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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罗伯特·W.钱伯斯

【不要嘲笑那些疯子,他们只不过比我们疯得时间更久……仅此而已。】

p.s.首版《黄衣之王》封面图,由钱伯斯自己绘制。原画被美国著名科幻杂志编辑福里斯特·J.阿克曼(Forrest J. Ackerman)收藏。

在身体逐渐康复的过程中,我购买并第一次阅读了《黄衣之王》。我记得读过第一章以后,就觉得自己最好应该停下来。于是,我直接将那本书朝壁炉扔了过去。那本书撞上壁炉口的铁栅,落在炉台上的火光中。如果我没有在敞开的书页上瞥到第二章的词句,我可能再也不会读它了。但当我俯身将那本书捡起来的时候,我的眼睛立刻就盯死在了打开的扉页上。随着一声恐惧的叫喊——或者也许是因为过于锋利的喜悦感刺痛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急忙将这本书从煤块堆中抢出来,浑身颤抖着悄悄溜进我的卧室。我在那里将这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是哭又是笑,因为恐惧而全身颤抖。这种恐惧直到现在还是会向我发动突然袭击。这才是最让我感到困扰的——我无法忘记黑色星辰高悬在天空中的卡尔克萨。在那里,人们思想的阴影会在午后逐渐延长。两颗太阳沉入哈利湖中。我的意识将永远无法甩脱关于苍白面具的记忆。我祈祷上帝诅咒写下那本书的人。因为那个人用他美丽而惊人的创作诅咒了这个世界——这件造物中所陈述的真相是如此简洁,如此充满诱惑,它也因此而变得极尽恐怖——让整个世界都在黄衣之王的面前颤抖。

卫生部长显然是刚刚做了简短的致辞,现在州长做回应性的讲话,他的发言也到了尾声。我听到他说:“禁止自杀并对任何尝试自我毁灭的人施加惩罚的法律已经被废止了。政府承认,人们有可能会感到继续生存下去已经变成无法忍受的苦难——这可能是因为肉体的痛苦,也可能是出于精神的绝望。因而政府也认为,我们应该承认人有权利结束无法忍受的生存状态。我们还相信,将这样的人排除出人群也将有利于社会。自从相关法律颁布以来,合众国的自杀人数并未有所增加。现在政府决定在所有都市、城镇和乡村建立死亡屋。因绝望而陷于自我毁灭的人类生物每天都在死去。至于他们是否会接受这种救济手段,还有待观察。”他停顿一下,转向那幢白色的死亡屋。讲台下面依然是一片绝对的寂静,“没有痛苦的死亡就在那里等待着再也无法承受此生哀伤的人。如果那样的人欢迎死亡的到来,那么他就能在那里找到解脱之道。”然后,他猛然转向总统的军事助手,“我宣布死亡屋向公众开放。”最终,他再次面对人群,用清晰的嗓音高声说道,“纽约和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们,我在此代表政府宣布死亡屋正式开始运营。”

我并不否认他有些古怪。他固执地留下了那只母猫,还有些狂热地不断逗弄它,直到它像魔鬼一样扑到他的脸上。这一点肯定相当怪异。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豢养那只猫,也不知道他将自己和这只脾气又坏又凶的食肉兽一起关在房间里有何乐趣可言。我曾记得有一次,我正在牛油蜡烛的光亮下研读一份手稿,当时我抬头瞥了一眼,看见怀尔德先生正一动不动地蹲在他的高脚椅上,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那只猫从火炉前站起来,匍匐着向他爬过去。她的肚子贴在地上,蜷缩起来,身体微微颤抖。不等我有所动作,她猛地向怀尔德先生的脸上蹿过去。一人一猫嚎叫着、吐着白沫在地上翻滚,抓挠踢打,直到那只猫尖叫一声,逃到了橱柜下面。怀尔德先生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四肢紧缩在身体旁边,就像是濒死蜘蛛的腿。他可真是奇怪。

五月初的一个早晨,我站在卧室里的钢制保险柜前面,试着戴上了那顶黄金宝石王冠。我转向镜子,看到那一颗颗钻石映射着火光。精心打造的金冠如同我头顶上一只燃烧的光环。我记得卡米拉痛苦的尖叫,还有回荡在卡尔克萨昏暗街道上那些恐怖的辞句。它们是第一章的结尾。我不敢去想后面的内容。即使是在春日的阳光中,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被熟悉的物品所包围,窗外传来让人安心的街头噪音,仆人们的声音也不时出现在外面的走廊中,我还是不敢。那些有毒的一字一句缓缓滴落进我的脑海,就如同死亡的甜蜜汁液滴落在床单上,立刻被吸收干净。我颤抖着,从头上取下王冠,抹了抹前额。但我还是不住地想着哈斯塔和我应有的野心。我回忆起自己上一次离开怀尔德先生时他的样子。他的面孔全都破烂了,被那个邪恶的怪物抓得鲜血淋漓。他所说的——啊,他说的那些话!保险柜中的警铃开始发出刺耳的尖鸣。我知道时间到了。但我不会在意这种事。我将闪闪发光的冠冕戴在头上,挑衅地转向镜子。我在镜子前面站立了很长时间,用我自己的眼睛观察我面孔的变化。这面镜子映照出一张很像是我的脸,但更加苍白,而且是那样消瘦,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他是谁。与此同时,我一直紧咬牙关重复着:“日子到了!日子到了!”保险柜中的警铃还在吵个不停。钻石闪闪发光,火焰在我的眉毛以上燃烧。我听到一扇门被打开,但并没有留意去看。直到我发现两张脸出现在镜子里——另一张脸来到我的肩膀后面,另外两只眼睛盯住了我的眼睛。我像闪电一样转过身,抓起梳妆台上的一把长匕首。我的堂亲面色苍白地向后跳去,高声喊道:“希尔德雷德!上帝啊!”随着我的手落下,他又说道,“是我,路易斯,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一言不发地站立着。仿佛我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话。他走上来,从我手中拿走了匕首。

“我希望它们都是用金线装订的,”我说道,“不过等等,是的,这里还有另一本书,《黄衣之王》。”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眼睛。

随后我又问道:“你读过吗?”

“我?没有,感谢上帝!我可不想变成疯子。”

我看到他话刚一出口,就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后悔。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词让我比“神经病”更加痛恨,那就是疯子。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并询问他为什么认为《黄衣之王》是危险的。

“哦,我不知道。”他急忙说道,“我只记得它曾经在公众中造成异常的兴奋,并且被神职人员和新闻杂志严厉批驳。我记得这本书的作者在搞出这个怪物以后吞枪自杀了。对不对?”

“我知道他仍然活着。”我回答道。

“可能吧,”路易斯嘟囔了一句,“子弹也杀不死这样的魔鬼。”

“这是一本关于伟大事实的书。”我说道。

“是的,”他没有退让,“正是那些‘事实’让人们发了疯,毁掉了自己的生活。我不在乎这东西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至高无上的艺术精华。写下它就是一种犯罪。我绝不会翻开它的任何一页。”

“起来,万斯,”怀尔德先生温和地说道。万斯仿佛被催眠一样站起身,“他现在会完全按照我们的话行事。”怀尔德先生打开手稿,读过整部美利坚王朝的历史,然后用充满抚慰感的温和声音向万斯逐一讲述重点。万斯则只是呆愣地站在原地。他的眼神茫然空洞。我觉得他已经失去了智力。我将这个想法告诉怀尔德先生。他说这没有关系。我们非常耐心地向万斯指出在这件事中他要担当什么样的角色。过了一段时间,他似乎是理解了。怀尔德先生仔细讲解了手稿,利用大量纹章学的知识支持他的研究成果。他提到了卡尔克萨王朝的建立,能够连接到哈斯塔的湖泊,毕宿五和毕宿星团之谜。他提起卡西露达和卡米拉,玳瑁状云雾缭绕的深渊,还有哈利湖。“黄衣之王的一条条褴褛袍服中一定永远隐藏着耶提尔。”他喃喃地说道。但我不相信万斯听到了他的声音。然后,他又在一定程度上引领万斯了解了这个王朝家族的分支,直到乌欧特和塔勒,从瑙塔巴和真相幻影到奥登尼斯。然后他将手稿和注解都扔到一旁,开始讲述关于最后君王的神奇故事。我在迷醉和战栗中看着他。他扬起头,伸出一双长长的手臂,尽显高傲和力量。他的双眼深陷在眼窝里,如同两枚光芒璀璨的翡翠。万斯愚钝地倾听着。但我的感受则全然不同。当怀尔德先生终于讲述完毕,向我一指,高声说道:“王的亲属!”我的头立刻兴奋地摇晃起来。

我用超人的力量控制住自己,向万斯解释为什么只有我有资格戴上这顶王冠,为什么我的亲戚必须被流放或者死亡。我让他明白了,我的堂亲绝对不能结婚,哪怕他宣布放弃自己的一切权利。而他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娶阿文郡侯爵的女儿,让英格兰卷入这一问题。我向他展示了一张有成千上万个名字的名单。这是由怀尔德先生拟就的。上面的每一个人都接受了黄色印记——这是任何活人都不敢轻视的印记。这座城市,这个州,这一整片大陆都已准备好在苍白面具之前起身颤抖。

时刻到了。人们应该知道哈斯塔之子。整个世界都要向高悬在卡尔克萨天空中的黑色星辰拜倒。

街上的电灯亮了起来。新月闪耀在死亡屋上方的天空中。在广场上等待实在令人感到疲惫。我从大理石拱门溜达到炮兵马厩,又回到莲花喷泉前。这里的花草散发出的馥郁芳香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喷泉的水流在月光中摇曳。水滴落下时响起的旋律让我回忆起霍伯克店铺里锁链甲的叮当声,但落水声远没有那样迷人。月光照在水面上形成的昏暗涟漪也不像霍伯克膝头的胸甲钢片在太阳下闪耀时给我带来的那种精致的愉悦感。我看到蝙蝠在喷泉池的水生植物上面飞舞穿梭。它们急骤的飞行让我感到神经紧张。我再一次向远处走去,漫无目的地穿行在树木之间。

路易斯带着一种惊诧的情绪紧盯住我。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温和地对我说:“当然,我放弃……我必须放弃什么?”

“那顶王冠。”我怒不可遏地说。

“当然,”他回应道,“我放弃它。好了,老伙计,我们走走,我陪你回你的房间去。”

“不要用那种医生的伎俩来对付我。”我在怒火中颤抖着,高声喊道,“不要以为我是个疯子。”

“那真是胡说,”他说道,“来吧,现在已经很晚了,希尔德雷德。”

“不,”我喊道,“你必须听我的。你不能结婚。我禁止你这么做。你听到了吗?我禁止。你要放弃王冠。作为回报。我允许你流亡,但你拒绝的话,就只能死掉。”

他竭力想要让我冷静,但我终于爆发了。我抽出长匕首,挡住了他的去路。

然后我告诉了他,阿切尔医生就在一间地下室里,喉咙已经被割开了。我想到万斯和他的匕首,还有我签署的命令,不由得冲着他的脸大笑起来。

“啊,你现在是王,”我喊道,“但我将成为王。你是什么人?竟然想要让我远离帝国,远离那宜居的土地。我出生时是一位王的堂亲,但我将会成为王!”

路易斯面色苍白,身体僵直。突然间,一个人沿着第四大街跑过来,冲进了死亡圣殿的黄金围栏,全速向那道青铜门跑去,发疯地喊叫着进入了那致命的房间。我大笑着,抹去眼睛上的泪水。我认出了那是万斯,知道霍伯克和他的女儿已经不再是我的障碍了。

“去吧,”我向路易斯喊道,“你已经不再对我构成威胁了。你永远也不可能和康丝坦斯结婚了。如果你在流亡中娶了另一个人,我会去拜访你,就像我昨晚对我的医生那样。怀尔德先生明天会照管你。”然后我转过身,冲进南第五大道。路易斯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丢下他的腰带和佩剑,像风一样追上了我。在布利克街的拐角处,我听到他逐渐逼近我的背后。我冲过霍伯克招牌下面的门洞。他喊道:“停下,否则我开枪了!”但是当他看到我没有进入霍伯克的店铺,而是径直上了楼梯,便没有再管我。我听到他用力的敲门声和叫喊声,仿佛那样就能将死人唤醒。

怀尔德先生的屋门敞开着。我冲进去喊道:“完成了,完成了!让诸国起来,仰望他们的王!”但我找不到怀尔德先生。于是我先跑到橱柜那里,拿出那顶辉煌灿烂的王冠。我又穿上那件绣有黄色印记的白色丝绸长袍,将王冠戴在头顶。我终于是王了,以我对哈斯塔的权利而成为了王。因为我对毕宿星团的知识而成为了王。我的意识已经触及到了哈利湖的深渊。我是王!第一缕黎明时的灰线将掀起一场震撼两个半球的暴风雨。就在此时,我的每一根神经都达到了最紧张的状态。我因为喜悦而感到晕眩,我的思想中充满了光辉。但在黑暗的过道里突然传来了呻吟声。

我抓起牛油蜡烛,朝门口跳过去。那只猫像恶魔一样从我身边经过。牛油蜡烛熄灭了。但我的长匕首要比它的速度更快。我听到它发出一声尖叫,知道我的匕首击中了它。片刻间,我听到它在黑暗中跌倒翻滚的声音。很快,它的狂乱挣扎停止了。我点亮一盏灯,举过头顶。怀尔德先生躺在地板上,喉咙被割开了。一开始,我以为他死了。但就在我的注视下,一点绿色的光亮出现在他深陷的双眼中。他残疾的手在颤抖着。他的嘴随着一阵痉挛,一直咧开到耳根处。片刻之间,我的恐惧和绝望变成了希望,但是当我俯下身,只看到他的眼珠向上翻起。他死了。我站起身,心脏被愤怒和绝望刺穿。我看到我的王冠、我的帝国、所有希望和一切野心、我的整个人生都和这个死去的主人一起僵卧在那里。他们来了,从后面抓住我,把我紧紧捆缚起来,直到我的血管像绳子一样从皮肤下凸起。我说不出话,只是突兀地发出一阵阵狂暴的嚎叫。但在他们的围攻之中,我仍然满心怒火。虽然流着血,我却进行着猛烈的反击。不止一个警察感受到了我锋利的牙齿。当我无法再动弹的时候,他们才再次靠近我。我看到老霍伯克,他的身后是我满面惊恐的堂亲路易斯。更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女人,是康丝坦斯在轻声哭泣。

“啊!我明白了!”我尖叫着,“你们夺取了王位和帝国。你会受苦!尽管你戴上了黄衣之王的王冠,但你注定会承受灾难!”

(原始编辑注:卡斯泰涅先生昨日死在了精神病罪犯收容所。)

尽管对化学一无所知,但我还是如醉如痴地倾听着。他拿起一束复活节百合。那是热娜维耶芙今天早晨从圣母院带来的。他将百合花放在盆子里。盆中的液体立刻失去了水晶般的清澈。片刻间,花朵被一团乳白色的泡沫包围,泡沫随即消失,整盆液体变成了乳白色。液体表面浮动着一层不断变幻的橙色和猩红色。随后又有一道仿佛是纯净的阳光从盆底百合花所在的地方透射出来。与此同时,他伸手到盆中,取出了那朵花。“没有危险,”他说道,“只需要选对时机。金光就是信号。”

他将百合花递给我。我把它接在手中。这朵花已经变成了石头——最纯粹的大理石。

“看到了吗,”他说道,“毫无瑕疵。有哪一位雕刻家能够呈现出这样的作品?”

这朵大理石花就像雪一样白。但在它的深处却能看到百合花的脉络以最浅淡的天蓝色显现出来。在花心的地方还有一片色泽更深的余晕。

“不要问我这是怎样做到的,”他注意到我的惊奇,便微笑着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朵花的脉络和花芯会被染上另外的颜色,但它们一直都是如此。昨天我试了热娜维耶芙的一条金鱼。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条鱼看上去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的。但如果你将它放到光线下细看,就会发现这块石头上布满了美丽的淡蓝色脉络。从它的内部还渗透出一种玫瑰色的光泽。就好像是猫眼石中隐藏的那一线微光。我朝那盆里看去。它似乎是又一次盛满了最纯净的水晶。

“我现在能碰它么?”我问他。

“我不知道。”他回答,“但你最好不要尝试。”

“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好奇,”我说道,“那道阳光是从哪里来的?”

“那真的很像是一道阳光,”他说,“但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当我将活物浸没在那里面的时候,它总是会出现。也许……”他继续向我微笑着,“也许那是生物的生命火花从它的源头逃逸了出来。”

热娜维耶芙是一位可爱的女子。她脸上那圣母一样纯洁的神采总会让人想到歌剧作曲家古诺的弥撒曲中的《圣母颂》。不过,我一直都很喜欢她神情突变的样子。正因为这一点,我们都叫她“多变的四月”。她真的就像四月的天气一样变幻无常。上午的时候还是那么严肃、庄重和甜美,到了中午就笑声连连,任性胡闹;日近黄昏的时候又变得更加出人意料。我更喜欢她的这种样子,而不是像圣母那样的恬静安宁——她的这种神情总是会在我的心底深处引起阵阵波澜。

这个房间是用玫瑰色的大理石建成的,只有地板铺着玫瑰色和灰色的拼花彩砖。房间中央有一个沉在地面以下的方形水池。一道阶梯一直通到池底。带有雕刻纹饰的圆柱支撑起彩绘天花板。一个美貌的大理石丘比特仿佛刚刚降落在房间一端的大理石基座上。这个房间里全都是鲍里斯和我的作品。穿着白帆布工作服的鲍里斯正在从他颀长秀美的手上刮去粘土和红色铸模蜡的痕迹。一边还在和身后的丘比特调笑。
“我看见你了。”他坚持说道,“不要把眼睛转到别的地方,装作没有看见我。你知道是谁造出了你,小骗子!”

那个小鬼离开之后,我对我的作品做了一些敷衍的涂抹,但我又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笑。于是我又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消除掉我造成的破坏。到最后,我刮干净调色板,将画刷塞进一只盛着黑肥皂的碗里,信步走进了吸烟室。我真心相信,除了热娜维耶芙的公寓,这幢房子里没有任何房间能够像这里一样让我摆脱烟草的香气。这里有一幅磨损得露出了经线的挂毯,上面到处都是线头,看上去简直是一团乱。床边立着一架韵律甜美的旧式小钢琴。这里还有摆放武器的架子。一些武器很陈旧,没有了锋刃;不过也有一些崭新锃亮。壁炉架上装饰着印度和土耳其盔甲。另外这个房间里还有两三幅好画,以及一副烟斗架。正是从这里开始,我们会在烟雾中寻找新的灵感。我相信这里的烟斗架上摆放过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种烟斗。我们选好一支烟斗以后,就会立刻将它拿到别的地方,开始抽烟。因为这个房间实在是比这幢房子里的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加阴暗,更令人感到不适。不过在这个下午,这里昏暗的光线让我感到安慰。地板上的棕褐色地毯和皮毛看上去很柔软,让人想要睡在上面。宽大的软椅上堆满了垫子。我找到我的烟斗,蜷缩在软椅上,开始了一番在吸烟室中陌生的吸烟经历。我挑选了一支有着可以弯曲的长烟杆的烟斗,将它点燃,随后便进入梦中。过了一会儿,烟斗熄灭了,但我没有动弹,只是继续做着梦,就这样真正地睡了过去。

突然间,他向隔壁房间走去,一边高声喊道:“来看看我充满死亡的玫瑰色浴池吧。”

“那是死亡吗?”为了迎合他的情绪,我这样问道。

“我想你还没有准备好称它为生命。”他回答道,同时从一只球形鱼缸里拽出一条不停挣扎扭动的金鱼,“我们要把这个送到其他东西那里去——无论是哪里。”他说道。他的声音中散发出一种兴奋的高热。一股迟钝而沉重的热流压住了我的身体、我的头脑。我跟随他来到那个盛满水晶液体的粉色水池边。他将金鱼丢了进去。金鱼在半空中不断下落,身体还在激烈地拧转抽搐,鳞片也随之光芒闪烁。当它碰到池中的液体时,身子立刻变得僵硬,重重地沉向池底。牛奶状的泡沫随即泛起。液体表面放射出灿烂的光晕。一道纯净安宁的光仿佛从无限的深渊中透射出来。鲍里斯伸手到液体中,拿出一件精致的大理石雕塑。蓝色的脉络、玫瑰色的底蕴,上面还有闪光的乳白色液滴不停地落下。

热娜维耶芙笔直地坐在床上,面颊通红,双眼明亮,不停地说着什么,同时还抗拒着鲍里斯轻柔的搂抱。鲍里斯叫我去帮他按住热娜维耶芙。我刚一碰到她,她就叹息一声,倒卧下去,闭上了双眼。也就在此时,这个可怜的、因为高热而昏聩的女孩对着鲍里斯说出了她的秘密。此时此刻,我们三个人的生命进入了新的通道。原先帮助我们相处了那么久的羁绊永远断裂了。一种新的羁绊被打造出来。她说出了我的名字。在高热的折磨中,她的心抛出了全部隐藏的哀伤。我低下头,在惊愕中哑口无言。我的脸在猛烈燃烧,就像一块活的煤炭。血液涌进我的耳朵,掀起巨大的噪音,让我神智昏沉。我无法活动,无法说话,只能听着她因为羞耻和哀伤倍感痛苦的热病话语。我没办法让她安静,也无法去看鲍里斯。这时,我感觉到一支手臂抱住了我的肩头。鲍里斯将一张没有血色的面孔转向了我。

自我欺骗的面具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面具,而是我的一部分。黑夜会将它掀起,暴露出下面那令人窒息的事实。但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人会看到。当阳光初现,面具就会落回到它的位置上。这些想法缠绕着卧病在床的我,穿透了我饱受困扰的意识。而它们之中又纠缠着许多绝望的、白色的生物,沉重得好像石头,趴伏在鲍里斯的盆中。还有那颗狼头,吐着白沫向热娜维耶芙咬过去。她则微笑着躺倒在狼头旁边。我还想到了黄衣之王,被他色彩诡异、破烂不堪的斗篷包裹着。卡西露达发出痛苦的呼喊:“不要压我们,哦,王啊,不要压我们!”我在高热之中挣扎着要将它取下来。但我看见了哈利湖,浅薄而空旷,没有一丝涟漪,也没有半点风去搅动它。我看到了卡尔克萨的高塔出现在月亮后面。毕宿五、毕宿星团、阿拉尔、哈斯塔,滑过云层的裂缝。那些云朵不断地翻腾着,就好像黄衣之王身上飘飞的褴褛碎布。在所有这些狂乱变化中,一点理智仍然被我牢牢留在了脑子里。尽管我的神智正在溃乱流散,这一点却没有半点动摇。我存在的首要原因是为了鲍里斯和热娜维耶芙,尽管我现在还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应该对他们负有什么责任。有时候,我似乎应该是保护他们,有时候可能是在重大的危机中支持他们。无论这一次我应该做什么,我都感觉这次的责任异常沉重。而我却从没有感到自己如此病弱,如此衰颓,让我的灵魂甚至无力应对这份责任。我的眼前出现了许多人的面孔,大部分都很陌生,但其中有几个我的确认识。鲍里斯也在他们之中。后来他们告诉我,鲍里斯根本没有来过,但我知道,至少有一次,他在俯身看我。那只是一次轻微的碰触,他的声音的一点微弱回响。然后乌云又遮住了我的意识。我看不见他了。但他的确曾经站在我身边,向我俯下身。至少有一次。

当他终于让我明白,他们两个都已经死去的时候,我陷入了极度狂乱的愤怒,将我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一点力气全部挥霍殆尽。我开始胡言乱语,诅咒自己,以至于重新陷入重病。几个星期以后,当我从这种状态中爬出来的时候,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相信自己的青春已经永远逝去了。

我尤其清楚地记得杰克给我的一封回信。

你告诉我,当你卧病在床的时候,曾经见到鲍里斯向你俯下身,感觉到他碰触你的脸,听到他的声音。这当然令我深感困扰。你所描述的事情一定就发生在他去世后的两个星期里。我对自己说,你是在做梦,是因为发烧而神智昏聩。但这个解释无法令我满意。肯定也无法让你满意。

到第二年快结束的时候,我在印度收到了杰克寄来的一封信。那封信和他以前写给我的文字都不一样。于是我决定立刻返回巴黎。他在信中写道:“我很好,卖掉了我所有的画,就像所有艺术家那样。艺术家不需要钱。我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地方。但我却变得更加坐卧不宁了。我没办法摆脱掉一种奇怪的焦虑——关于你的焦虑。我不是在为你担忧。更确切地说,这应该是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期盼。只有上帝知道我在期盼什么。我只能说,这种焦虑让我精疲力尽。每天晚上,我总是会梦到你和鲍里斯。上次和你的交谈之后,我再也没有能回忆起任何新的东西,但我每天早晨都会因心跳过速而惊醒。一整天时间里,这种兴奋的情绪会不断增加,直到我晚上入睡,回忆起那时的体验。我的身体要被这种循环耗尽了。我决定要打破这种病态的状况。我必须见到你。是我要去孟买,还是你回巴黎?”

四月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吸烟室做着白日梦——就像两年以前的那一天。我的双眼茫然地看着那些棕褐色的东方地毯,寻找那颗狼头。我觉得自己梦到了热娜维耶芙就躺在狼头旁边。那些头盔仍然挂在被磨出经线的挂毯上面。我看见了那顶老旧的高顶西班牙头盔。我还记得当我们用那些古代盔甲相互打趣的时候,热娜维耶芙曾经把那顶头盔戴在头上。我将目光转到小钢琴上。每一只黄色的琴键仿佛都映照出热娜维耶芙轻轻爱抚它们的小手。我站起身,从我的生命火焰中汲取出力量,来到大理石房间被封死的门前。沉重的门扇被我颤抖的双手推动,向内开启。阳光从窗户中照射进来,为丘比特的翅膀镀上了一层黄金,在圣母像的头顶上留下一圈光环。圣母柔美的面孔低垂着,满怀怜悯地注视着一尊极尽纯净的大理石像。我跪倒下去,凝神细看。热娜维耶芙平躺在“圣母像”的阴影中。在她雪白的手臂上,我看到了浅蓝色的脉络。她的双手轻轻叠在一起,手掌下的裙子略微透出一点玫瑰的色彩,仿佛她的胸中正有某种微弱而温暖的光芒透射出来。

读过信之后,我抬起眼睛,又看到那名女仆站在门口,手中还捧着一个玻璃碗,里面有两条正游来游去的金鱼。“先把鱼放到缸里,再告诉我为什么又要来打扰我。”我说道。

她压抑住想哭的冲动,将手中碗里的水和鱼都倒进了阳光房深处的一个鱼缸里,然后转过身,问我是否可以离开了。她说有人在戏弄她,很明显是要找她的麻烦。那只大理石兔子被偷走了,房子里却出现了一只活兔子。两只美丽的大理石金鱼也不见了。她却在客厅的地板上看到了两条正在扑腾的普通金鱼。我安慰了她,让她先离开,说我能够照顾好自己。然后我走进工作室。现在那里只有我的画布和一些铸模,以及那束大理石复活节百合。我看到它就在房间深处的桌子上,便恼怒地大步走过去。但我从桌上拿起的那朵花却新鲜又脆弱,向空气中散发出一阵阵幽香。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立刻冲过走廊,奔向大理石房间。屋门被我撞开,阳光倾泻在我的脸上。透过这明艳的光辉,我看到圣母在微笑,显示着天堂的辉煌。热娜维耶芙仰起她红润的面庞,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我也曾经拒绝在音乐中寻找任何意义,只是将它们当作悦耳动听的旋律。但在这架管风琴发出的迷乱声音中,我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遭到猎杀,管风琴的踏板上下跳跃,在追踪那东西,而用手指按压的琴键也在高声应和。可怜的恶魔!无论他是谁,似乎都没有希望逃走了!

——《巨龙之庭》

春天的阳光照耀在圣奥诺雷街。我跑下教堂的台阶。街道拐角处有一辆两轮售货车,上面装满了来自里维埃拉的黄色丁香水仙和浅色紫罗兰,还有深色的俄国紫罗兰、白色的罗马风信子。所有这些花朵都被包裹在金色含羞草的云雾中。街道上全都是礼拜日出来找乐子的人。我晃动着手杖,和大家一同欢笑。有人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但我只是从他的身影中感受到了像教堂里那双眼眸一样刻骨的恨意。我一直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他颀长的背影给我一种同样的威胁感。他和我拉远距离的每一步仿佛都在带他去做某一件能够将我彻底摧毁的事情。

我开始缓步前行。我的双脚几乎拒绝移动,但一种责任感在牵引着我,那似乎关系到一件被我忘记很久的事。我渐渐觉得,他对我的威胁似乎并非毫无道理——这要一直追溯到过去,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这些年里,这件事一直处在蛰伏的状态。但它一直都存在着,而现在,它苏醒过来,要与我正面相对。但我会努力逃走。我在里沃利街上竭尽全力、磕磕绊绊地走着,经过协和广场,向堤道走去。我用虚弱的眼睛仰望太阳。阳光穿过喷泉的白色泡沫,倾泻在昏暗的青铜河神们的脊背上。远处的凯旋门如同一片紫水晶的雾气。数不清的灰色树干和光秃秃的枝条上已经隐约泛起了绿色。这时我又看到他向女王路旁边许多红棕色的巷子中的一条走了进去。

我离开河边,盲目地快步走过香榭丽舍大街,转向凯旋门。落日正将最后的光芒照射在圆形广场的绿色草坪上。在一片光亮之中,他正坐在一张长凳上,周围全都是小孩子和年轻的母亲。看上去,他不过是一个在礼拜日闲逛的家伙,和其他人一样,也和我一样。我几乎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但与此同时,我一直注视着他充满恨意的脸。他没有看我。我悄悄走过去,拖着沉重的双脚走上香榭丽舍大道。我知道,每一次我和他相遇,都会让他更接近于完成他的目标。我的命运也向毁灭更靠近了一步。但我要努力拯救我自己。

我住在巨龙之庭,一条狭窄的巷子,从雷恩街通到巨龙街。

那里可以说是一处“狭路”,人们只有徒步才能进入。巷子在雷恩街上的出口处有一个阳台,由一头铸铁龙支撑着。巷子两旁全都是老旧的高楼。在靠近巷口的地方,两侧的楼房距离更近,让巷子变得更加狭窄。巷子的两个出口都有大门。白天的时候,高大的门扇会被打开,嵌入拱廊深处的墙壁里。在午夜之后大门关闭,将这条巷子封闭。这时还想要进入巨龙之庭的人就必须拽响侧旁一道小门的门铃。在这里,沉陷的石板路面上能看到不少臭水坑。坡度很陡的台阶向下通往一道道朝巷子里打开的门户。这里房屋的一层都是一些出售二手货品的店铺和铁匠作坊。白日里,这个地方永远不会缺少铁锤敲击和金属碰撞的声音。

终于,我感觉到了巨龙街一端拱门的影子。下一步,我已经站到了拱门下方。我要在这里转身,跑进街道中去。但我身后不是一道敞开的大门,而是一间封死的墓室——通向巨龙街的门扇已经关闭了。包裹我的黑暗让我感觉到了这一点。与此同时,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想法。他的面孔怎么会在黑暗中发光,怎么会如此迅速地向我逼近!这个黑暗的门洞,在我身后关闭的大门,门上冰冷的铁闩。所有这一切都成了他的帮凶。他的威胁正在成为现实。毁灭的力量在深不可测的暗影中凝聚,向我压迫过来。而这力量攻击我的起点就是他那双来自地狱的眼睛。我绝望地靠在被封死的门板上,准备迎接他的攻击。

现在我认出他了。死亡和迷失灵魂的恐怖之乡——我的软弱早已从那里将他派遣出来。它们改变了他在别人眼中的样子。我却依旧能够将他识别出来。几乎从一开始,我就认出了他。我从没有怀疑过他前来的目的。现在我知道了,当我的身躯安全地坐在这个充满欢乐的小教堂中时,他却在巨龙之庭猎杀我的灵魂。

我悄然向门口走去。管风琴突然在我的头顶上方爆发出洪亮的乐音。灿烂夺目的光芒充满了整座教堂,让我连祭坛都无法看见。所有的人影,拱门和穹顶都消失了。我抬起被灼伤的眼睛,迎上那无法理解的瞪视。我看到黑色星辰高悬在天空中,哈利湖潮湿的风让我的脸感到一阵寒意。

现在,隔着遥远的距离,越过云层翻滚的无垠波浪,我看到月光与浪花一同滴落,更远处,卡尔克萨的高塔屹立在月亮之后。

死亡和迷失灵魂的恐怖之乡,我的软弱早已派他前来,还改变了他在其他所有人眼中的模样。现在,我听到了他的声音。那声音从有到无,从弱到强,如雷霆般震撼着这夺目的强光。当我倒下的时候,这光越来越强,如同连续不断的火焰一波波向我涌来。我沉入了深渊,听到黄衣之王对我的灵魂悄声说道:“落入活着的神手中,实在是一件可怖的事情!”

这个世界竟然有这么多根本不可能得到解释的事情!为什么一些音乐的和弦会让我想到褐色和金色的秋日树叶?为什么圣塞西尔教堂的弥撒会让我的思绪游荡在那些墙壁上闪耀着一团团纯银碎片的巨大洞穴中?在百老汇大街六点钟的喧嚣和混乱中,为什么我的眼前却会突然出现静谧的布列塔尼森林透过春天的树叶洒落下来的阳光?西尔维娅俯下身仔细端详一只绿色的小蜥蜴,半是好奇,半是温柔地喃喃道:“这也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小世界啊!”

——《黄色印记》

我不知道是松节油还是这块画布的问题,我越是擦抹,那块仿佛坏疽一般的痕迹就越是向四周扩展。我像河狸一样努力工作,想要把它去掉,但这块瘢痕却在我眼前从人像的一个肢体扩展到另一个肢体。我心生警惕,越发竭尽全力要控制住它。但现在,人物胸部的颜色也改变了,整个人物仿佛都在吸收这种问题,就好像海绵在吸水。我轮流使用调色刀、松节油和刮刀,想象着应该对卖给我这些画布的杜瓦尔施加怎样的诅咒。但很快我就注意到,这不是因为画布有缺陷,也不是爱德华的油彩不合格。“一定是松节油了,”我恼怒地想,“否则就是我的眼睛变模糊了,被下午的阳光给扰乱了,根本看不清楚颜色。”我叫回了模特黛希。她走过来,靠在我的椅子上,向半空中吹出一个烟圈。

“我都是在骗你的。黛希。千万不要担心你会因此而受到什么伤害。”

“不。”黛希红嫩的嘴唇还在不停地抖动着。

“那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还在害怕吗?”

“是的,不是为我自己害怕。”

“那是为了我?”我不以为然地问道。

“为了你,”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地说道,“我……我在乎你。”

一开始,我想要大笑两声,但是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一阵惊骇立刻涌过我的全身,我坐了下去,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我真是白痴到了极点。时间卡在她的表白和我的回答之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对于这纯洁的告白,我想了一千种回应的方式。我能够打个哈哈就蒙混过去;我能够误解她的意思,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尽量安慰她;我能够简单地向她指出,她是不能爱上我的。但我的回答要比我的想法更快。我也许在思考,也许现在仍然在思考,但思考已经太迟了,我吻了她的嘴唇。

现在为今天发生的事情后悔已经太晚了。无论导致这一切的是什么——为了安抚悲伤而突然生出的温柔;还是出于更加兽性的本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都已经没有差别了。除非我想要伤害一颗无辜的心,否则我的道路就已经清楚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火焰和力量,我能想象到的这个世界的一切经验都让我别无选择,只能回应她,或者赶走她。我不知道自己是太过懦弱,不敢将痛苦给予其他人,还是我的心中有一个一本正经的清教徒。我只是完全没有想过要拒绝为那个不假思索的吻负责。实际上,我根本没有时间这样想。她心灵的大门早已向我敞开,感情的洪涛向我奔涌而来。有些人习惯于履行自己的职责,却又能让自己和其他所有人不快乐,以此来获得一种阴郁的满足感。我不会这样做。我不敢这样做。当那场风暴平息之后,我的确告诉过她,也许她爱上爱德·玻克,带上一枚普通的金戒指才会更加幸福,但她根本就不听。我觉得,如果她真的一定要爱上一个无法结婚的人,那个人也许最好还是我。至少我能够给她一份睿智的关爱。如果她厌倦了这份爱恋,她也能随时离开,而不是会陷入更糟糕的处境。而我也对自己下了决心,尽管我知道这会有多么难。我知道柏拉图式的恋爱通常会有怎样的结局,每当我听说这种事的时候,都会深感厌恶。我知道自己做过很多不道德的事,我也对未来感到担忧,但我从没有一刻怀疑过她和我在一起会不安全。如果换做其他人,而不是黛希,我根本不会有这样的重重顾虑。因为我从没有想过会像牺牲掉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女人那样牺牲黛希。认真面对我们的未来,我能看到这段关系几个可能的结局。她会彻底厌倦这件事,或者不再为此而感到高兴。那样的话,我或者只能和她结婚,或者不得不离开她。如果我娶了她,我们都会不快乐。我将有一个不适合我的妻子;而她将有一个不适合任何女人的丈夫。我过去的人生几乎让我没有资格拥有任何婚姻。如果我离开她,她可能会陷入消沉,慢慢恢复,最后和爱德·玻克这样的人结婚。或者她会在冲动之中故意去做一些愚蠢的事情。如果换成另一种情况,她厌倦了我,那么她的整个人生都将向她呈现出各种美丽的风景:爱德·玻克、结婚戒指、二人世界、哈莱姆区的公寓、还有天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幸福。我沿着广场拱门旁的树林缓步前行,决定让她明白,不管怎样,我都是她真正的朋友,而未来自然能够找到出路。

当我躺倒在床上的时候,还在努力将他的声音赶出自己的耳朵。但我做不到。那声音充满了我的脑壳——那种嘟嘟囔囔的呓语,就像是堆满油脂的大桶燃烧时冒起了黏稠的油烟,或者是一种极度令人厌恶的腐臭气味。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那声音在我的耳中却越来越清晰。我开始听清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这些言辞缓缓地落向我,仿佛是关于我早就忘记的一些事情。终于,我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他是在说:

“你找到黄色印记了吗?”

“你找到黄色印记了吗?”

“你找到黄色印记了吗?”

当我想要转身去餐厅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一本黄色封皮的书上。它就立在最后一个书柜最顶层的角落里。我不记得这本书。因为它的位置太高,我也看不清书脊上的浅色文字。于是我去吸烟室叫黛希。她从工作室里走过来,爬上书柜去取那本书。

“那本书名字是什么?”我问道。

“《黄衣之王》。”

我愣了一下。是谁把它放在那里的?它是怎么进入我的房间的?我在很早以前就决定,绝不会打开这本书。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人能劝说我购买它。我早就害怕好奇心会诱惑我打开它,所以我在书店里甚至从没有看过它一眼。如果说我真的曾经对它有过好奇心,那么我至少认识年轻的卡斯泰涅先生。他的可怕悲剧足以阻止我掀动那邪恶的书页。我也拒绝去听任何关于它的描述。实际上,从没有人敢于公开讨论它的第二章。所以我也绝对不知道那些书页中到底可能隐藏着什么内容。我凝视着那有毒的黄色书封,就像是在盯着一条蛇。

“不要碰它,黛希,”我说道,“下来。”

我的警告当然足以引发她的好奇。不等我出手阻止,她已经拿起那本书,一边笑着,一边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工作室。我高声叫她,她却带着那种折磨人的微笑从我无力的双手中溜了出去。我只好有些不耐烦地继续追赶她。

“黛希!”我一边喊,一边又追进图书室,“听我说,我是认真的。把那本书放下。我不希望你打开它!”她不在图书室,我去两间客厅找她,又去了卧室、洗衣房、厨房。最后我回到图书室,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仔细寻找。她将自己隐藏得很好。直到半个小时以后,我才发现她静静地蜷缩在上面储藏室的格栅窗户后面,脸色惨白。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她已经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受到了惩罚。《黄衣之王》就摊开在她的脚边,而且还被翻到了第二章。我看着黛希,知道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她打开了《黄衣之王》。我握住她的手,领着她走进工作室。她显得有些神志不清。当我让她躺在沙发上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服从了。过了一段时间,她闭上眼睛,呼吸也变得深沉而有规律。但我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睡着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她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终于,我站起身走进那间一直没有使用过的储藏室,用还算好用的一只手拿起那本黄色的书。这本书沉重得像铅块一样。我将它拿进工作室,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打开它,把它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当我因为情绪过度激动而感到晕眩,丢下手中的书,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时,黛希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们用毫无变化的沉闷语调交谈了一段时间,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是在讨论《黄衣之王》。天哪,写下这些文字真的是一种罪行——这些文字像水晶一样清澈透明,像涌动的泉水一样清新怡人,带着动听的旋律。这些文字闪闪发光,耀眼夺目,就像美第奇家族那些有毒的钻石!哦,它的作者是有着怎样一个邪恶而绝望的灵魂,竟然能够用这样的文字引诱和麻痹人类这种生物。无论愚者还是贤者,都能够理解这些文字。这些文字比珠宝还要珍贵,比天堂的乐音更能够安抚人心,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我们不停地说着,对于渐渐聚集过来的阴影毫不在意。现在我们知道了,那枚黑玛瑙上雕刻的典雅符号就是黄色印记。黛希祈求我将黑玛瑙丢掉。我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拒绝。直到此时此刻,当我在卧室里,写下这份忏悔书的时候,我还是很想知道是什么力量阻止了将黄色印记从胸前扯下,扔进火堆里。我相信自己很愿意这样做,但黛希的一切哀求最终都徒劳无功。夜幕降临,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流走。我们还在喃喃地向彼此诉说着王和苍白面具的故事,还有那座被迷雾包裹的城市,乌云遮蔽的尖塔上响起午夜钟声。我们说到了哈斯塔和卡西露达。窗外雾气翻涌,让世界变得一片空白。而云团同样在哈利湖的岸边滚动、碎裂。

房间里变得非常安静。大雾中的街道上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黛希躺在软垫中间,面色如同阴影中的一道灰线。她的双手紧握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懂得我的每一个想法,就如同我能够读出她的心意。我们都理解了毕宿星团和真相幻影所呈现出的一切。我们彼此作答,迅速而无声,只以思想进行交流。阴影在我们周围的幽暗中窜动。我们听到远方的街道上有一点声音,越来越近,是沉闷的马车轮声,不断向我们逼近。现在,它在楼门外消失了。我拖着身子来到窗前,看见了一辆用黑色羽毛装饰的灵车。楼门被打开又关上。我颤抖着溜到自己的房门前,将门闩好。但我知道,无论怎样的门闩和门锁都不可能挡住那个为黄色印记而来的怪物。我已经听到非常轻微的脚步声在走廊中移动。他来到了房门前。门闩随着他的碰触腐烂了。他走进房间。我瞪大了双眼凝视面前黑暗的门洞。但他进来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直到我感觉到他冰冷柔软的手抓住了我的脖子,我才开始拼命喊叫,要杀人一般地狂暴挣扎。但我的双手毫无用处。他从我的外衣上扯下黑玛瑙胸针,又狠狠击中我的面孔。我倒下的时候,听到黛希微弱的哭喊。她的灵魂逃向上帝那里了。我在摔倒的同时还渴望着能够跟上她,但我知道,黄衣之王已经敞开了自己破烂的斗篷,基督只能为我哭泣了。

我转身去看太阳。日轮似乎已经碰到了大地的边缘。当我终于决定再向前走也没有意义,必须想办法在这片荒原上至少挨过一晚的时候,我便一下子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傍晚的阳光斜射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温暖,但海风正变得越来越强。一阵寒意从我被浸湿的射击靴上传遍我的全身,仿佛给了我一拳。海鸥在我头顶上方的高空中盘旋或者上下翻飞,像是一些白色的纸片。远处的沼泽中有一只孤独的鹬鸟在鸣唱。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底。天穹被落日的余晖染红。我看着天空从最浅淡的金色变成粉红色,最后变得仿佛即将熄灭的火焰。

——《少女德伊斯》

“你肯定不是从科尔塞莱克过来的!”她说道。

她甜美的声音中没有任何布列塔尼口音,也没有其他我知道的口音,但还是有着某种我似乎听到过的东西,某种老式的、难以定义的东西,就好像一首老歌的旋律。

“坐下来,休息一下。”她对我说,“你走了很远一段路,一定已经累坏了。”

她拢起腿上的百褶裙,示意我跟上,然后就迈着优雅轻巧的步子穿过刺荆豆丛,来到草木之间的一块平坦石头旁。

“他们会直接来到这里。”她一边说,一边坐在石头一侧,又邀请我坐到另一侧。现在最后一点阳光已经开始从天空中消失。一颗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出现在玫瑰色的云霭之间。一群水禽排成长长的、略有波动的三角形队伍经过我们头顶向南飞去。周围的沼泽中传来一阵阵鸻鸟的叫声。

“其实非常美丽——我说的是这片原野。”女孩低声说道。

“是很美丽,但是对陌生人也很残酷。”我回应道。

“美丽却残酷。”女孩用梦一般的声音重复着我的话,“美丽却残酷。”

我们周围的荒野完全被一片幽灵般的雾气所笼罩,显得异常寂静。鸻鸟停止了它们的鸣叫。旷野中无所不在的蟋蟀和其他小生物也保持着沉默。不过我似乎能听到它们在我们身后很远的地方又恢复了喧闹。前面那两个高大的身影不断跨过一片片石南。鹰爪上的铃铛发出微弱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如同遥远而模糊的钟声。

“我是一个根本不值得你多想一下的轻薄之人;我享受着你的好客之谊,却还在用狂妄的期许回报你的慷慨心胸——我爱你。”

她用双手撑住下巴,轻声回答:“我爱你,我喜欢你对我说的话,我爱你。”

“那么我就要赢得你。”

“赢得我吧。”她回答道。

不过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向她转过脸。她也保持着安静。甜美的面孔支在手掌上,和我相向而坐。当她的眼睛看进我的眼睛,我知道,她和我都不需要再用语言交流。她的灵魂已经回应了我。我挺起胸膛,感觉到青春和喜悦的爱情充盈在我的每一根血管中。她可爱的脸上洋溢着明艳的光彩,看上去仿佛刚刚从一场梦中醒来。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探询的意味投向我的眼睛,让我在快乐中颤抖。我们吃着早餐,开始轻声交谈。我把我的名字告诉她,她也告诉了我她的名字——让娜·德伊斯小姐。

德伊斯小姐竖起一根玫瑰色的手指,非常严肃地说道:

“首先,你必须抓住那只隼。”

“我已经被抓住了。”我回答道。

她笑得非常美,还对我说,她以为我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因为我很高贵。

“我已经准备好被被驯服了,”我回答道,“被拴上绳子,系上铃铛。”

她快活地大笑起来。“哦,我美丽的猎隼,那么你会因为我的呼唤而回来么?”

“我就是你的。”我郑重其事地回答道。

她在沉默中坐了片刻,面颊愈发红艳。然后她又竖起一根手指说道:“听着,我想要说说猎隼语……”

“我在听,让娜·德伊斯女伯爵。”

但她仿佛又一次陷入到了遐想之中。她的目光越过了夏日天空中的云团,望向了更加遥远的某个地方。

“菲利普。”她终于说道。

“让娜。”我悄声回应。

“这就是一切……是我想要的一切。”她叹息一声,“菲利普和让娜。”

她向我伸出手。我用嘴唇轻触她的手指。

“赢得我吧,”她说道。这一次,她的身体和灵魂在一同对我说话。

“让娜,让娜,”我哭喊着。但我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我跪倒在野草中。也许是上帝的意愿,我在不知不觉中正跪在一座坍塌的圣坛前。那上面雕刻着圣母哀子像。我看到马利亚凄凉的面庞呈现在冰冷的石块上面。我看到她脚边的十字架和荆棘。在雕像下面,我看到:

为少女让娜·德伊斯的灵魂祈祷,
她死于自己的青春时代,
因为她爱上了菲利普,
一个外乡人。
公元1573

但在冰冷的石板上,还放着一只依旧温暖的手套,散发着一位女子动人的芳香。

他微笑着说:“去全世界寻找她。”

我说:“为何要对我谈什么世界?我的世界就在这里,就在这些墙壁之间和这一片玻璃上面。这些镀金的酒壶、暗淡的珠宝兵器、失去光泽的画框和画面、黑色的柜子和有着优雅雕花、蓝色和金色涂漆的高背椅。我的世界就在这里。”

“你在等谁?”他问道。我回答他,“当她来到的时候,我就会认得她。”

在我的壁炉里,一点火舌正向渐渐发白的灰烬悄悄诉说着秘密。我听到下方的街道中响起了脚步声、说话声、还有歌声。

“那么你到底在等谁?”他又问。

我回答:“她来了我才知道。”

脚步声、说话声和歌声,就在下面的街道上。我认得那歌声,却不认得脚步声和说话声。

“愚蠢!”他喊道,“那歌声是一样的,但说话声和脚步声已经随着岁月改变了!”

壁炉里,火舌在变白的灰烬上悄声说道:“不要再等了。已经都过去了,下面街道上的脚步和话音都远去了。”

然后他微笑着说:“你在等谁?去全世界寻找她!”

我回答道:“我的世界就在这里,就在这些墙壁之间和这一片玻璃上面。这些镀金的酒壶、暗淡的珠宝兵器、失去光泽的画框和画面、黑色的柜子和有着优雅雕花、蓝色和金色涂漆的高背椅。我的世界就在这里。”

——《先知的天堂》

牺牲

我走进一片花海。它们的花瓣比雪更白,花蕊比黄金更纯净。

远方的田野中,一个女人在哭喊:“我已经杀死了我爱的他!”她将一只罐子里的鲜血浇灌在花朵上。那些花瓣比雪更白,花蕊比黄金更纯粹。

我追随到远方的田野中,从那罐子里听到了一千个名字。罐子里的鲜血溢出了罐口。

“我已经杀死了我爱的他!”女子哭喊着,“世界干渴难耐,现在就让它痛饮吧!”她从我眼前经过。在远方的田野中,我看见她将鲜血浇灌在花朵上。那些花瓣比雪更白,花蕊比黄金更纯粹。

“她漂亮么?肤色雪白么?”我问道。但他只是嘿嘿笑了两声,仿佛还在听着自己帽子上的铃铛作响。

“那是能杀人的美丽。”他窃笑着说道,“想想那漫长的旅程,那些危险的白天,那些恐怖的夜晚!想想他是如何流浪,只为了她,年复一年,穿越敌意四伏的土地,想念着亲人好友,却只是渴望着她!”

“杀人的美丽。”他窃笑着,倾听着帽子上的铃铛作响。

“她在家门口亲吻了他,”他窃笑着,“但还是在走廊里,他兄弟的迎接才触动了他的心。”

“她漂亮么?肤色雪白么?”我问道。

“那是能杀人的美丽。”他发出咯咯的笑声,“想想那漫长的旅程,那些危险的白天,那些恐怖的夜晚!想想他是如何流浪,只为了她,年复一年,穿越敌意四伏的土地,想念着亲人好友,却只是渴望着她!”

“她在家门口亲吻了他,”他窃笑着,“但还是在走廊里,他兄弟的迎接才触动了他的心。”

“她漂亮么?肤色雪白么?”我问道。但他只是在狞笑,倾听着帽子上的铃铛作响。

小丑向镜子转过他敷满白粉的脸。

“如果肤色雪白就是美丽,”他说道,“谁能够和我白色的面具相比?”

“谁能够和他白色的面具相比?”我问身边的死亡。

“谁能够和我相比,”死亡说,“我总是会更白一些。”

“你很美丽。”小丑叹息一声,将敷满白粉的脸从镜子前转开。

“猫啊,我找到你的女主人住在哪里了。那儿离这里并不远。实际上,她和我们就住在同一片漏雨的屋顶下。只不过她住在这座楼的北翼。我本来以为那里已经没人居住了。这是看门人告诉我的。幸好他今晚几乎可以说还没喝醉。你吃的肉是我从塞纳河街的屠夫那里买的。他认得你。面包师老卡巴内毫无道理地说了许多挖苦你的话。他们和我说了一些关于你女主人的糟糕传闻——那都是我不应该相信的谣言。他们说她懒惰、虚荣、爱好享乐,还说她轻率鲁莽,不切实际。住在一楼的那个小雕刻家也总是从老卡巴内那里买小圆面包。他和我算是点头之交。直到今晚,他才第一次和我说了话。他说你的女主人是非常好,非常美丽的女子。他只见过她一次,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感谢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热切地感谢他。卡巴内说:‘在被诅咒的四风街,四个方向的风全都会吹来邪恶的东西。’那位雕刻家对面包师的这句话显得很困惑。不过当他拿着面包离开面包店的时候,他对我说:‘我相信,先生,她的善良就像她的美丽一样,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猫完成了梳理,轻轻跳到地板上,朝门口走去,在那里嗅了嗅。赛弗恩跪到它身边,解下它脖子上的花带,拿在手中。片刻之后他说道:“这枚银带扣下面刻着一个名字,很美丽的名字——西尔维娅·艾雯。西尔维娅是一位女性的名字。艾雯是一座小镇的名字。就在巴黎,就在这个区,在四风街。岁月改变了这里的一切,也让这个名字被遗忘了。我知道这个名为‘艾雯’的小镇。因为我在那里曾经面对面地遭遇过命运。而命运并不仁慈。但你知道吗?在艾雯,命运有另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就是西尔维娅。”

——《四风街》

他将猫抱在臂弯里,走过寂静的走廊,下了五层楼梯,来到被月光照亮的庭院中,走过雕刻家的小屋,穿过楼房北翼的大门,登上被蛆虫吃空的楼梯,最终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前。敲了很长时间的门后,他听到门里传来一些动静。门开了,他走进去。房间里很暗。他一迈过门槛,猫就从他的臂弯里跳进阴影之中。他仔细倾听,却什么都没有听到。这里的寂静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他划着一根火柴,发现自己身边就有一张桌子。桌上的镀金烛台中插着一支蜡烛。他将蜡烛点亮,再次环顾四周。这个房间很大,挂着满是刺绣的帷幔。壁炉上有一座高大的雕花壁炉台。但炉膛中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灰烬。深陷在墙壁中的窗户旁有一处凹室。一张床被摆在那里。蕾丝床帐一直垂到抛光的地板上,看上去柔软又精致。赛弗恩将蜡烛高举过头,才发现自己的脚边有一块手帕。手帕上带着淡淡的香水气味。他向窗口转过身。窗前有一个沙发。沙发上凌乱地堆着一件丝绸长裙和一双精美得仿佛是用蛛丝织成的白色蕾丝长手套,它们上面都已经满是皱纹。地板上有两只长袜,一双尖头小鞋子,还有一条玫瑰色的丝绸花带,上面镶缀着美丽的花朵和白银带扣。赛弗恩惊讶地向前走过去,拉开厚重的床帐。片刻间,烛火在他的手中闪动了一下。他的眼睛遇到了另外一双眼睛——大睁着,带着笑意。闪烁的烛光照亮了黄金一样秀美的长发。
她面色苍白,但还没有赛弗恩的脸色那样白。她的双眼像孩童一样天真快乐,没有任何烦恼。赛弗恩看着她,全身都在颤抖,烛火在他的手中更是不停地抖动着。
终于,赛弗恩悄声说道:“西尔维娅,是我。”
他又说了一遍:“是我。”
终于,赛弗恩明白她已经死了。他亲吻了她的嘴唇。在这漫长的黑夜里,猫在他的膝头轻声叫着,肉垫爪子不停地拢起又松开,直到四风街头的天空渐渐变白。

哈特曼已经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匕首。但韦斯特将匕首夺过去,又把哈特曼扔进了马路旁的阴沟里。一个流浪儿看到这一幕,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周围楼房的窗户也都被推了起来,一张张憔悴的面孔出现在窗口,想要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在这座深受饥馑之苦的城市中放声大笑。

——《街上的第一枚炮弹》

杰克离开那幢楼房,来到街上。他的步伐很快,因为天气已经很冷了。他穿过鲁尼街,进入了塞纳街。冬天的夜幕在落下时几乎没有任何预警。不过天空很清澈,无数星辰在苍穹中闪闪发光。敌人的炮轰变得愈发猛烈。普鲁士大炮持续不断地发出滚滚雷声,其中夹杂着炮弹落到瓦勒里昂山的沉重爆炸声。
炮弹如同流星一般划过天空,留下一股股烟尘。杰克回头一瞧,看到蓝色和红色焰火的伊西堡的地平线。北部要塞更是已经像一大堆篝火一样燃烧起来。
“好消息!”一个人在圣日耳曼大道高声叫喊着。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这条街道立刻挤满了人。所有人都打着哆嗦,不停地说着话,睁大了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
“是农民军!”一个人喊道,“来自卢瓦尔的军队!”
“嘿!我的老朋友,他们终于来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早就告诉过你!他们明天就能到——也许就是今晚——谁知道呢?”
“是真的吗?要突围了吗?”
有人说:“哦,上帝啊——真的要突围了?那我的儿子呢?”另一个人喊道:“就在塞纳河边。他们说有人看到新桥那里有卢瓦尔军团的信号。”
一个小孩子站在杰克身边,不住地重复着:“妈妈,妈妈,那明天我们就能吃到白面包了?”小孩的身边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他将干枯的双手按在胸前,仿佛疯了一样不停地嘟囔着。

一种模糊的恐惧感抓住了他的心。他颤抖着,划着了一根火柴。

带着心中的恶感,他在巨大的拱门下来回踱步,努力想找些事情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他端详凯旋门上的浮雕,阅读那些英雄和战役的名字——其实不需细看,他很清楚这里都雕刻着什么样的文字。但哈特曼那张灰败的面孔总是跟随着他,向他露出恐惧的笑容!哦,那真是恐惧吗?还是胜利的得意?想到此,他就像是被匕首割开了喉咙一样,全身猛抽了一下。他在广场上狂奔了一圈,又回到凯旋门下,坐下来和自己的苦难作战。
夜晚的空气非常寒冷,但他的面颊却因为愤怒和羞耻热得发烫。羞耻?为什么?是因为他娶了一个在无意中成为母亲的女孩?他爱她吗?这苦痛的波西米亚生活难道不是他所追求的?他将目光转向自己内心的秘密,却看到了一个邪恶的故事——关于过去的故事。他因为羞耻而遮住面孔,将那一阵阵钝痛隐藏在脑海深处。他的心还在跳动中演奏出未来的故事——耻辱和悲哀。

突然降临的浓雾笼罩了街道。高大的凯旋门也被遮没在雾气中。他要回家去了。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关于孤独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他并不孤独。这迷雾中充满了幻影。在他的周围,无数幻影穿行在迷雾里,留下一道道细长的痕迹,消失于无形。新的幻影又从雾中升起,从他眼前掠过,变得越来越巨大。他并不孤独。它们就拥挤在他身侧,触碰他,在他的前面、侧面和后面盘旋,挤压他的后背,抓住他,带领他走过这重重雾气。在一条昏暗的大道上,两旁的街巷全都是一片白雾。那些幻影不断移动着,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它们的声音全被雾气所淹没了。杰克来到一幢高大的建筑前面,两扇巨型铁栅门耸立在雾气中,将大地割成两片。幻影移动得越来越慢,他们肩膀抵着肩膀,大腿挨着大腿。倏忽之间,一切动作都停止了。一阵突兀的微风搅动了迷雾。武器开始摇晃,盘旋。一些影像变得更加清晰。一点苍白的颜色在地平线上浮起,触碰到了波浪般的云层,又在上千把刺刀上映出暗淡的光点。刺刀——到处都是,切割开雾气,或者在白雾下面形成钢铁的河流。高耸的砖石墙壁上出现了一门大炮。大炮的周围能看到许多忙碌的黑色身影。刺刀汇聚成宽阔的河流,从铁栅门中涌出来,进入到阴影之中。天色越来越浅淡。行军队伍中的一张张面孔逐渐变得清晰。

一阵凛冽的寒风从天空中吹下来,将迷雾撕成碎片。太阳如同一颗邪恶的眼珠,透过森林干枯的树枝窥看着这个世界。不久之后,它便从天边落下,没入到这片飘荡着硝烟的血浸平原中,仿佛也变成了大地上的一汪鲜血。

拜拉姆博士咬住嘴唇,看着海斯廷斯。这里气派得体的环境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他又向修道院皱了皱眉,拽住海斯廷斯的手臂走过街道,来到一道铁门前。这道蓝色的门上用白油漆写着门牌号“201乙”。下面印着注意事项:

1.搬运工请按一下。

2.仆人请按两下。

3.访客请按三下。

海斯廷斯按了三次门上的电钮。他们在一名女仆的引领下走过花园,进入客厅。餐厅的门也敞开着,从客厅里一眼就能看见餐桌。一名身材矮胖的妇人正匆匆站起身,向他们走过来。海斯廷斯瞥到一个头很大的年轻人和几位神情倨傲的老绅士正在吃早餐。矮胖的妇人关上餐厅门,摇摇摆摆地走进客厅。她的身上还带着一股咖啡的香气。一只黑色贵宾犬一直跟在她身后。

——《圣母街》

那只乌鸫忽然发出一阵有金子质感的喉音。远方的城市中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小点。是一只不知名的野鸟开始以狂热的啼啭回应乌鸫。现在就连麻雀们都停止了洗浴,抬起头看着这一对啁啾不息的鸟儿。
一只蝴蝶飞过来,落到一朵向日葵上,在炎热的阳光下摆动它深红色的翅膀。海斯廷斯听一位朋友介绍过这种蝴蝶。而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幅幻景:高高的穆林花和散发着香气的牛奶草扇动着彩色翅膀,一幢白色的房子和被忍冬花覆盖的庭院。他瞥到一个男人正在阅读,一名女子斜靠在铺着三色堇床单的床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填得满满的。一时间,他完全陷入了恍惚之中,直到被苏茜小姐的声音惊醒。

“实际上,”女孩微笑着说,“我也有监护人在很好地照看我。你看,我们全都在众神的保护之下。看,那是阿波罗,还有朱诺、维纳斯,都在他们的基座上。”她用戴着手套的小手逐一点数着,“还有谷神、大力神、还有……啊,我看不清……”

海斯廷斯转过头去看那个生着翅膀的神灵——他们正坐在他的影子里面。

“啊,那是爱神。”他说道。

“你来得好晚啊,”他开口说道。但他的声音哽在了喉咙里。只有他红红的面孔在说明他等待了多么久。

她说道:“我被拖住了……其实,我很生气……而且……而且我可能也只能待上一会儿。”

她坐到他身边,又偷偷向身后基座上的神灵瞥了一眼。“真讨厌,那个惹人烦的丘比特还在这里?”

“翅膀和箭也在。”海斯廷斯说着,并没有留意瓦伦丁让他坐下的示意。

“翅膀,”瓦伦丁喃喃地说道,“哦,是的……当他厌倦了这场游戏,就会飞走。所以他当然想要翅膀。否则他该怎么在别人受不了他的时候逃跑呢?”

“你是这么认为的?”

“我相信,男人们都是这么想的。”

“那么女人们呢?”

“哦,”她转过清秀的面孔,“我其实忘记我们在说什么了。”

“我们在说爱情。”海斯廷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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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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