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或许是夜的寓言,德语词Märchen与此意相近。或者也许它指夜的幽灵,或者正如我们所知,它指的是一匹母马。我想莎士比亚描写过噩梦,这笼罩大地的夜幕,而我热爱的雨果肯定读到过那些描写,因为在一本书中他写到“Le cheval noir de la nuit”,夜的黑马,这匹马当然是指噩梦。瞧,我想在日常的不幸与噩梦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噩梦有着另一种味道。我过去有过许多不愉快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过。但我从来没有噩梦的感觉,除非我真的做了噩梦。我会想——为什么不呢?如今没有不可能的事,而我们又是在朋友们中间,所以尽管这说出来令人很难受,我还是必须严肃地对你说——噩梦是地狱存在的证明。在噩梦中我们感受到一种十分特殊的恐惧,它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恐惧。不幸的是我太了解噩梦了,而它们对文学相当有用。我记得那些辉煌的噩梦——它们到底是梦呢还是创造?反正都一样〔博〕
“与其说灵魂寻找通向地狱或天堂之路,不如说灵魂把自己变成地狱或天堂。”
至于地狱,依我看它不是一个地方。人们也许是由于读了但丁的《神曲》而觉得地狱就是一个地方,但我视之为一种状态。我记得在弥尔顿的一段诗中,撒旦说:“我即是地狱。”在我与玛丽亚·儿玉一起翻译安杰勒斯·西莱修斯所著的《漫游的智天使》(Der Cherubinischer Wandersmann)时也遇到过同样的说法,即一个灵魂若受到神的诅咒,则他将永远难逃地狱之苦。他没有必要去寻找通向天堂之路。瑞典伟大的神秘主义者斯威登堡也持基本相同的看法。被神诅咒者戚戚于地狱,而在天堂其哀愁更甚。假如你想一下子了解斯威登堡的全部哲学,你可以在萧伯纳的剧本《人与超人》的第二幕中找到。尽管剧中不曾提及斯威登堡的名字,但是整个天堂与地狱的样子都实实在在地写了出来,没有奖赏,没有惩罚,那是一种灵魂的状态。与其说灵魂寻找通向地狱或天堂之路,不如说灵魂把自己变成地狱或天堂。〔博〕
在我一生中,我只有过两次神秘的体验,但我讲不出来,因为这些体验无法诉诸语言,因为语言毕竟只能描述人所共有的体验。如果你不曾有过这种体验,你就不能产生共鸣——这就像你要谈咖啡的味道,而又从未喝过咖啡一样。我一生中两次有过这种感觉,比其他任何感觉都更令我惬意。它令人惊讶,令人震惊。我陶醉其中,吃惊不浅。我觉得我不是活在时间之内而是活在时间之外。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持续了多久,既然我是在时间之外。也许一分钟,也许要长一些。但我知道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生中有两次。一次是在城南靠近宪法火车站的地方。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超越了时间。我努力捕捉这种感觉,但它来无影去无踪。我为此写过好几首诗,但它们写得一般,没有道出那次体验。我没法把这种体验讲给你们听,因为我没法重新把它讲给我自己听。但我有过这种体验,而且有过两次。也许在我死之前它还会同意再一次光临。〔博〕
博尔赫斯:
当我想到死亡的必然性,想到死亡,我便满怀希望,满怀期待。可以说我贪图一死,我不想每天早晨爬起来发现:哦,我还活着,我还得做博尔赫斯。
西班牙语里有一个词,我想你们知道,但不知现在是否还用。在西班牙语里你不说“醒来”,而说recordarse,意思是,记录你自己,想起你自己。我母亲过去常说:“Que me recuerde a las ocho.”(我要在八点钟想起自己来。)每天早晨我都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已经多多少少不存在了。再有,每当我醒来,我总是觉得失望,因为我还活着,还是同一个愚蠢而又古老的游戏没完没了。我不得不做某个人,我不得不做得惟妙惟肖。我有某些义务,其中之一就是活过这一整天。这样,我就看到了伸展在我面前的整条道路,而所有的事物都自然而然地使我疲惫不堪。
博尔赫斯:几乎每天夜里我都做噩梦。今天早晨我还做过一个,但那不是一个真正的噩梦。
巴恩斯通:什么样的梦?
博尔赫斯:是这样的:我发现自己在一座巨大的建筑物里。这是一座砖造的建筑物,有很多空房间。巨大的空房间。砖砌的房间。于是我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但好像都没有门。我总是不自觉地走到院子里。然后过了一会儿我又在楼梯上爬上爬下。我呼喊,可是没有人。那座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建筑物空空荡荡。于是我就对自己说:怎么回事,我当然是梦见了迷宫。所以我也不必去找什么门,我只需坐在其中的一间房子里等待就行了。有时我醒来,我的确有时醒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就自言自语道:这是一个关于迷宫的噩梦,由于我知道这一切,所以我不曾被迷宫所迷。我只是坐在地板上。
博尔赫斯:你也许会碰到另一种情况,你也许会感到一种强烈的肉体的疼痛,比如说,触电或牙疼。而在你感到这种疼痛时,你对疼痛不会有任何感受。事后你说,这是牙疼,这时你才知道你曾感到疼痛。然后你也许会第三次意识到牙疼这件事,就说,嗯,我知道我知道。但这之后我想你就不会再继续往下想了。你可以在其他同样的事情中发现这种情况,因为你反复想同样的事。但我看你不可能想三次以上。如果你说,我想我想我想我想我想我想,那么也许第二个“我想”以后就不太真实了。我读过一本书,是约翰·威廉·邓恩的《体验时间》。他在这本书里说,如果你知道某事,你就知道你知道它,你就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就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它。于是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一个无限的自我。但我想这是无法证实的。
巴恩斯通:你说的梦是什么意思?一个梦与醒着的其他状态有什么不同?
博尔赫斯:因为梦是一种创造。当然醒着也可以是一种创造,是我们唯我论等等的一部分。不过你不会这么想这个问题。说到梦,你知道梦中的一切都来自你自己,而说到醒时的经验,则许多与你有关的东西并非由你而产生,除非你相信唯我论。如果你相信的话,那么无论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你便始终是个做梦的人。我不相信唯我论,我想没有什么人是真正的唯我论者。醒时的经验与睡时或梦中的经验有本质的不同,其不同之处一定在于,梦中所经验到的东西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
巴恩斯通:但不一定非得在睡觉的时候。
博尔赫斯:是的,是的,不一定非得在睡觉的时候,在你构思出一首诗时,睡与醒没有多大的区别,不对吗?因此它们的意思是一样的。如果你在思考,如果你在创造,或者如果你在做梦,那么梦大概就与幻想或睡眠相一致了。没什么不同。
博尔赫斯:我觉得这应当是一首好诗,既然它的主题是大海。从荷马开始大海就与诗歌结缘了,而在英国诗歌中,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已经有了大海的存在。当我们听到有关赛尔德海船和丹麦王的故事时,我们就可以在《贝奥武夫》那最初的诗行中发现这一点。人们把国王送下海船,作者说,人们送他去远航于大海的惊涛骇浪。大海始终喧响在我们身旁,大海要比陆地神秘得多。我想当你谈论大海时你不会不想到《白鲸》的第一章。在那一章里以实玛利感受到了大海的神秘。我做了些什么呢?我一直仅仅是在重写古代那些有关大海的诗篇。我当然要想到卡蒙斯——Por mares nunca de antes navegades(啊,过去从未有人航行过的大海)——想到《奥德赛》,想到千重大海。大海始终喧响在我们的脑海里。它对我们来说依然神秘莫测。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或如我诗中所说,“他”是谁,因为我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是另一个不解之谜。我写过许多关于海洋的诗。这首诗或许值得你们去注意。我想我没有更多的东西好说,因为它并不是理智的产物。这非常好。这首诗发自情感,所以它不会坏到哪儿去。
G. L. 毕尔格
我永远不能完全明白
为什么发生在毕尔格身上的事情
总是把我搅扰
(百科全书中写着他的生卒年月),
在那里,在平原上的众多城市之一,
在河流的唯一的岸上,
没有松树,却生长着棕榈。
如同所有其他人一样,
他说谎也听别人说谎,
他背叛别人也被别人所背叛,
常常为爱情而痛苦,
当他送走了不眠之夜,
他看到冬日黎明灰色的窗棂;
但他配得上莎士比亚的伟大的嗓音
(其中也夹杂着别人的声音),
也算得上安杰勒斯的回声。
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润饰诗行,
就像他同时代的人们一样。
他知道现在没什么特别,
只是从前飞逝的一个粒子。
而组成我们的是忘却是无用的智慧,
如同斯宾诺莎的种种推论,
或恐怖生成的种种惊异。
在那平静的河畔,在城市里,
在一位神祇死后大约两千年
(我提到的故事很古老),
毕尔格孤独一人,现在,
就是现在,他修改着几行诗。
博尔赫斯:有一天下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寓所中我获得了写这首诗的灵感。当时我感到很悲伤,很郁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于是我言自语道:我到底为什么非得为博尔赫斯操心呢?博尔赫斯毕竟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什么也不是。于是我想到应该把这个想法写下来。我用词源学的方法来思考自己——我时常琢磨词源学——我想:我的姓,一个普普通通的葡萄牙语姓氏,在葡语中,博尔赫斯(Borges)就是“有声音”(burger)的意思。这样我就想到一位德国诗人,一位大名鼎鼎的德国诗人,我大概读过他的作品。他与我同姓,姓毕尔格(Bürger)。然后我构想出一个文学圈套。我要写一首关于毕尔格的诗。读者读下去就会发现,毕尔格并非毕尔格而是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我当然知道很多哲学家对自我(ego)都持否定态度,比如大卫·休谟、叔本华、摩尔、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弗朗西斯·赫伯特·布拉德雷。不过我还是以为我们不应当为此轻视自我。现在我忽然想到有一个人帮了我的忙,他与威廉·莎士比亚不相上下。记住军士佩洛列斯这个人。军士佩洛列斯是一个miles gloriosus,一个胆小鬼。他被降了级。人们发现他不是一个真的勇士。于是莎士比亚成了他的同谋,军士佩洛列斯说道:“我再也不是队长,我就是我自己,我因此而存活。”这句话当然令我们想起上帝伟大的声音:“Ego sum qui sum.”(我即是我。)嗯,你们就当我只代表我自己,这个可亲的、神秘的家伙。也许有一天我会知道他是“谁”,而不是他是“什么”。
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
那时我沉睡在峰顶,我俊美的
身躯如今已被时光所消损。
在那古希腊的深深夜空,人马星座
放慢了它风驰电掣的飞奔,
探入我的梦境。我喜爱睡眠,
为了做梦;有一个璀璨的梦
避开记忆,使我们这些世上的人
摆脱与生俱来的重负。
狄安娜,狩猎女神又是皎皎明月,
看到我沉睡在山顶,
便缓缓飘入我的怀中,
那燃烧的夜晚啊,有黄金和爱情。
我手抚她暖玉般的眼帘,
我欲看清她可爱的面孔,
那面孔被我用尘土的嘴唇所烙印。
我品味了月亮的芳馨。
而她用不朽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
啊,纯洁的面孔相互凝视,
啊,爱情的河流,黑夜的河流,
啊,人间的亲吻,绷紧的长弓。
我彷徨了多少年、多少月?
有一些事情长存天地,不像葡萄,
不像鲜花,不像微薄的雪。
人们从我身边跑开,害怕
我这为月亮所钟爱的人。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种忧惧
在我守夜时袭来。我怀疑
那山中黄金的震吼是否真实
或仅仅是在我的梦中如此。
我何必要愚弄我自己,认为
昨天的记忆相同于一个梦?
我的孤独沿着平凡的道路
在大地上蔓延,但是在努门的
古代夜晚,我始终在追寻
那冷漠的月亮,宙斯的女儿。
博尔赫斯:《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是一首神话诗,它或许是我所写过的唯一一首个人的诗,因为恩底弥翁像所有神话人物一样,并非完全虚构的或者纯粹出自理智。恩底弥翁代表了所有的人。因此,当你说到一个人为人所爱时,他即是为神性所爱,他即是为一位女神所爱,即是为月亮所爱。所以我觉得我有权利创作这首诗,因为我也像所有的人一样,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或两次,或三次,成为恩底弥翁。我被一位女神爱上了,后来我又觉得我不配她的爱,与此同时,我又心怀感激。为什么说好事长存?正如济慈所说:“一个美丽的事物就是一种永久的欢乐。”恩底弥翁与月亮的故事或许可以阐述出爱与被爱的真情,而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来赋予这首诗以生命,以便使你们感到它是依据我个人的命运,以及全世界古往今来所有人的个人命运写成,而不是以伦普里尔的《古典学辞典》为依据写成的。
博尔赫斯:也许我们可以言简意赅地写作。我觉得诗歌、记忆、忘却都丰富了词汇。我不知moon(月亮)这个徘徊在英语中的词,是否与拉丁文或西班牙文中的luna(月亮,镜面)的意思完全相同。我以为它们之间稍有不同。而这稍许的不同,也许正如我们所知,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在这里,我想到的是一代又一代人久久仰望明月,思索它,并将它谱写成神话,例如那有关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的神话。我继而自忖:当我仰望月亮,我所望见的并不仅仅是天空中一个发光体,它也是维吉尔、莎士比亚、魏尔伦、贡戈拉的月亮。所以我写下这首诗。我想应该记住第一行——Hay tanta soledad en ese oro(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因为没有这一行,整首诗就要四分五裂——也许它已经是四分五裂的了。写作毕竟是一件十分神秘的事。诗人不应当干预他写出的东西。他不应当让自己介入作品,而应当放手让作品自己把握自己。应当给圣灵、缪斯,或潜意识——用一个丑陋的当代名词——留下用武之地,然后我们或许便可以写成诗歌。甚至连我也能写一首诗。
博尔赫斯:《一朵黄玫瑰》与《另一只老虎》,这两首诗的主题当然是一样的,只是象征体不同。我先写了《黄玫瑰》,数年以后我觉得黄玫瑰还没有说清楚,就运用了另一个象征体,不是玫瑰而是老虎,做了第二次尝试。于是我写下《另一只老虎》。当然在第二首诗里大家会不只去想那三只老虎。我们不得不思索一条无限的老虎之链。它们相互联结,它们力量强大。真抱歉,这就是说,本诗拥有一个寓意。其含义在于,艺术无法将事物据为己有。与此同时,尽管事物不能被占有,尽管我们永远找不到那朵黄玫瑰或者那另一只老虎,我们却把词汇、象征体、隐喻、形容词、意象构筑起来,而这些东西是存在的;这个构筑而成的世界并非玫瑰和老虎的世界,而是艺术的世界,它或许同样值得称赞,同样真实。据我所知,一些诗出自绝望,出自对艺术感到无望的情感,以为艺术无法表述事物,只能暗示事物——这些诗或许也就是希望和幸福的符号,因为如果说我们不能模仿自然,那么我们依然能够创造艺术。而这对于人,对于任何人,对于他的一生来讲,也许就足够了。
【印第安纳大学,1980年3月】
为什么不谈谈另一座神秘的岛屿?为什么不谈谈曼哈顿?当一个人想到曼哈顿,他就会想到纽约这座大众的城市。不过它会使你失明,就像太阳会使你失明。太阳当然是神秘的。据我们所知,只有鹰能够直视太阳。我无法一睹纽约,不是因为我双目失明,而是因为纽约使我失明,与此同时我又爱着它。当我说到纽约时,我立刻就想起了沃尔特·惠特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