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威利斯·巴恩斯通​

那里他说:“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与你们个别交谈。”

〔附: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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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第安纳大学,1980年3月】

为什么不谈谈另一座神秘的岛屿?为什么不谈谈曼哈顿?当一个人想到曼哈顿,他就会想到纽约这座大众的城市。不过它会使你失明,就像太阳会使你失明。太阳当然是神秘的。据我们所知,只有鹰能够直视太阳。我无法一睹纽约,不是因为我双目失明,而是因为纽约使我失明,与此同时我又爱着它。当我说到纽约时,我立刻就想起了沃尔特·惠特曼。

我找到了一种十分惬意的学德文的方法,我建议大家都这样做,如果你一点儿德文也不懂。就这样试试看:找一本海涅的《漫歌集》——这很容易——再找一本德英词典,然后就开始读。刚开始时你会感到为难,但两三个月后你就会发现,你在读着世界上最优秀的诗,也许你不能理解它,却能够感受它,那就更好,因为诗歌并不诉诸理性而是诉诸想象。〔博〕

我记得一些诗歌片段,很好的诗歌,其中没有一行感伤的话。这是武士、牧师和水手的说话方式,你会发现这一点,在基督身后大约七个世纪,英吉利人就已经面向大海了。在早期诗歌里,你发现大海比比皆是。在英格兰的确如此。你会发现像“on flodes æht feor gewitan”(航行于大洋的惊涛骇浪)这般非同凡响的诗行。我是在大洋的惊涛骇浪中远航至此的,我很高兴来到你们大陆的中心,这也是我的大陆,因为我是个十足的南美人。我的大陆就是美洲。〔博〕

我已经说过冰岛和日本,现在我们要说的,也许是岛屿之中最神秘的岛屿,一个为我所热爱的国家——它奔腾在我的血液里。我所说的当然是英国。我记得诺瓦利斯说过:“Jeder Engländer ist eine Insel.”(每一个英国人都是一座岛屿。)与生活在巴黎或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人相比,一个英国人当然是一个岛民。伦敦这座隐蔽的城市充满了奥秘,我完全喜欢它,我把英语和英国文学看作人类诸多最伟大的冒险活动中的一项。〔博〕

沃尔特·惠特曼是那种不能被一笔带过的人之一。〔博〕

我热爱爱默生,我非常喜欢他的诗歌。对我来说他是唯一一位智性的诗人——不管怎么说,唯一一位有自己思想的智性的诗人。别人只有理智,但完全没有思想。至于爱默生,他既有思想,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诗人。他影响了艾米莉·狄金森。狄金森大概是美国——我想也是我们美洲——有史以来发现的最伟大的女作家和最伟大的诗人。〔博〕

威利斯·巴恩斯通(以下简称巴恩斯通):
当哈特·克莱恩在打字机上打出“this great wing of eternity”(这永恒的伟大翅膀)时,他意识到他是把“这永恒的伟大瞬间”的“瞬间”(wink)一词打错了,本来这样要好得多,但他没有改过来。

博尔赫斯:
“瞬间”比“翅膀”好吗?不,我不这样看,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你怎么会觉得“瞬间”比“翅膀”好?噢,听我说,你可别这么想。

巴恩斯通:
不管怎么说,哈特·克莱恩不是在打字机上,就是在判断上犯了个错误。我要问你的问题是,我们犯过很多错误……

博尔赫斯:
我认为“翅膀”总是比“瞬间”好。

博尔赫斯:我的一生是一部错误的百科全书。一座博物馆。

而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我就会觉得我生命的每一时刻都具有诗意。我生命的每一时刻就像一种黏土,要由我来塑造,要由我来赋之以形态,把它炼成诗歌。所以我觉得我不该为自己的错误而抱歉。这些赋予我的错误产生于极其复杂的因果之链,或者毋宁说无止境的结果与原因之链——也许我们的错误并非始于原因——以便让我将它们转化为诗歌。〔博〕

事实上,我几乎记不清我自己的生活。我不记日子。尽管我知道我旅行过十七八个国家,可我说不清我先到过哪儿,后到过哪儿,我也没法告诉你们我在一个地方待过多久。整个这一切就是地区、意象的大杂烩。所以看起来我们又回到了书本上。别人一跟我说话这种情况就会发生。我总是回到书本上,回到引文上。我记得我的英雄之一爱默生,曾经就此警告过我们。他说:“让我们当心吧,生活本身也许会变成一段长长的引文。”〔博〕

噩梦或许是夜的寓言,德语词Märchen与此意相近。或者也许它指夜的幽灵,或者正如我们所知,它指的是一匹母马。我想莎士比亚描写过噩梦,这笼罩大地的夜幕,而我热爱的雨果肯定读到过那些描写,因为在一本书中他写到“Le cheval noir de la nuit”,夜的黑马,这匹马当然是指噩梦。瞧,我想在日常的不幸与噩梦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噩梦有着另一种味道。我过去有过许多不愉快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过。但我从来没有噩梦的感觉,除非我真的做了噩梦。我会想——为什么不呢?如今没有不可能的事,而我们又是在朋友们中间,所以尽管这说出来令人很难受,我还是必须严肃地对你说——噩梦是地狱存在的证明。在噩梦中我们感受到一种十分特殊的恐惧,它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恐惧。不幸的是我太了解噩梦了,而它们对文学相当有用。我记得那些辉煌的噩梦——它们到底是梦呢还是创造?反正都一样〔博〕

“与其说灵魂寻找通向地狱或天堂之路,不如说灵魂把自己变成地狱或天堂。”

至于地狱,依我看它不是一个地方。人们也许是由于读了但丁的《神曲》而觉得地狱就是一个地方,但我视之为一种状态。我记得在弥尔顿的一段诗中,撒旦说:“我即是地狱。”在我与玛丽亚·儿玉一起翻译安杰勒斯·西莱修斯所著的《漫游的智天使》(Der Cherubinischer Wandersmann)时也遇到过同样的说法,即一个灵魂若受到神的诅咒,则他将永远难逃地狱之苦。他没有必要去寻找通向天堂之路。瑞典伟大的神秘主义者斯威登堡也持基本相同的看法。被神诅咒者戚戚于地狱,而在天堂其哀愁更甚。假如你想一下子了解斯威登堡的全部哲学,你可以在萧伯纳的剧本《人与超人》的第二幕中找到。尽管剧中不曾提及斯威登堡的名字,但是整个天堂与地狱的样子都实实在在地写了出来,没有奖赏,没有惩罚,那是一种灵魂的状态。与其说灵魂寻找通向地狱或天堂之路,不如说灵魂把自己变成地狱或天堂。〔博〕

我是过去,整个过去的信徒。我不相信流派,我不相信年表,我不相信标明创作年代的作品。我认为诗歌应当是匿名之作。比如说,如果我能选择,我会乐于让他人加工、重写我的一行诗、一篇小说,以便让它们流传下去,我希望我个人的名字会被忘掉,正如在适当的时候会是这样。〔博〕

我认为对于一位作者来讲,最好是他能成为传统的一部分、语言的一部分,因为语言将使用下去而书籍会被遗忘。也许每一个时代都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写同样的书,只是改变或加入一些细节。或许永恒之书皆相同。我们总是在重写古人写过的东西,而这就证明足够了。〔博〕

不,我所欲求的是被忘掉——而我当然会被忘掉。任何事物都会在适当的时候被忘掉。〔博〕

在我一生中,我只有过两次神秘的体验,但我讲不出来,因为这些体验无法诉诸语言,因为语言毕竟只能描述人所共有的体验。如果你不曾有过这种体验,你就不能产生共鸣——这就像你要谈咖啡的味道,而又从未喝过咖啡一样。我一生中两次有过这种感觉,比其他任何感觉都更令我惬意。它令人惊讶,令人震惊。我陶醉其中,吃惊不浅。我觉得我不是活在时间之内而是活在时间之外。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持续了多久,既然我是在时间之外。也许一分钟,也许要长一些。但我知道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生中有两次。一次是在城南靠近宪法火车站的地方。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超越了时间。我努力捕捉这种感觉,但它来无影去无踪。我为此写过好几首诗,但它们写得一般,没有道出那次体验。我没法把这种体验讲给你们听,因为我没法重新把它讲给我自己听。但我有过这种体验,而且有过两次。也许在我死之前它还会同意再一次光临。〔博〕

博尔赫斯:我们有书,而这些书实在都是梦。每一次我们重读一本书,这本书就与从前稍有不同,而我们自己也与从前稍有不同。所以我认为我们可以踏踏实实地依靠“过去”那个巨大的集市。我希望我能够继续寻找通向那个集市的道路,并将我对生命的切身体验投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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