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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威利斯·巴恩斯通​

那里他说:“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与你们个别交谈。”

〔附: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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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第安纳大学,1980年3月】

为什么不谈谈另一座神秘的岛屿?为什么不谈谈曼哈顿?当一个人想到曼哈顿,他就会想到纽约这座大众的城市。不过它会使你失明,就像太阳会使你失明。太阳当然是神秘的。据我们所知,只有鹰能够直视太阳。我无法一睹纽约,不是因为我双目失明,而是因为纽约使我失明,与此同时我又爱着它。当我说到纽约时,我立刻就想起了沃尔特·惠特曼。

我找到了一种十分惬意的学德文的方法,我建议大家都这样做,如果你一点儿德文也不懂。就这样试试看:找一本海涅的《漫歌集》——这很容易——再找一本德英词典,然后就开始读。刚开始时你会感到为难,但两三个月后你就会发现,你在读着世界上最优秀的诗,也许你不能理解它,却能够感受它,那就更好,因为诗歌并不诉诸理性而是诉诸想象。〔博〕

我记得一些诗歌片段,很好的诗歌,其中没有一行感伤的话。这是武士、牧师和水手的说话方式,你会发现这一点,在基督身后大约七个世纪,英吉利人就已经面向大海了。在早期诗歌里,你发现大海比比皆是。在英格兰的确如此。你会发现像“on flodes æht feor gewitan”(航行于大洋的惊涛骇浪)这般非同凡响的诗行。我是在大洋的惊涛骇浪中远航至此的,我很高兴来到你们大陆的中心,这也是我的大陆,因为我是个十足的南美人。我的大陆就是美洲。〔博〕

我已经说过冰岛和日本,现在我们要说的,也许是岛屿之中最神秘的岛屿,一个为我所热爱的国家——它奔腾在我的血液里。我所说的当然是英国。我记得诺瓦利斯说过:“Jeder Engländer ist eine Insel.”(每一个英国人都是一座岛屿。)与生活在巴黎或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人相比,一个英国人当然是一个岛民。伦敦这座隐蔽的城市充满了奥秘,我完全喜欢它,我把英语和英国文学看作人类诸多最伟大的冒险活动中的一项。〔博〕

沃尔特·惠特曼是那种不能被一笔带过的人之一。〔博〕

我热爱爱默生,我非常喜欢他的诗歌。对我来说他是唯一一位智性的诗人——不管怎么说,唯一一位有自己思想的智性的诗人。别人只有理智,但完全没有思想。至于爱默生,他既有思想,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诗人。他影响了艾米莉·狄金森。狄金森大概是美国——我想也是我们美洲——有史以来发现的最伟大的女作家和最伟大的诗人。〔博〕

威利斯·巴恩斯通(以下简称巴恩斯通):
当哈特·克莱恩在打字机上打出“this great wing of eternity”(这永恒的伟大翅膀)时,他意识到他是把“这永恒的伟大瞬间”的“瞬间”(wink)一词打错了,本来这样要好得多,但他没有改过来。

博尔赫斯:
“瞬间”比“翅膀”好吗?不,我不这样看,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你怎么会觉得“瞬间”比“翅膀”好?噢,听我说,你可别这么想。

巴恩斯通:
不管怎么说,哈特·克莱恩不是在打字机上,就是在判断上犯了个错误。我要问你的问题是,我们犯过很多错误……

博尔赫斯:
我认为“翅膀”总是比“瞬间”好。

博尔赫斯:我的一生是一部错误的百科全书。一座博物馆。

而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我就会觉得我生命的每一时刻都具有诗意。我生命的每一时刻就像一种黏土,要由我来塑造,要由我来赋之以形态,把它炼成诗歌。所以我觉得我不该为自己的错误而抱歉。这些赋予我的错误产生于极其复杂的因果之链,或者毋宁说无止境的结果与原因之链——也许我们的错误并非始于原因——以便让我将它们转化为诗歌。〔博〕

事实上,我几乎记不清我自己的生活。我不记日子。尽管我知道我旅行过十七八个国家,可我说不清我先到过哪儿,后到过哪儿,我也没法告诉你们我在一个地方待过多久。整个这一切就是地区、意象的大杂烩。所以看起来我们又回到了书本上。别人一跟我说话这种情况就会发生。我总是回到书本上,回到引文上。我记得我的英雄之一爱默生,曾经就此警告过我们。他说:“让我们当心吧,生活本身也许会变成一段长长的引文。”〔博〕

噩梦或许是夜的寓言,德语词Märchen与此意相近。或者也许它指夜的幽灵,或者正如我们所知,它指的是一匹母马。我想莎士比亚描写过噩梦,这笼罩大地的夜幕,而我热爱的雨果肯定读到过那些描写,因为在一本书中他写到“Le cheval noir de la nuit”,夜的黑马,这匹马当然是指噩梦。瞧,我想在日常的不幸与噩梦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噩梦有着另一种味道。我过去有过许多不愉快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过。但我从来没有噩梦的感觉,除非我真的做了噩梦。我会想——为什么不呢?如今没有不可能的事,而我们又是在朋友们中间,所以尽管这说出来令人很难受,我还是必须严肃地对你说——噩梦是地狱存在的证明。在噩梦中我们感受到一种十分特殊的恐惧,它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恐惧。不幸的是我太了解噩梦了,而它们对文学相当有用。我记得那些辉煌的噩梦——它们到底是梦呢还是创造?反正都一样〔博〕

“与其说灵魂寻找通向地狱或天堂之路,不如说灵魂把自己变成地狱或天堂。”

至于地狱,依我看它不是一个地方。人们也许是由于读了但丁的《神曲》而觉得地狱就是一个地方,但我视之为一种状态。我记得在弥尔顿的一段诗中,撒旦说:“我即是地狱。”在我与玛丽亚·儿玉一起翻译安杰勒斯·西莱修斯所著的《漫游的智天使》(Der Cherubinischer Wandersmann)时也遇到过同样的说法,即一个灵魂若受到神的诅咒,则他将永远难逃地狱之苦。他没有必要去寻找通向天堂之路。瑞典伟大的神秘主义者斯威登堡也持基本相同的看法。被神诅咒者戚戚于地狱,而在天堂其哀愁更甚。假如你想一下子了解斯威登堡的全部哲学,你可以在萧伯纳的剧本《人与超人》的第二幕中找到。尽管剧中不曾提及斯威登堡的名字,但是整个天堂与地狱的样子都实实在在地写了出来,没有奖赏,没有惩罚,那是一种灵魂的状态。与其说灵魂寻找通向地狱或天堂之路,不如说灵魂把自己变成地狱或天堂。〔博〕

我是过去,整个过去的信徒。我不相信流派,我不相信年表,我不相信标明创作年代的作品。我认为诗歌应当是匿名之作。比如说,如果我能选择,我会乐于让他人加工、重写我的一行诗、一篇小说,以便让它们流传下去,我希望我个人的名字会被忘掉,正如在适当的时候会是这样。〔博〕

我认为对于一位作者来讲,最好是他能成为传统的一部分、语言的一部分,因为语言将使用下去而书籍会被遗忘。也许每一个时代都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写同样的书,只是改变或加入一些细节。或许永恒之书皆相同。我们总是在重写古人写过的东西,而这就证明足够了。〔博〕

不,我所欲求的是被忘掉——而我当然会被忘掉。任何事物都会在适当的时候被忘掉。〔博〕

在我一生中,我只有过两次神秘的体验,但我讲不出来,因为这些体验无法诉诸语言,因为语言毕竟只能描述人所共有的体验。如果你不曾有过这种体验,你就不能产生共鸣——这就像你要谈咖啡的味道,而又从未喝过咖啡一样。我一生中两次有过这种感觉,比其他任何感觉都更令我惬意。它令人惊讶,令人震惊。我陶醉其中,吃惊不浅。我觉得我不是活在时间之内而是活在时间之外。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持续了多久,既然我是在时间之外。也许一分钟,也许要长一些。但我知道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生中有两次。一次是在城南靠近宪法火车站的地方。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超越了时间。我努力捕捉这种感觉,但它来无影去无踪。我为此写过好几首诗,但它们写得一般,没有道出那次体验。我没法把这种体验讲给你们听,因为我没法重新把它讲给我自己听。但我有过这种体验,而且有过两次。也许在我死之前它还会同意再一次光临。〔博〕

博尔赫斯:我们有书,而这些书实在都是梦。每一次我们重读一本书,这本书就与从前稍有不同,而我们自己也与从前稍有不同。所以我认为我们可以踏踏实实地依靠“过去”那个巨大的集市。我希望我能够继续寻找通向那个集市的道路,并将我对生命的切身体验投入其中。

我从未尝试过什么主题,我从未寻找过什么主题。我让主题来寻找我,然后走上大街,或者在我家里,一个盲人的小小的家里,我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要到来,也许是一行诗,也许是某种文学形式。我们可以用岛屿来打个比方。我看到岛屿的两端,这两端就是一首诗、一篇寓言的开头和结尾。仅此而已。而我不得不创造、制造两端之间的东西。这得由我来做。诗神缪斯——或者用一种更好、更幽暗的称呼,圣灵——所给予我的就是一篇故事或一首诗的结尾和开头。于是我只好把空填出来。我也许会走错了路而原路返回。我只好再创造些别的东西。但我总是知道开头和结尾。这是我个人的经验。〔博〕

我尽量避免让我的观点打扰我的创作。我只考虑寓言本身而不考虑其寓意。观点、政治如过眼烟云,我个人的观点时时都在改变。但是在我写作时我努力忠实于梦。我只能说这些。在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的作品有一种相当浓厚的巴洛克风格,我尽量模仿托马斯·布朗爵士或贡戈拉或卢贡内斯或其他人写作。那时我总是想欺骗读者,总是使用古词、偏词或新词。但是现在我尽量使用很简单的词汇,我尽量避免使用英语中被认为古奥艰涩的词汇,我尽量避开它们。〔博〕

我认为我写得最好的短篇小说集是最近的一本《沙之书》。在这本书里,我想没有一个词会限制或妨碍读者。这些小说叙事简朴,尽管故事本身并不平直,既然宇宙间没有平直的事,既然每件事都是复杂的。我把它们装扮起来,写成朴实的小说。事实上那些小说我反复写了九到十遍,而我却想让它们看起来仿佛不事斟酌。我要它们越平凡越好。如果你们不曾读过我的书,那么我要斗胆推荐我的两本书给你们,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能读完,仅此而已。一本是诗集,名叫《月亮的故事》❶,另一本就是《沙之书》。至于其他书,你们尽管忘掉好了。如果你们这样做我会不胜感激,因为我已经把它们忘记了。〔博〕

❶即《夜晚的故事》

我认为一个人总在死亡。每一次我们不能有所感受,不能有所发现,而只能机械地重复什么的时刻,就是死亡的时刻。生命也会随时到来。如果你单独拿某一天看看,你就会发现这一天里有许多次死亡,依我看,也有许多次诞生。但是我不想做一具行尸走肉。我尽量保持对事物的兴趣。〔博〕

博尔赫斯:我想我们应该感谢整个过去,感谢人类历史,感谢所有的书籍,感谢所有的记忆,因为说到底,我们所拥有的只有过去,而过去则是一种信念。

【印第安纳大学,1976年3月】

“当我醒来,看到的是糟糕的事情。我还是我,这令我惊讶不已。”

博尔赫斯:所有的东西都能入诗,所有的词汇都可以写诗。事实上,一切正是如此。你知道,什么都可以做,但能够谈论的东西却极少。

博尔赫斯:在我们存在的同时,我觉得我并没有梦见你,或者换一种说法,你并没有梦见我。但是这种对于生命感到困惑的事实也许就是诗歌的本质。所有的诗歌依存于对于事物的陌生感,而所有的修辞则依存于将事物认为是不足为奇和显而易见的。我当然对我的存在,对我存在于一个身体之中,要用眼睛看,要用耳朵听之类的事实感到困惑。也许我所写的每一件事都只不过是一个隐喻,都只不过是我为万物所困惑这样一个核心主题的不同表述。在这种情况下,依我看,哲学和诗歌就没有什么根本的差别,因为两者关心的是同一种困惑。其不同之处仅仅是,在哲学中,答案的得出具有逻辑性,而在诗歌里,你运用的是隐喻。如果你使用语言,你就不得不始终运用隐喻。

博尔赫斯:

当我想到死亡的必然性,想到死亡,我便满怀希望,满怀期待。可以说我贪图一死,我不想每天早晨爬起来发现:哦,我还活着,我还得做博尔赫斯。
西班牙语里有一个词,我想你们知道,但不知现在是否还用。在西班牙语里你不说“醒来”,而说recordarse,意思是,记录你自己,想起你自己。我母亲过去常说:“Que me recuerde a las ocho.”(我要在八点钟想起自己来。)每天早晨我都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已经多多少少不存在了。再有,每当我醒来,我总是觉得失望,因为我还活着,还是同一个愚蠢而又古老的游戏没完没了。我不得不做某个人,我不得不做得惟妙惟肖。我有某些义务,其中之一就是活过这一整天。这样,我就看到了伸展在我面前的整条道路,而所有的事物都自然而然地使我疲惫不堪。

博尔赫斯:我们何尝谈论过此刻?这是因为此刻就像过去和未来一样抽象。在此刻,你也总会有点属于过去,有点属于未来。你始终都在从一个阶段滑向另一个阶段。

博尔赫斯:我想天底下只有一种正义,那就是个人的正义,因为说到公众的正义,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巴恩斯通:你相信个人正义的存在吗?我们怎样判断道德和末日审判呢?

博尔赫斯:我们知道在我们生命的每一时刻,我们不是做对事就是做错事。我们可以说,就在我们做事有错有对的时候,末日审判始终在进行着。末日审判并非要等到最后才开始。它始终在进行着。我们知道,在我们做对了事或做错了事的时候,它通过某种直觉体现出来。

博尔赫斯:可如今我可以长时间不摸书本,因为我也读不了书。所以我觉得孤独并不一定让人难受。或者再比如说,如果我失眠了,我也并不在乎,因为时间会过去。时间就像一个大滑坡,不是吗?所以我就这么活下去。

巴恩斯通:不过你和别人在一起时总是很快活。

博尔赫斯:但是我生活在记忆里。依我看一个诗人应该活在记忆里,因为说到底,何谓想象呢?我要说想象是由记忆和遗忘构成,它是这二者的交融。

博尔赫斯:几乎每天夜里我都做噩梦。今天早晨我还做过一个,但那不是一个真正的噩梦。

巴恩斯通:什么样的梦?

博尔赫斯:是这样的:我发现自己在一座巨大的建筑物里。这是一座砖造的建筑物,有很多空房间。巨大的空房间。砖砌的房间。于是我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但好像都没有门。我总是不自觉地走到院子里。然后过了一会儿我又在楼梯上爬上爬下。我呼喊,可是没有人。那座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建筑物空空荡荡。于是我就对自己说:怎么回事,我当然是梦见了迷宫。所以我也不必去找什么门,我只需坐在其中的一间房子里等待就行了。有时我醒来,我的确有时醒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就自言自语道:这是一个关于迷宫的噩梦,由于我知道这一切,所以我不曾被迷宫所迷。我只是坐在地板上。

博尔赫斯:很多人在沉睡之前就开始做梦,醒来后还要再做一会儿。他们是在半道上的小客栈里做梦,不是吗?在醒与眠之间。

巴恩斯通:我以为所谓好作家,即是能够恰当地运用意象来呼应感觉的人。

博尔赫斯:呼应一种感觉,是的。否则谁会让你从平常的物象中获得噩梦的感觉呢?我还记得我是怎样从切斯特顿那里印证了这一点的。他说我们可以想象世界的尽头有一棵树,其形状即是罪恶。瞧,“罪恶”是个好词,我想它指的是一种感觉,不对吗?瞧,那棵树是无法描摹的。而假如你想象一棵树,比如说由骷髅、鬼魂做成,那就太愚蠢了。但我们说的是,一棵树,其形状正是罪恶。这表明切斯特顿的确做过一个有关那棵树的噩梦,不对吗?若非如此,他是怎样知道那棵树的呢?

博尔赫斯:应当小心谨慎地避开思想,对吧?

巴恩斯通:嗯,如果你拼命思索你为什么要思索,你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有时我走在街上会自言自语:不是谁在这条街上走,而是谁在想着他在这条街上走,然后我就真的被难住了。

博尔赫斯:是啊,然后你接着想,谁是这想着他在想着他在想着的人,对不对?我觉得这毫无意义。这仅仅合乎语法,顺理成章,它们只是些词汇而已。

巴恩斯通:这听起来像一面镜子。

博尔赫斯:你也许会碰到另一种情况,你也许会感到一种强烈的肉体的疼痛,比如说,触电或牙疼。而在你感到这种疼痛时,你对疼痛不会有任何感受。事后你说,这是牙疼,这时你才知道你曾感到疼痛。然后你也许会第三次意识到牙疼这件事,就说,嗯,我知道我知道。但这之后我想你就不会再继续往下想了。你可以在其他同样的事情中发现这种情况,因为你反复想同样的事。但我看你不可能想三次以上。如果你说,我想我想我想我想我想我想,那么也许第二个“我想”以后就不太真实了。我读过一本书,是约翰·威廉·邓恩的《体验时间》。他在这本书里说,如果你知道某事,你就知道你知道它,你就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就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它。于是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一个无限的自我。但我想这是无法证实的。

博尔赫斯:哦,我曾经有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可以把它用于写作,这就是,我们可以在某个时刻统统变成别人。瞧,既然你变成了别人,你就对此一无所知,打个比方,在某个时刻我将变成你,你将变成我,但由于这变化是彻底的,你失去了记忆,你不知道你的变化。你始终都在变化,你也许要变成月球人,但你不会知道这一点,因为当你变成了月球上的人,你也就有了他的过去、他的记忆、他的恐惧、他的希望,等等。

巴恩斯通:过去的那个自己被一笔勾销了。

博尔赫斯:对。你或许始终在变成别人,可没有人会知道。这种事可能正在发生着。

博尔赫斯:唯有个人的问题才有意思。别提什么共和国的未来、美洲的未来、宇宙的未来!那些东西毫无意义。

巴恩斯通:你说的梦是什么意思?一个梦与醒着的其他状态有什么不同?

博尔赫斯:因为梦是一种创造。当然醒着也可以是一种创造,是我们唯我论等等的一部分。不过你不会这么想这个问题。说到梦,你知道梦中的一切都来自你自己,而说到醒时的经验,则许多与你有关的东西并非由你而产生,除非你相信唯我论。如果你相信的话,那么无论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你便始终是个做梦的人。我不相信唯我论,我想没有什么人是真正的唯我论者。醒时的经验与睡时或梦中的经验有本质的不同,其不同之处一定在于,梦中所经验到的东西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

巴恩斯通:但不一定非得在睡觉的时候。

博尔赫斯:是的,是的,不一定非得在睡觉的时候,在你构思出一首诗时,睡与醒没有多大的区别,不对吗?因此它们的意思是一样的。如果你在思考,如果你在创造,或者如果你在做梦,那么梦大概就与幻想或睡眠相一致了。没什么不同。

博尔赫斯:在人们考虑自杀时,他们想到的只是,人们一旦知道了会对他们怎么看,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还活着。一般说来,他们是为图报复而自杀。很多人自杀是由于他们怒火中烧。这是发泄他们的愤怒,实行报复的办法。好让别人觉得自己有罪,要对你的死负责。这显然是错误的。

【迪克·卡维特节目,纽约,1980年5月】

“因为我发现我是在逐渐失明,所以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沮丧的时刻。它像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那时我是国家图书馆馆长,我开始发现我被包围在没有文字的书籍之中。然后我朋友们的面孔消失了。然后我发现镜子里已空无一人。”

博尔赫斯:当莎士比亚说“Looking on darkness which the blind do see”(看那盲者所见到的黑暗)时,他是搞错了。盲人与黑暗无缘。我的四周是发着光的朦胧一片。

卡维特:发着光的朦胧一片。

博尔赫斯:浅灰,或浅蓝色,我说不准。太模糊了。我要说现在包围着我的世界是浅蓝色的。

卡维特:浅蓝色。

博尔赫斯:但是就我所知这也许是灰色。

卡维特:很抱歉我只是最近才发现这一点。一个人在你的作品中能够马上发现的特点之一,就是你的作品里到处是迷宫、难题,甚至圈套。

博尔赫斯:哦,圈套。但是迷宫可以用一个事实来解释,即我生活在一个奇妙的世界上。我的意思是说,我始终被各种事物所困惑,各种事物都使我惊讶。

博尔赫斯:听着,我想阿根廷共和国是不可解释的。它就像宇宙一样神秘。我不理解它。我不善于理解我的国家。我也不具备政治头脑。我尽量避开政治。我不属于任何政党。我是一个个人主义者。我父亲是赫伯特·斯宾塞的门徒。他是在“个人与国家相对立”这样的信条熏陶下长大的。我无法解释这类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维特:你书中的迷宫曲径和你所运用的奇特形式,这些东西的存在是出于艺术夸饰的需要呢,还是因为它们本身就具有生命?

博尔赫斯:都不对。我把它们看作一些基本的符号、基本的象征。并不是我选择了它们,我只是接受了它们。我惯于使用它们是因为我发现它们是我思想状态的正确象征。我总是感到迷惑,感到茫然,所以迷宫是正确的象征。至少对我来讲,它们不是文学手法或圈套。我并不是把它们看作圈套。它们是我命运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并不是我选择了它们。

卡维特:你看重不朽吗?

博尔赫斯:我希望自己彻底死掉,包括肉体和灵魂,统统被人遗忘。

卡维特:这是你最大的愿望。

博尔赫斯:我何必要在我自己的名字上费心呢?它实在拗口: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很像豪尔赫·路易斯·豪尔赫斯,或者博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一个绕口令,连我自己都说不利落。

【印第安纳大学,1980年3月】

“博尔赫斯代表着我所嫌恶的一切……
我只代表我自己……”

p.s.在这次诗歌朗诵会上,博尔赫斯的诗与散文作品的英译由斯科特·桑德斯和威利斯·巴恩斯通朗诵,西班牙原文由路易斯·贝尔特兰、米格尔·恩吉达诺斯和豪尔赫·奥克朗代尔朗诵。每朗诵完一篇(英语与西班牙语),就由博尔赫斯自己来谈自己的作品。

海洋

在我们人类的梦想(或恐怖)开始
编织神话、起源传说和爱情之前,
在时间铸造出坚实的岁月之前,
海洋,那永在的海洋,一向存在。
海洋是谁?谁是那狂放的生命,
狂放而古老,啮啃着地球的
基础?它既是唯一的又是重重大海;
是闪光的深渊,是偶然,是风。
那眺望大海的人惊叹于心,
第一次眺望如此,每一次眺望如此,
像他惊叹一切自然之物,惊叹
美丽的夜晚、月亮和营火的跳荡。
海洋是谁?我又是谁?那追随
我最后一次挣扎的日子会做出答复。

博尔赫斯:我觉得这应当是一首好诗,既然它的主题是大海。从荷马开始大海就与诗歌结缘了,而在英国诗歌中,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已经有了大海的存在。当我们听到有关赛尔德海船和丹麦王的故事时,我们就可以在《贝奥武夫》那最初的诗行中发现这一点。人们把国王送下海船,作者说,人们送他去远航于大海的惊涛骇浪。大海始终喧响在我们身旁,大海要比陆地神秘得多。我想当你谈论大海时你不会不想到《白鲸》的第一章。在那一章里以实玛利感受到了大海的神秘。我做了些什么呢?我一直仅仅是在重写古代那些有关大海的诗篇。我当然要想到卡蒙斯——Por mares nunca de antes navegades(啊,过去从未有人航行过的大海)——想到《奥德赛》,想到千重大海。大海始终喧响在我们的脑海里。它对我们来说依然神秘莫测。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或如我诗中所说,“他”是谁,因为我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是另一个不解之谜。我写过许多关于海洋的诗。这首诗或许值得你们去注意。我想我没有更多的东西好说,因为它并不是理智的产物。这非常好。这首诗发自情感,所以它不会坏到哪儿去。

G. L. 毕尔格

我永远不能完全明白
为什么发生在毕尔格身上的事情
总是把我搅扰
(百科全书中写着他的生卒年月),
在那里,在平原上的众多城市之一,
在河流的唯一的岸上,
没有松树,却生长着棕榈。
如同所有其他人一样,
他说谎也听别人说谎,
他背叛别人也被别人所背叛,
常常为爱情而痛苦,
当他送走了不眠之夜,
他看到冬日黎明灰色的窗棂;
但他配得上莎士比亚的伟大的嗓音
(其中也夹杂着别人的声音),
也算得上安杰勒斯的回声。
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润饰诗行,
就像他同时代的人们一样。
他知道现在没什么特别,
只是从前飞逝的一个粒子。
而组成我们的是忘却是无用的智慧,
如同斯宾诺莎的种种推论,
或恐怖生成的种种惊异。
在那平静的河畔,在城市里,
在一位神祇死后大约两千年
(我提到的故事很古老),
毕尔格孤独一人,现在,
就是现在,他修改着几行诗。

博尔赫斯:有一天下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寓所中我获得了写这首诗的灵感。当时我感到很悲伤,很郁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于是我言自语道:我到底为什么非得为博尔赫斯操心呢?博尔赫斯毕竟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什么也不是。于是我想到应该把这个想法写下来。我用词源学的方法来思考自己——我时常琢磨词源学——我想:我的姓,一个普普通通的葡萄牙语姓氏,在葡语中,博尔赫斯(Borges)就是“有声音”(burger)的意思。这样我就想到一位德国诗人,一位大名鼎鼎的德国诗人,我大概读过他的作品。他与我同姓,姓毕尔格(Bürger)。然后我构想出一个文学圈套。我要写一首关于毕尔格的诗。读者读下去就会发现,毕尔格并非毕尔格而是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博尔赫斯代表着我所嫌恶的一切。他意味着声誉,意味着被拍照,被采访,意味着政治、观点——我要说,所有的观点都是卑鄙的。他还意味着失败与成功这两个无足轻重的东西,这两个骗人的东西,或如他对它们的看法:失败又蕴含着胜利,成功又蕴含着灾难,而这胜利与灾难同样也是骗人的。博尔赫斯苦心经营的就是这些东西。而“我”,姑且这么说,既然本文的题目是《博尔赫斯与我》,“我”意味着非公开的个人,意味着真实,因为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是虚假的。真实的东西是感受、梦、写作——至于出版,我想那是博尔赫斯的事,而不是“我”的事,那类事情应当避开。

博尔赫斯:我当然知道很多哲学家对自我(ego)都持否定态度,比如大卫·休谟、叔本华、摩尔、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弗朗西斯·赫伯特·布拉德雷。不过我还是以为我们不应当为此轻视自我。现在我忽然想到有一个人帮了我的忙,他与威廉·莎士比亚不相上下。记住军士佩洛列斯这个人。军士佩洛列斯是一个miles gloriosus,一个胆小鬼。他被降了级。人们发现他不是一个真的勇士。于是莎士比亚成了他的同谋,军士佩洛列斯说道:“我再也不是队长,我就是我自己,我因此而存活。”这句话当然令我们想起上帝伟大的声音:“Ego sum qui sum.”(我即是我。)嗯,你们就当我只代表我自己,这个可亲的、神秘的家伙。也许有一天我会知道他是“谁”,而不是他是“什么”。

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

那时我沉睡在峰顶,我俊美的
身躯如今已被时光所消损。
在那古希腊的深深夜空,人马星座
放慢了它风驰电掣的飞奔,
探入我的梦境。我喜爱睡眠,
为了做梦;有一个璀璨的梦
避开记忆,使我们这些世上的人
摆脱与生俱来的重负。
狄安娜,狩猎女神又是皎皎明月,
看到我沉睡在山顶,
便缓缓飘入我的怀中,
那燃烧的夜晚啊,有黄金和爱情。
我手抚她暖玉般的眼帘,
我欲看清她可爱的面孔,
那面孔被我用尘土的嘴唇所烙印。
我品味了月亮的芳馨。
而她用不朽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
啊,纯洁的面孔相互凝视,
啊,爱情的河流,黑夜的河流,
啊,人间的亲吻,绷紧的长弓。
我彷徨了多少年、多少月?
有一些事情长存天地,不像葡萄,
不像鲜花,不像微薄的雪。
人们从我身边跑开,害怕
我这为月亮所钟爱的人。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种忧惧
在我守夜时袭来。我怀疑
那山中黄金的震吼是否真实
或仅仅是在我的梦中如此。
我何必要愚弄我自己,认为
昨天的记忆相同于一个梦?
我的孤独沿着平凡的道路
在大地上蔓延,但是在努门的
古代夜晚,我始终在追寻
那冷漠的月亮,宙斯的女儿。

博尔赫斯:《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是一首神话诗,它或许是我所写过的唯一一首个人的诗,因为恩底弥翁像所有神话人物一样,并非完全虚构的或者纯粹出自理智。恩底弥翁代表了所有的人。因此,当你说到一个人为人所爱时,他即是为神性所爱,他即是为一位女神所爱,即是为月亮所爱。所以我觉得我有权利创作这首诗,因为我也像所有的人一样,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或两次,或三次,成为恩底弥翁。我被一位女神爱上了,后来我又觉得我不配她的爱,与此同时,我又心怀感激。为什么说好事长存?正如济慈所说:“一个美丽的事物就是一种永久的欢乐。”恩底弥翁与月亮的故事或许可以阐述出爱与被爱的真情,而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来赋予这首诗以生命,以便使你们感到它是依据我个人的命运,以及全世界古往今来所有人的个人命运写成,而不是以伦普里尔的《古典学辞典》为依据写成的。

月亮

给玛丽亚·儿玉

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
在众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亚当
望见的月亮。在漫长的岁月里
守夜人已用古老的悲哀
把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

博尔赫斯:也许我们可以言简意赅地写作。我觉得诗歌、记忆、忘却都丰富了词汇。我不知moon(月亮)这个徘徊在英语中的词,是否与拉丁文或西班牙文中的luna(月亮,镜面)的意思完全相同。我以为它们之间稍有不同。而这稍许的不同,也许正如我们所知,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在这里,我想到的是一代又一代人久久仰望明月,思索它,并将它谱写成神话,例如那有关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的神话。我继而自忖:当我仰望月亮,我所望见的并不仅仅是天空中一个发光体,它也是维吉尔、莎士比亚、魏尔伦、贡戈拉的月亮。所以我写下这首诗。我想应该记住第一行——Hay tanta soledad en ese oro(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因为没有这一行,整首诗就要四分五裂——也许它已经是四分五裂的了。写作毕竟是一件十分神秘的事。诗人不应当干预他写出的东西。他不应当让自己介入作品,而应当放手让作品自己把握自己。应当给圣灵、缪斯,或潜意识——用一个丑陋的当代名词——留下用武之地,然后我们或许便可以写成诗歌。甚至连我也能写一首诗。

博尔赫斯:《一朵黄玫瑰》与《另一只老虎》,这两首诗的主题当然是一样的,只是象征体不同。我先写了《黄玫瑰》,数年以后我觉得黄玫瑰还没有说清楚,就运用了另一个象征体,不是玫瑰而是老虎,做了第二次尝试。于是我写下《另一只老虎》。当然在第二首诗里大家会不只去想那三只老虎。我们不得不思索一条无限的老虎之链。它们相互联结,它们力量强大。真抱歉,这就是说,本诗拥有一个寓意。其含义在于,艺术无法将事物据为己有。与此同时,尽管事物不能被占有,尽管我们永远找不到那朵黄玫瑰或者那另一只老虎,我们却把词汇、象征体、隐喻、形容词、意象构筑起来,而这些东西是存在的;这个构筑而成的世界并非玫瑰和老虎的世界,而是艺术的世界,它或许同样值得称赞,同样真实。据我所知,一些诗出自绝望,出自对艺术感到无望的情感,以为艺术无法表述事物,只能暗示事物——这些诗或许也就是希望和幸福的符号,因为如果说我们不能模仿自然,那么我们依然能够创造艺术。而这对于人,对于任何人,对于他的一生来讲,也许就足够了。

博尔赫斯:我们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我知道,为了这幸福的相会,过去的一切都不可或缺。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由意味深长的、难以测度的过去催化而成,都是由因果之链推演而成。当然,并没有什么最初的因,每一个因都是另一个因的果。每一个事物都指向无限。

博尔赫斯:我们把所有的书,不仅圣书,还有其他书,都当作圣典。这是对的,因为我们的工具,人类制造的工具,只是人手的延长——一把剑、一副犁。而望远镜或显微镜乃是人的视力的拓展。但是说到书,其意义要大得多。一本书是想象和记忆的扩大。书籍也许是我们借以了解过去,也了解我们个人过去的唯一的依凭。然而何谓一本书?一本书摆在书架上的时候——我记得爱默生好像这样说过(爱默生使我受益匪浅,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之一)——一本书是物中之物。而说到底,它为何要展现在我们而前?一本书是一个物件,它摆在那儿,它自己无所谓存在与否。一本书并不自知,直到一位读者捧起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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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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