”其中的原因很容易解释,因为小扁豆不易消化,随粪便排出时都是扁圆的钱币形状。这样,吃过小扁豆的人就会屙出钱币来。

[176]有一位以法语为母语的父亲,出乎自然地否认自己的孩子具有这样的兴趣,然而他却在不经意中提到,他的孩子发不好cocoa(可可)这个音,总是把它说成“cacao”,每次听到孩子这么说,他就会在后面加上“lit”(床),合起来就成了“caca-au-lit”[(法)床上的屎]的意思。

折 

我在《一个儿童的心理冲突》一文中报告过的那个孩子,她像弗洛伊德笔下的那个“小汉斯”一样,抱着一套完善的肛门出生理论,后来她养成了在马桶上一坐就是数小时的习惯。有一次,她父亲很不耐烦地走到厕所门口,冲里面喊道:“马上出来!你在那儿干什么呢?”门里传出了孩子的回答:“我在造一辆小马车和两匹小马!”这个孩子在“制造”她当时特别渴望的东西:一辆小马车和两匹小马。在她心目中,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造出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那孩子热切盼望着拥有一个娃娃,或者说,她内心里想拥有一个真的宝宝——其实就是在为未来的生理任务进行演练;于是她用制造一般东西的同样方法,造出了那个代表着“真宝宝”和她的其他一切愿望的“娃娃”。我从一位病人那里得知下面这个来自她童年时候的类似的幻想:她们家的厕所墙上有道裂缝,她那时总是幻想着,有个仙女会从裂缝里出来,给她一切想要的东西。众所周知,厕所是个做梦的地方,在那儿诞生过许多后来被认为不适于出生在那里的东西。龙勃罗梭(Lombroso)描述了两个精神病艺术家的病理性幻想,与我们的论题具有相关性:

两人都认为自己是至高的神,宇宙的统治者。他们经直肠产出这个世界,就像鸟儿经输卵管(或泄殖腔)产出鸟蛋一样,从而完成了创世。他们当中的一个很有些真正的艺术天赋。他画了一幅自己的创世图:世界从他的肛门中产出,他的性器完全勃起,全身赤裸,四周围绕着众女子以及他自身力量的标志符。

只有当我认识到了上述的联系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地明白了一件自己多年前观察到、但一直未能正确理解,因而始终感到困扰的事情。那病人是一位受过教育的妇女,在悲剧性的情境中被迫离开丈夫和孩子,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她表现出典型的淡漠和邋遢症状,被认为是“情感衰退”的后果。当时我对这种情感衰退的结论深感怀疑,而更倾向于将其视为一种继发性的现象,于是我费尽心机、想方设法地去挖掘她被堵塞的情感源泉。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艰苦尝试后,我终于触到一条思维线索,在她身上突然引起了一阵剧烈的情感爆发。医患之间瞬时建立起了一种融洽的情感关系。这是上午发生的事情,到了傍晚,当我去她病房看她的时候,竟发现她从头到脚涂满了粪便来迎接我,还边笑边喊地说:“现在你觉得我怎么样?”她以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此举显然是有意冲我而来的。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都坚信这种病例肯定属于情感衰退。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欢迎仪式是抵御移情的一种极端尝试——就她作为一个成人来说,确实如此。然而,如果说她的举动建筑在由于退行而来的幼儿期心理的基础上,从这个角度理解,这种仪式便标示着一种正面情感的爆发。正因如此,才会有那句语意模棱两可的问话:“现在你喜欢我吗?”

Chiwantopel由Popocatepetl诞生就意味着:“我由我自己体内生他、造他、发明了他。”这是以幼儿式的途径创造或生出一个人。世上最初的人是由泥土抟成的。拉丁语的lutum一词,实在意义为“泥巴”,又有“污秽”的比喻性含义。普洛陀思甚至还用它来骂过人,大概相当于“你这人渣”之类的话吧。肛门出生的观念令人想到“向后掷物”的母题。关于这个母题,一个为人熟知的例子就是丢卡利翁(Deucalion)和皮拉(Pyrrha)的故事,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洪水过后,惟有他们幸存下来;他们听到预言,要他们把伟大母亲的骨骼掷到自己身后。于是他们依言往身后抛掷石头,人类便由此而生。又有一个类似的神话,传说指头人(Dactyls)就是由女仙安奇艾拉(Anchiale)向身后投掷的尘土化成的。关于这一点,令人联想到人们附加在肛门制造物上的诙谐意义:在大众趣语中,常把粪便说成纪念碑、纪念品之类[窃贼在犯罪现场遗粪(grumus merdae),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这种心理]。一个尽人皆知的笑话里说,一个人在迷宫中寻找藏匿的宝物,为留下记号,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都脱光了,到后来只得屙了一泡屎,作为归程的最后一个标记。在遥远的过去,这种标记对显示一个人的所在或去向无疑具有重要意义,就像动物粪便所起的作用一样。后来,这种容易抹去的纪念物才被石碑所代替。

“Ahamarama”一词同样与Anah(亚那)和Aholibamah(阿何利巴玛)存在关联,那是该隐的两个女儿,她们对神的儿子们心怀罪恶的激情。这种可能性或者暗示着Chiwantopel就是被渴望的神的儿子。难道说,拜伦在提笔写作之际,心中想到了《以西结书》第23节里说到的那一对淫荡姐妹阿荷拉(Aholah)与阿荷利巴(Aholibah)?阿何利巴玛(Aholibamah)是以扫(Esau)的多位妻子之一(《创世纪》36:2、14),以扫还有一个妻子名叫亚大(Adah)。沙夫(Riwkah Scharf)博士提醒我注意格奥尔格·梅恩(Georg Mayn)论拜伦的《天堂与大地》的一篇学术论文(1887),作者在文中指出,Anah这个名字在原稿中很可能是Adah,但拜伦后来将其改成了Anah,因为Adah已经在他的诗剧《该隐》中出现过了。如果就词意而论,Aholibamah可以让人联想到Aholah与Aholibah:Aholah的意思是“(她有)她(自己的)帐幕”,也就是她自己的庙宇;而Aholibah意为“我的帐幕在她以内”,即在耶路撒冷(Jerusalem)以内,正如Aholah就是撒玛利亚(Samaria)城的代称一样(《以西结书》23:4)。在《创世纪》36: 41节中提到,Aholibamah也是以东(Edom)一位族长的名字。迦南人(Canaanites)在小山上祭拜偶像,《圣经》里“小山”这个词是bamoth,它的一个同义词为ramah。

米勒小姐在评论中说,除了“Asurabama”这个名字,她还想到了“Ahasuerus(亚哈随鲁)”。这个联想指向潜意识人格问题的一个颇为不同的方面。前面的材料告诉我们幼儿心目中关于人出生一事的理论,而这一联想则让我们有机会一睹潜意识人格创造的原动力。

亚哈随鲁就是传说中“永世流浪的犹太人”,这个人物的主要特点是:不得不在大地上无休止地奔波流浪,直到世界末日。这个特别的名字既然出现在我们作者的脑际,便使我们有理由对他的来龙去脉做一番追寻。

关于亚哈随鲁的传说,最早见于文字记载是在13世纪,似乎源于东方。这个永生的犹太人形象甚至比浮士德的形象更多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实际上这些作品统统都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即便这个形象不叫亚哈随鲁,他也会以其他的名字出现,或许被冠以圣热耳曼伯爵(Comte de Saint-Germain)之名吧,就是那个神秘的蔷薇十字会员(Rosicrucian)、世人都确信他拥有不死之身的人,而且,他眼下的行踪据说并不是秘密。

黑德尔的形象最早见于圣训学家布哈里(al-Bukhari,卒于870年)和塔百里(al-Tabari,卒于923年)对《古兰经》的评注,特别是对第18章中一个引人注目的段落的诠注中。此章名为“山洞”,得名于其中叙述的传说:有七个人在一个山洞中长睡309年,逃过迫害,醒来时已是新的时代。品读《古兰经》的这一章节,看它如何在长篇大论的道德思考之后,转入下面这段对黑德尔传说的起源可谓极具重要意义的叙述,是一件颇有意趣的事情。下面我便逐字逐句摘录一段《古兰经》:[184]

当时,穆萨[185]对他的童仆[嫩(Nun)的儿子约书亚(Joshua)]说:“我将不停步,直到我到达两海相交处,或继续旅行八十年。”当他俩到达两海相交接处的时候,忘记了他俩的鱼,那尾鱼便入海悠然而去。当他俩走过去的时候,他对他的童仆说:“拿早饭来吃!我们确实疲倦了。”他说:“你告诉我吧,当我们到达那座磐石下休息的时候,(我究竟是怎样的呢?)我确已忘记了那尾鱼——只因恶魔我才忘记了告诉你——那尾鱼如得了灵一般,已入海而去,真是怪哉!”他说:“这正是我们所寻求的。”他俩就依来时的足迹转身回去。他俩发现我的一个仆人,我已把从我这里发出的恩惠赏赐他,我[186]已把从我这里发出的知识传授他。穆萨对他说:“我要追随你,希望你把你所学得的正道传授我。好吗?”他说:“你不能耐心地和我在一起。你没有彻底认识的事情你怎么能忍受呢?”

[184][以下各段经文译自作者使用的《古兰经》版本,但版本信息作者未予给出。相关材料还可见于皮克索尔(Pickthall)译本pp.301ff及罗德韦尔(Rodwell)译本pp.186ff.——英译者]

[185]《古兰经》中称摩西为穆萨。——中译者

[186]安拉。

我们若想知道这位未知的神使是谁,这段中告诉我们:他是左勒盖尔奈英,即亚历山大;他走过沉落之处,又走过升起之处,就像太阳经历了日落日出。释经者们又解释说,这未知的神使乃是黑德尔,“万古常青、永不疲惫的漫游者,虔诚人的导师和参谋,富于神性知识的智者,永生者”。据塔百里所云,黑德尔与左勒盖尔奈英之间是有关联的:黑德尔跟随亚历山大的军队来到“生命之河”,两人都在无意中喝了那河水,变成不死之身。此外,古代释经者还称黑德尔与伊勒雅斯[Elias,即以利亚(Elijah)]是同一个人,后者也同样没有经历凡人的死亡,而是乘着火焰车升天了,与太阳神赫利俄斯一样。有人推测,亚哈随鲁传说的出现是基于《圣经》中一段语义含混的经文。这段文字出现在《马太福音》16:28节中。先是基督指派彼得作他教会的磐石,把自己(在地上)的权柄交托给他;接下来的一幕,是基督预言自己的死,结尾的一句话是:

我实在告诉你们:站在这里的,有人在没尝死味以前,必看见人子降临在他的国里。

紧接着,就是关于基督登山变像的描写:

(他)就在他们面前变了形象,脸面明亮如日头,衣裳洁白如光。

忽然,有摩西、以利亚向他们显现,同耶稣说话。

彼得对耶稣说:“主啊,我们在这里真好!你若愿意,我就在这里搭三座棚:一座为你,一座为摩西,一座为以利亚。”

在克拉根福碑刻中,还有米特拉神与赫利俄斯握手的画面,似乎是告别,又像是问候。在另一幅画面中,他登上赫利俄斯的火焰车,正欲升空或是踏上跨海之旅。丘蒙认为,这是米特拉神在为太阳神举行某种授封仪式:他亲手给赫利俄斯戴上冠冕,从而授予他神圣的权力。这种关系恰恰类同于基督和彼得之间的关系。彼得的标志物是一公鸡,这赋予了他一种与太阳有关的特性。在基督升天之后,他便成为神在地上的可见的代理人;惟其如此,他也遭遇了与其主人一样的死法——被钉上十字架,替代了罗马的最高主神无敌之太阳神(Sol invictus),成为“战斗与得胜之教会(the Church Militant and Triumphant)”的首脑。早在基督被捕的那个晚上,他便以“基督的战士(Miles of Christ)”的姿态,挥刀砍下大祭司仆人马勒古(Malchus)的右耳。他的后继者全都戴着三重冠。但这种头冠是一种太阳象征,因此教皇像罗马的恺撒皇帝一样,也象征着“无敌的太阳神(solis invicti comes)”。即将沉落的太阳指定一个后继者,把自己的太阳神力传给他。左勒盖尔奈英给予黑德尔永生,黑德尔把自身的智慧传与穆萨;甚至还有传说讲到,穆萨那个健忘的童仆约书亚无意中喝下了生命泉中的水,从而获得不死之身;为了惩罚他,黑德尔和穆萨将他置于小舟中,放逐到茫茫大海——这是太阳神话的又一片段,属于“海上之旅”的母题。

每逢冬至,太阳重新进入新一年的轮转,此时它在黄道带上的位置是摩羯座,这个星宫原被叫做“山羊—鱼”(★,“有角的山羊”):形容太阳像山羊一样爬上最高的山顶,又像一条鱼似的投入大海深处。鱼在梦境中有时象征未出世的孩子,因为胎儿是像鱼一样生活在水里的;同样的,当太阳沉入海中,它就同时化身为胎儿和鱼。因此,鱼是一种苏新和重生的象征。

★如图

穆萨与其童仆约书亚的旅程是一次生命之旅(一共延续了80年)。他们一起变老,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也就是鱼),“那尾鱼如得了灵一般,已入海而去,真是怪哉”(喻指日落)。当他们发觉失了鱼,随后便在丢鱼的地方找到了生命的源泉(就是死鱼复活,游入海中的地方)。黑德尔把自己裹在斗篷里,席地而坐。在另一个版本的传说中,他是坐在大海中央的一个岛上,“在地球上最湿的地方”,这表示他刚刚由母性之渊中被生出来。在失鱼之地,常青者黑德尔作为“水渊之子”而降生,他的头被蒙着,显示着神性的智慧,如同巴比伦的奥安尼斯—水神(Oannes-Ea)一样:后者便显现为鱼形,日日从海里上来,以智慧训导人。

头戴鱼形面具、代表奥安尼斯(Oannes)的祭司浮雕,出自伊拉克的尼姆鲁德(Nimrud)

我们已经指出,狄俄斯库里代表着同样观念的不同表现形式:一个太阳是必死的凡胎,另一个则是不死之躯。由于这一整套神话是人类心理在天界的投射,那么我们大概可以如此解释其中潜在的观念:正如人身上包含着凡俗的和神性的两种组成部分,太阳也是这样的一对兄弟,其中一个终有一死,另一个则享有永生。人是肉体凡胎,但也有个别例外者得享永生,或者说,我们身上包含着某些神性的成分。故而,天上的神祇、或者像黑德尔和圣热耳曼伯爵那样的人,都是我们身上神性的那一部分,将以非物质的形式永存下去。关于太阳的比喻一再地向我们显明,人类心理能量就是众神的原动力。这是属于我们的永生,借着这个链接,人感到自己与一切生命的延续性融为一体,永不泯灭。心灵的生命就是人类的生命。既然个人在生理学意义上只是由母体掰下扦插的一根枝子,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发自潜意识深处的生命泉水,是由整个人类的根部汩汩涌出的。

一则波利尼西亚神话中讲到,英雄被鱼王昆比利(Kombili)吞入腹中,他手持一把黑曜岩刀,剖开鱼腹。“他从鱼腹中钻出,眼前一片光华。接着,他坐下来开始思索。‘我这是在哪里?’他问自己。这时,太阳跃出了海面,把自己从一边抛向另一边。”太阳再次钻出了海面。

弗劳比纽斯从《罗摩衍那》(Ramayana)中引述了神猴哈努曼(Hanuman)的故事,这只猴子所代表的正是太阳—英雄:

太阳载着神猴哈努曼横越天空,在海面上投下了阴影。一个海洋怪兽抓住这影子,把哈努曼从天上拽了下来。哈努曼见那怪物要吞噬自己,就把身子变得巨大无比,可是怪兽也随之摇身变大。接着,哈努曼又把自己缩得只有大拇指般大小,一下子钻进怪物的体内,然后从另一端钻了出来。然后,哈努曼继续它的飞行,却又遇到另一个海怪的阻挠,就是那吞日魔神罗喉(Rahu)之母。她也是扯着影子把哈努曼从天上拽了下来。这一次他又故伎重演,先把身体变小,钻进怪物的体内;不过,他刚钻进去,身体便膨胀起来,变得极其巨大,一下子把怪物撑爆了。怪物被杀死了,哈努曼就此再次脱身。

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印度神话里从天界盗取火种的摩多利首会被称为“在母体内膨胀的神”。方舟、箱子、盒子、桶、船等物都是母亲子宫的比拟物,大海也是如此——太阳沉入大海以获重生。在母亲体内膨胀者还可以喻示对母亲的征服和她的死亡。生火是一种极其明显的意识行为,因此说它“杀死”了与母亲合一的黑暗状态。

先前我们在讨论奥及格斯城的时候已经发现,水的意象与城的意象是相互联系的。水的母性含义是神话领域中最为清楚明白的象征解读之一,因此,就连古希腊人也能说出“大海是生生不息的象征”这样的话。水是生命之源;是故,基督和米特拉神这两位我们最感兴趣的神,后者据传是出生在一条河边,而前者则在约旦河中经历了“重生”的洗礼。此外,基督的母亲是,永恒的fons amoris(神的母亲),在半基督教的神话传说中这位圣母化身为一位水泉仙女。米特拉教中也有泉水的意象。潘诺尼亚(Pannonian)的一处铭文写道“Fonti perenni”(永恒之泉)。阿普鲁姆(Apulum)又有一处碑铭是题献给“Fons aeternus”(永恒的井泉之神)的。在波斯神话中,生命水之泉叫做阿德比苏拉(Ardvisura)。而阿德比苏拉-阿纳希塔(Ardvisura-Anahita)则是掌管水和爱的女神(正如希腊神话中的爱神阿芙洛蒂忒诞生于海浪的泡沫中一样)。《吠陀经》把水称为matritamah,“至为母性的”。一切的生物都和太阳一样,自水中升起,傍晚时又沉入水中。人类生于泉水、河流、湖泊和海洋,死后要去冥河,在那里开始生命的“夜海之航”。死亡的黑色水域恰是生命之水,因为死亡冰冷的拥抱就是孕育新生的母亲的子宫,正如大海吞噬了太阳又将其再度诞出一样。生命不死;正如《浮士德》中的地神所言:

于生命之潮,于事业之流
我穿去穿来,
我飘下飘上!
生生死死,
永恒的海洋,
错综交织,
火热的生长……

下面这位年轻女患者梦中出现的树就包含着上述阴阳合体(hermaphrodite)的观念:梦里她置身于一个花园,忽然看见一棵颇具异域风情的树,枝头缀着肉质的红花或红果。她摘了这花(果),吃了下去。这时,她恐怖地意识到,自己中毒了。
这位做梦者在婚姻生活中遇到了某些困难,因而钟情于她认识的一位年轻人。她梦中的树就是伊甸园之树,它对她的作用也和对我们始祖的作用一模一样。这是一棵力比多之树,在此同时代表着阴(雌)、阳(雄)两个方面,因为它表达了二者彼此间的关系。

象征物绝非某种已知物的符号或喻象;它更多地是要表达某种人所未知或所知甚少的东西。

经验主义的真实永远无法将人从自身感官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它只能告诉他,他从来便是如此,不可能有别样的变化。而喻象性真实则不同,它用水来指代母亲,用圣灵或火来指代父亲,从而将力比多从乱伦倾向的旧辙中解脱出来,赋予它一个新的梯度,并引导它注入属灵的形式。如此,人作为一个属灵的存在,再度变成了孩童,被生在弟兄姊妹簇拥的圈子里:但他的母亲已经变成了“圣徒相通”、圣而公之教会,他的弟兄姊妹就是全人类,因他已经与喻象性真实的人类共有遗产重新合而为一了。

为什么现代心理学对象征的关切竟会招致来自许多方面的如此强烈的非难呢?在当今时代,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我们有必要引导力比多脱离对理性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一味崇拜——这并不是因为理性主义和现实主义已经占得了上风(事实远非如此),而是因为喻象性真实的守护者和托管人,也就是宗教,已经被科学剥夺了效能。就连明达者也不再理解喻象性真实的价值和目的,而宗教代言人又未能提供一种符合时代精神的辩护。坚持光秃秃的实体论教义,为道德而道德,乃至于将基督形象人性化,结合为基督立传的拙劣尝试,这一切都是淡而无味,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喻象性真实被无遮无拦地暴露在科学思想的火力攻击之下,而后者是永远不可能公正对待这种主题的——面对这样的竞争,喻象性真实只有节节败退。然而,真理依然有待于被证实。把宗教问题单纯诉之于信心是一条预期理由(petition principii)的逻辑死胡同,因为妨碍人们接受喻象性真实的乃是它显见的不可能性。在我看来,神学家们倒不必如此卖力地侈谈信心的必要性,而是应当关注一下做些什么才能让这信心成为可能。但那就意味着把喻象性真实置于一个全新的基础上——不仅诉之于感性,还要诉之于理性。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先回顾从前,起初人类所需要的正是宗教叙述的未必可能性,要潜心体会,当感官的、伸手可触的此世现实之上添加了一个与此截然不同的灵性现实,那是一种多么意味深远的变化。

假如不提到本能过程,便根本无法讨论象征形成的问题,因为象征的动力就来自于本能过程。如果不是奋力与本能的阻力相抗,象征就毫无意义可言;反过来说,若不是有象征为其提供范式,不羁的本能就只能给人带来毁灭。于是乎,我们在此不可避免地要论到人类最强的本能之一——性,因为绝大多数象征都或多或少地是与这种本能密切关联的譬喻。从本能过程的角度解读象征的形成是一种合乎逻辑的科学态度,但也并不等于说,它就是惟一可能的途径。我亦欣然承认象征的创造也可以从精神的角度加以解释,不过,要做到这一点,需要首先假定“精神”是一个自主的实体,它支配着特定的能量,足以扭转本能的自然倾向并将其限制在精神的范式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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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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